第60章 章

第 60 章

省廳禁毒辦高層領導針對近日來接連發生的重大涉毒案件展開禁毒工作暨掃黑除惡鬥争領導小組(擴大)會議,早先江馳卧底時便已經同市局有過合作的陳恩禮處長此次被編進專項小組,帶着一批人暫時進駐市局提供指導。

市局高級會議室。

陸祁依舊帶着一副煙灰色眼鏡,拿着新鮮熱乎的屍檢報告,罕見地穿上了警服,站在會議室的投影前作彙報。

戴婉儀死于頭部鈍器撞擊,傷口周圍有明顯傷痕,兇手一共擊打兩次,第一擊并未見血,第二擊在第一擊的同一位置,血液大量噴濺。其被暴力打擊的部位和對沖部位出現挫裂創,傷帶呈現出明顯的鑲邊狀,傷處發現鐵鏽殘留。

而且,戴婉儀的身上,幾乎沒有掙紮傷。這麽看來,兇手的第一次擊打使得戴婉儀失去行動能力,第二次擊打直接致人死亡。

“兇器呢?”馮局問。

“刑偵那邊的人在距離現場320米的綠化帶裏找到了一柄生鏽的重型鐵棍,鐵棍上有血跡殘留,”陸祁性子溫和,愛開玩笑,平時聲音不大,但此時卻很有穿透力,“我做了對比,血跡是戴警官的,鐵棍形狀也同傷口創面一致,擊傷戴警官并致人死亡的兇器就是那柄重型鐵棍沒錯。但這種鐵棍在市面上很常見,五金店經常有賣,現在暫時無法确定鐵棍的來源。”

末了,陸祁又補充道:“兇手很狡猾,且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他躲避了監控,也沒有在鐵棍上留下指紋和皮膚組織。”

馮局沉下聲:“戴警官失蹤當天,是誰去找過她來着?”

“這......”陸祁沒有跟進案子的全程,一下沒反應過來。

“李木子,”許願适時接話,“一個女孩。”

.

會議剛開始沒多久,門被人輕輕推開,陳恩禮從後方無聲地繞上去。

“哦對對對......是那個叫李木子的。我已經了解過情況,李木子說殺害戴警官的另有其人——陳處?您來了,”長方形的會議桌上幹幹淨淨,人手一份案情材料。陳恩禮一來,馮局便自動挪到次排座,茶缸順手放在一邊,繼續說道,“她将同學拉進違法圈套,同時又是戴警官遇害的重要目擊者,也是重要推動者,更是張喜鵲、胡零丁以及他們背後勢力的重要串聯者。”

陳恩禮坐在主位,微微點頭,拿過案情材料快速概覽一遍,将案情默默記下。又看向不遠處端坐着的許願:“你有什麽看法。”

Advertisement

燙着職務職級的銘牌和局裏統一配備的茶杯靜靜立于許願身前的桌面,空調運作着,吹着熱風。

“跟馮局的想法一樣,”許願的目光落在陳恩禮的白襯警服上,不驕不躁,可靠沉着,“但我個人認為,李木子在這幫人中間只能起溝通聯系的橋梁作用,頂多算個‘外行’,而那幫人背後具體藏着什麽,真相又是什麽,恐怕她一個未成年,也沒有人會讓她知道。她也不可能具備殺害戴警官的充分動機,真相還得靠警方自己摸排。”

陸祁從講臺回到自己的位置,對許願的話表示贊同:“屍檢結果表明兇手使用重型鐵棍從後方擊打戴警官的頭部,兩擊斃命。李木子身高一米五八,體重四十公斤,天生瘦弱;而戴警官身高将近一米七,算是局裏比較高的女警,在校期間體測成績優異,不可能被李木子從背後突襲。”

哪怕是個成年男性,除非是練家子,否則要做到兩擊之內讓一個人失去行動能力并把那人的頭骨敲碎,幾乎是難于登天,而要想從背後突襲戴婉儀并做到兩擊斃命,這人的身高絕對不會低于一米七。

陳恩禮兩鬓微微泛白,此時正用拇指抵着下巴尖,眉心扭着:“這倒是。一個未成年的學生,被威逼利誘之後不得不幫人做事,心裏憋着一口氣,加上心智尚不成熟,叛逆的孩子,也總會有被善意策反的一天。而毒販防備心重,絕對不會讓這樣一個分分鐘就能站進警方陣營的人來接手重要事務。而她也不符合你們對兇手作出的側寫。”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許願眸子閃了閃,同身側的江馳對視一眼。

江馳和許願一樣沉靜,但又有些不一樣,就好像開會并不關他江馳的事似的,從頭到尾他都只安靜坐在許願旁邊,拿着彙總過的案情材料一頁頁地輕輕翻動。

他在等。

.

“負責提審的同事說,跟胡零丁一起被抓的瘾君子羅春生曾指認胡零丁□□李木子未遂,”許願道,“胡老三跟李木子關系密切,經常委派李木子出去跑腿,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送貨’,貨的內容物大多跟□□、□□、□□等毒品相關,但是李木子從未接觸過新型毒品‘白蘭’,她自己也不知道‘白蘭’是什麽。”

陳恩禮道:“李木子這條線可以排除了。”

“嗯,”許願颔首,“但是與她關系密切的胡零丁需要徹查。胡零丁是滇城湖柳縣人,出生在邊境地帶的貧窮落後的邵家村。村民反映他的母親在他六歲時便被人擄走,而他長大後離開村子,生意成功後帶老板回村——根據村民的描述和我們先前基于案情的讨論,這個所謂的‘老板’,很大概率會是一直源源不斷為胡零丁提供毒品、替他穩住在毒販中地位的上線。”

一時間會議室內微微嘈雜,人躁動起來,空調吹出的暖風一瞬間變得火熱灼眼。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陳恩禮略微蒼老的雙瞳定定地凝視前方,犀利道,“猴子與老虎勢不兩立,但有時候卻又都需要對方的幫襯,無論哪一方消失,對方都勢必會受到影響,生物之間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所以您也認為胡零丁背後的勢力會返回滇城?”許願問。

“胡零丁和他背後的勢力是對立統一的,他們之間有利益的矛盾,但也正是因為利益,他們才會走到一起,這個時候兩人就像一條船上的螞蚱,無論誰出事,都會對對方造成影響,道上人的消息比警方還靈通,胡零丁犯下案子進看守所的事估計早就在毒販之間傳開了,其背後的勢力返回滇城是必然,而他背後的那個人具體要回來做什麽,究竟是為了幫助胡老三,還是幹脆一刀兩斷以絕後患,那就不得而知了。”

陳恩禮話音剛落,便覺一道目光瞥向自己。

馮局正看着他,猶疑道:“您的意思是——”

“之前江馳被別有用心的人舉報,我下來調查的時候,小許提過意見,之後回廳裏跟禁毒辦的同事研究了一下,認為誘惑偵查這一方案可行,”陳恩禮和藹地笑笑,“胡零丁剛被抓,現在給毒販下套,時機正好——程序是複雜了些,我會向廳裏報備。”

馮局面部有些緊繃的表情微微松懈下來:“也好。只是許願他們都太年輕,你知道的,他們都是隊裏緝毒方面的人才,沒出事倒好,萬一誰點什麽岔子,對于市局而言都是巨大的損失。”

他經歷過沒有飽飯吃的年代,經歷過滿城都是流氓地痞的年代,活了大半輩子,見證了公安系統的逐漸完善,見證了警服的多次變遷,見證過自己的前輩在緝毒戰場上付出生命,也見證過一代又一代青年後輩們的熱血。

他是個有些固執的人,也是個有些刻板的人,骨子裏受的教育是言出必行,上級的命令就是鐵令,能斷掉滇城這群嚣張的毒販,他很願意,但同時,他又隐隐約約地有些擔心這些後輩們。

底下人竊竊私語起來,覺得馮局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因為沒有人希望戴婉儀的事件重新上演。

“誰都不願意讓自己的戰友遭遇不測,誰都不想死,”會議即将結束,陳恩禮站起來,随和又不失威嚴,鼓動鼓動士氣,“但是如果這世界上真沒人去做這些危險的行當,那才是真的完蛋了。緝毒戰場最不缺的就是流血和犧牲,而我們要做那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明知必死,仍然赴死。”

會議室內安靜了一瞬,而後江馳嘴角挂着一抹釋然的微笑,好像就料到廳裏會同意似的,帶頭輕輕鼓了鼓掌,片刻後陸陸續續有人跟上,轉瞬之間會議室內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

會後,陳恩禮同馮局對這幾日來的各項案件作出研讨,最後将隊裏的人分成三批,一批負責查胡老三背後的勢力,一批同省廳特案專班調查小組、刑偵支隊直屬大隊聯合辦理戴婉儀遇害案,一批則與各轄區分局、派出所治安掃黃大隊進行全市範圍內的夜間交接班動态巡邏。

“到時候盡量打扮得流氓一點,再拽氣一點,”所有人陸續離開後,陳恩禮打量許願一陣兒,皺了皺眉,“嘶......小許,你身上的警察味兒太濃了,得再吊兒郎當一點。”

許願道:“我回頭會注意。”

“你啊,眉目不善,唇線銳利,長得挺像那麽回事的。我先前聽老馮說,你十幾年前上學時候沒少打過架,”陳恩禮一眼看穿,笑道,“你要去誘惑偵查呢,就當自己是個十五六歲的愣頭娃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行。本色出演還不會嗎?”

許願應着。

江馳在一旁輕飄飄看着許願,目光裏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

但是沒有攻擊力,反而像小孩子得逞一樣,與江馳的年紀形成一絲微妙的反差。

.

目送陳恩禮離開,許願這才側過身,一把薅住江馳:“看隊長笑話呢?”

“眉目不善,”江馳咯咯笑着,被許願夾在胳膊下,臉憋得透紅。他低聲重複陳處的話,“唇線,唇線銳利......長得挺像那麽回事的。放手!我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

許願放開江馳,也笑了一會兒,而後面色恢複正常:“對了,開會的時候你幾乎一句話都沒說,怎麽回事?”

“你已經代我說完了,所以不用說,”江馳收住笑容,嘴角卻還在微笑,眼裏泛着剛剛被勒出來的微光,“我知道省廳禁毒辦那幫領導會同意這次行動的。”

“你早就知道?”許願微微驚詫,難怪當時會上與江馳對視的那一眼感覺有些不尋常。

“我猜的,”江馳笑笑,目光定格在走廊的公告欄上,“在思路正确的前提下——我就是先例,他們曾經派我去緬北,現在自然也會認可你的偵查思路。”

走廊上,公告欄裏幾排在職人員照片透過一層玻璃隔板遙遙與江馳對視,江馳看見了第二排左數第三張照片,照片裏十年前的許願穿着筆挺的制服,戴着警帽,定定地注視前方,似乎穿過了光陰,與現在的許願容貌交疊在一起。

三十歲的許願成熟了些,眉間悄無聲息爬上一絲細紋,肩上的擔子也重了些。

而立之年,好像總是非常有安全感的。

“隊長,我......”江馳欲言又止。

許願還沉浸在江馳那句“我就是先例”裏,被江馳突然喚了一聲,反應過來,粗粝的嗓音不自覺變得溫和了些:“有什麽話?”

“前幾天分析胡老三的時候,我在你車上睡着了,”江馳有些局促地垂下眸子,“也沒有完全睡着,那時候你說——”

你說要接我回你家住。

但隊長主動邀請和自己腆着臉貼上去,是兩碼事,萬一只是客套話呢。

“接你回家?”許願察覺到江馳微妙的情緒波動。

“你說讓我搬過來跟你一起住,”江馳偏過頭去,自認為雙頰火辣,內心羞恥臭不要臉,“還作數嗎。”

許願愣了兩秒,眼底泛起一抹驚喜。

他忽然抓住江馳兩肩,再次确認:“你想搬過來了?”

江馳垂眸不與許願對視,沉默倒也算是默認。

“行,”許願笑了笑,“那今晚不在食堂吃了,咱們出去下館子。”

這下愣住的人輪到江馳了,他顯然被許願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打得措手不及:“啊?”

許願溫聲說:“恭賀喬遷之喜。”

江馳明白過來,放松地笑笑。

.

——“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

——“是隊長,是戰友,也是家人......”

——“那就搬過來住吧,方便照應。也就多加一套被罩的事,不麻煩。”

前幾天的承諾就這樣被兌現了。

許願只當江馳習慣了一個人而不願意來,因此那天在車上也沒有過分在意,心底倒還是願意多關照江馳,就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

江馳二十幾年的生命裏除了黎小輝,便再沒了其他依靠,之前誤以為隊長瞧不起他,沒想到偵辦周善案的時候,卻是隊長給足了他這個“空降兵”信任和安撫,此後他開始留心起隊長,發現這人也和自己一樣,沒有家人,無所牽挂,雖然有同事有朋友,但終歸還是一個人。

公告欄照片牆上穿着警服的許願恍若就在昨天,卻在沒有遇到江馳的時候,茕茕孑立、踽踽獨行地在這條充滿荊棘與鮮血的緝毒戰線上度過了十年的光陰。

可他們還是遇上了。

兩個曾經素不相識但心境相似的人走到一起去,在寒冰之下是可以互相取暖的,江馳如是想。

江馳二十出頭便見過了緬北罪惡的黑暗。回國後他不斷将自己變得邊緣化,變得與身邊的一切格格不入,變得令人捉摸不透。他是一匹獨狼,他和隊長吵架,和隊長相看兩厭,他對許願罵過很多難聽的、大逆不道的話。

但起碼現在......

撕開迷霧。

他已經看見光亮了,就在許願身上,他把那一點微光收集起來,以後的路上就不會覺得孤獨。

從今往後,隊長不再是隊長,隊長是戰友和家人的代名詞。

.

“怎麽,傻了?”許願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盯着我半天都不動。”

江馳回過神,撞進許願深邃沉穩的雙眸裏。

他笑笑,然後很小聲地說:“隊長。”

“嗯?”

“謝謝。”江馳喃喃。

那一刻他們站在廊上,兩兩相望,而他們身後的在職人員照片牆上有他們的證件照。

.

許願十年前拍的照片有些舊了,和如今江馳來支隊時的新照片整整齊齊地并排在一起。

照片下是姓名、年齡以及警號,那是他們作為警察的全部。

就好像他們隔着十年的光陰,在時空裏遇見了一樣,有種很微妙的感覺。

“我帶你回家,”許願表情收斂一些,正色道,“今天有點倉促,房間沒來得及騰出來,先将就一晚,明天你搬東西,我在家門口等着。”

“好,”江馳目光溫順,伸出手,“那......帶我回家,就現在。”

他也有家了。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