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第 61 章
江馳搬家的那天晚上,許願便到老小區附近的青石巷裏找老師傅複刻了一把鑰匙。後來王輝出門來買燒烤,半道兒上聽說江馳準備搬家了,笑嘻嘻地跑過去搭了把手。
王輝也沒問,只是調侃了一句江馳和老大關系真好,然後扛起東西便往許願家所在的樓層走去了:“我說老大啊,你這老房子......可總算是要有點兒煙火氣兒了。”
許願拎着王輝帶來的菜和燒烤原料,走在後面:“一會兒留下來吃飯?”
“肯定的!”王輝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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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就那麽點兒大,走着走着繞了大半個城區,江馳随便在路邊找了個三蹦子,車主是個老人,很健談,一路上時不時同江馳搭話,繞了很遠的道兒,最後在三裏橋小區緩緩停下,只收了5塊錢。
兜來轉去,江馳再一次駐足在小區前,抱着自己并不多的幾件衣服,擡頭看向小區入口的老舊牌匾。
“三裏橋小區”五個大字在三十多年的時光中慢慢變得暗淡,雨水沖刷後留下一層磨滅不去的灰黑陰影,斑駁的牆上爬滿了苔藓,許願從樓上下來,遙遙朝他伸出手:“過來,站門口幹什麽,想當人形電線杆?”
江馳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抱着編織袋跑過去,剛巧起了一陣風,吹迷了眼睛,悄悄地紅了眼角,許願笑他,他也笑。
“上一次我被帶到你家,還是在永安新區跟張喜鵲打過一架那會兒,”江馳邊上樓邊說,“那時候你還訓我,今天重新來一次,感覺就不一樣了。”
許願垂眸想了一會兒:“是不一樣了,我也覺得。”
“有種......終于找到家的感覺,”江馳站在門口,接過許願遞過來的新鑰匙,輕聲道,“很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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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的東西不多,只是許願添了些新家具,王輝搬了兩趟,累得氣喘籲籲,狹小的客廳一下變得擁擠,後來許願拎着菜進廚房開竈臺,隔着一道牆大聲喊了句王輝,王輝立馬從沙發上彈起來,江馳也繞過一地雜七雜八的東西跟了進去。
“我來給你打下手。”江馳說着,拿起青菜,放在水龍頭下安安靜靜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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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很鬧騰,先是貼着許願,後來被許願趕去和江馳一起擇菜。
手起刀落,許願切的肉片很均勻,裝盤之後擰開火,熱了鍋,燒幹水分便往裏倒油。
王輝和江馳聊得不亦樂乎,洗菜的池子裏水花四濺。
廚房的空間很小,鋪的是大理石,下面貼着白色的瓷磚,竈臺上沾染了黑乎乎的油煙,許願說小時候這裏也叫三裏橋,但全名是“三裏橋大院”,以前鄰裏會互相幫忙做飯,他的父母職業特殊,許願和弟弟不會做飯,左鄰右舍的阿姨和姐姐們都會過來輪流開竈臺,用着用着,竈臺就黑了。
後來父母和弟弟被找上門報複的毒販殘忍殺害,許願上大學,家裏的廚房就再也沒有動過,直到許願回來工作,才偶爾用幾次。在認識王輝等人之前,他都是在單位吃,調到市局之後,朋友多了起來,錢铮、陸家兄弟和王輝幾個時不時會過來小聚,這才把廚房的用途發揮到極致。
“來,我以水代酒,祝小江哥天天開心,那什麽,平平安安,恭賀喬遷之喜!”菜很香,許願的手藝剛剛好,而王輝神色誇張,紙杯裏裝着溫開水,象征性地同江馳碰杯,“小江哥萬歲!”
許願在一旁忍不住笑,給王輝添了飯,又給江馳夾了一筷子菜。三人圍在茶幾前嬉笑怒罵,江馳突然提議要不要拍張照片紀念一下,王輝第一個響應,許願也默許了,于是江馳在桌子前架好了相機,輕喊一句“茄子”,三張笑着的年輕的面孔便在蒸騰的熱氣中被相機定格下來,仿佛連時光也被一并沉澱。
許願放下筷子起身去拿三腳架上的相機,看一眼裏面的照片,然後将相機收起來,放在一個帶鎖的抽屜裏。
其實他們不應該拍照的。
因為怕被報複。
但他們還是照了一張相,只有一張。
最後的最後,王輝一個勁兒黏着他的小江哥,說不想走了,要在老大家留宿。
“王輝小同志,”許願忍着笑提起王輝後脖頸,“我這兒睡不下了,你要想睡沙發上,也不是不能留你。”
“那算了算了,”王輝見好就收,張開手大着膽子抱住老大,“老大我走啦!等我攢好錢,就把房買在你和小江哥隔壁,到時候咱們兄弟三個住一起啊!”
“行,我等着。”許願笑着,把王輝送出門外。
江馳站在樓梯口微笑着目送王輝下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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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陳處從老小區的偏門進來,江馳打開門,看見陳恩禮一身黑色大棉襖,腳上一雙老人棉鞋,微微愣怔。
“廳裏批複下來了,之前我們在廳裏開會讨論過,所以我剛發的申請,上頭立馬就同意,文件等我回去後再打印,”陳恩禮神色有些急躁,往屋內張望,“許願呢?”
江馳聞言,很快明白了陳恩禮打扮成這樣是什麽意思,于是趕緊側身讓過一條道。
許願剛洗完澡,見了陳處,也是一個愣怔:“陳處?”
“我正找你有事,”陳恩禮進屋,道,“跟我走一趟,明天開始,你沒什麽事就別老往隊裏跑,以後隊裏的小事讓江馳替你,俞隊長的手術很成功,後天歸崗,有她坐鎮,底下人不會有異議。”
變故來得很快,沒有人知道這背後的緣由。
但是許願和江馳已經猜了個大概——或許同胡老三背後的勢力有關。
陳恩禮是開車來的,幾人在車上把話說開,陳恩禮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許願,道:“知道我為什麽大晚上突然找你嗎。”
“胡老三那邊有消息了?”許願問。
“嗯,我們的線人帶來一條可靠線索,”陳恩禮語速很快,“線人在合歡酒樓見到了‘老虎’,但是老虎身邊防備森嚴,我們的線人擔心打草驚蛇,沒有貿然靠近。”
“不打草驚蛇才是最好的,”許願看向駕駛座,“陳處,您想讓我配合線人,打進毒販內部?”
陳恩禮颔首:“你是最合适的人選。江馳雖然有過一次境外卧底經驗,但他所扮演的‘易水寒’過于真實,在那個圈子裏,‘易水寒’這個名字并不新鮮,因而在那幫人眼裏,江馳的消失代表着‘易水寒’的下落不明,如果這個時候‘易水寒’突然出現在滇城并千方百計接觸毒販,大概率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很難說境外的人會不會起疑——我們暫時還沒有對境外那幫人實施收網行動,這種時候‘易水寒’不方便出面。”
江馳坐在副駕,對此表示贊同:“是,我不在他們那幫人跟前晃才是最好的。”
易水寒在境外混過,早年行事作風陰險狠辣,他的消失會讓黑狗那幫人誤以為易水寒是得罪了誰而被人處理掉了,或者是重新找了個地方發展自己的産業鏈,因此易水寒要是突然出現在滇城,對着‘虎哥’這樣的地頭蛇卑躬屈膝、千方百計靠近,難免會惹人懷疑。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易水寒混得再差,但人消失在境外,在毒販眼裏,易水寒即便再落魄,骨子裏也瞧不起這些在小地方搞勢力的霸王。
“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取得老虎信任,”許願說着,忽然拍了拍駕駛座的後背漆面,眉心緊蹙,“陳處,您所說的那個線人是?”
“線人怎麽了?”陳恩禮頓了頓,解釋道,“哦,你說那個,那是公安機關內部放出去的,長期潛伏在各類聲色場所——她也是編制內的警察,警齡17年,以前在隔壁市當線人,最近被調回來配合緝毒工作,你可以信任。”
陳恩禮的解釋讓許願稍稍放心。
他們見過太多卧底警察被線人反套路的,污點線人容易被毒販策反,最後卧底只能落得暴屍街頭的下場。
“我們去哪兒?”
“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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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氣變化反複,十一月底的風刮得越來越嚣張,許願一下車就被冷風撲了滿懷,骨子裏都透着寒冷。
是個商品房,一樓賣百貨,二樓有紋繡店和美容店,很多姑娘平時下了班會來這兒逛逛。
“我媳婦在這兒開紋繡店,平時就住樓上的隔間,”深夜,這裏人流漸漸少了,零食鋪子早已關門,陳處帶許願江馳過去,拿出鑰匙擰開卷閘門,帶着人從門縫裏鑽進去,“不過她這段時間回娘家探親,暫時不在這兒。”
許願點頭,伸手在牆邊摸到了燈座。
“啪”一聲,燈光大亮,紋繡店內的情景暴露在衆人眼下。
每樣東西都擺放得相當整齊,毛巾撂着毛巾,像豆腐塊一樣疊着,一次性文身針包裝完好,和各類藥水一同被放在筐子裏。
許願凝視這裏的每樣東西,心髒忽然像被誰揪了一把,砰砰直跳。
他從不文身,人民警察不能文身。
“線人帶回來的消息,”陳恩禮解釋道,“說胡老三一派在地下有個幫會,入會門檻是身上必須有文身,其他的另談。也就是說沒有這個東西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他們,有了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許願嗯一聲。
他看得出陳處的意思,要想打進毒販內部,更快取得信任,接近胡老三背後的勢力,端掉老虎的巢穴,揪出新型毒品産業鏈背後的秘密,那麽這個東西,他是非做不可了。
“能不文嗎,”許願看看陳處,又向江馳,耳語道,“我聽說有文身貼,效果也一樣。”
這事兒江馳很有發言權,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有長期卧底實戰經驗的總比許願這個專職跑現場破案的來得強。于是江馳樂了:“隊長,你當那群人眼睛是瞎的嗎,文身和文身貼的區別,就在于你是能成功瞞天過海,還是被發現後拖進巷子裏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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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處臨時接了廳裏的事來處理,把門店鑰匙留給了他們,電話跟媳婦彙報一句,便先行回局裏了。
這件事保密性高,越少外人知道越好。
江馳在有些狹小的紋繡店內晃了一圈,拉上店內的簾子,将自己和許願罩在紋繡店角落不過三平方的空間裏。
他看了許願一眼,指了指旁邊那架行軍床:“你上去。”
許願微微嘆了口氣,将外套脫下,利索地解開毛衣扣子,扒了裏面的純棉睡衣,背對着江馳趴下去:“你會?”
“原來是不會的,”江馳坐在床沿,一邊拿着圖紙挑選圖案,一邊平淡地解釋,“去緬北卧底之後,為了生存,我跟當地人學了一門手藝,起碼不會在執行任務時被餓死在那犄角旮旯的鬼地方。”
許願閉了閉眼睛,而後睜開,眼角微微上揚,語氣卻染上一絲心疼和撫慰:“那你還挺厲害,這也能學會。”
“因為我聰明啊,”江馳說着,拍了拍許願結實的後背,将圖紙舉到他面前,“這個好看不?”
灰色的玫瑰刺青。
在一堆張牙舞爪的各色圖騰裏顯得十分清爽。
看得出來江馳是用過心的。
“你挑的,都行。”許願道。
“那就這個了,給你弄後背上,跟我當年一樣,”江馳邊擺弄着工具,邊說着,眼底竟然浮現出一點驕傲,“隊長,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背上也有個文身,是個黑冠鵑雀,道上人就喜歡這張牙舞爪的玩意兒。任務成功之後,我解除卧底身份,但廳裏說‘易水寒’不能消失得不能不白,警方也還沒有收網,指不定未來哪天去卧底還得用上我,那文身也就一直留着了。”
許願笑笑:“幹脆你以後都別洗了,當它是個勳章,老了以後還可以拿出來給你的後輩們吹吹牛。”
江馳一本正經:“我也這麽想的。”
消毒之後,文身針下去的一瞬間略有刺痛,江馳盯着隊長結實的後背,有點下不去手,咬了咬牙,帶着墨水的針幹脆利落地勾畫出玫瑰的邊緣。将許願後背上盤踞的疤痕遮掉了些許,又為了圖案美觀,江馳把玫瑰的葉子畫得很大,穩穩地托住葉片上的玫瑰,看上去就像是許願執法時在腰背上留下的傷疤開出了一朵燦爛的花。
玫瑰刺青耗時将近三小時,江馳終于扭了扭酸脹的手腕:“可以了。”
于是許願起身,拽過行軍床床尾搭着的衣服穿好,上下打量江馳,目光帶着一點不易覺察的不懷好意。
江馳感覺敏銳:“怎麽了?”
“想看看你背上的東西,”許願道,“你剛剛都把我背上那片看完了,我女朋友都沒這種待遇,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你不是沒有女朋友嗎。”江馳小聲嘀咕,仍是轉了過去,将後背露給隊長。
許願伸手過去,在江馳背上摸索一陣,手心觸感凹凸不平,他很确定,那些是增生的疤痕組織。
後來他掀開衣服裏子,展翅翺翔的黑冠鵑雀赫然出現在江馳瘦削的背上。
文身本不該出現在任何一名國家公職人員身上,尤其是警察這類直接面向人民群衆的,身上更不該有文身刺青一類的東西,因此每年招警的體檢都會非常嚴格,沒有哪個單位會要身上有刺青的警察。
他們背上的傷疤被刺青蓋着,披着面具,在黑暗中拼命尋找一線光芒,曾經的江馳是這樣,今天的許願是這樣,也許未來的緝毒戰場上,還會出現更多更多江馳和許願一般的青年,一個倒了,下一個填上,一個接着一個,将毒品犯罪封存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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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組織被黑冠鵑雀遮掉了大半,一同遮掉的,還有江馳作為青年人本該擁有的那些鮮明的情緒,似乎他永遠游離在社會之外,被緬北那群人折磨怕了,于是本能地開始抗拒一切。他不在乎自己是否合群,可今天卻破了規矩。
他渴望許願很久了。
許願的手指輕輕劃過後背那塊文身:“好看,配你。”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江馳呼吸一緊,微微顫抖着身子。
許願當然發現了他的不對勁,這種時候,兩個人,共處在占地面積不過幾平方的小小行軍床上,都是正常男人,沒有誰不行的道理,他知道是自己僭越了,手指劃過時帶起了江馳的雞皮疙瘩。
順便也點燃了那人累積已久的渴望。
“隊長,其實我......”江馳思慮良久,坐在行軍床上,身子微微抖着,“我喜歡——”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噓,”這種時候心猿意馬,許願輕輕給江馳拉好衣服,低聲道,“抱歉。”
一句抱歉,或許是對江馳最大的否定。于是他急了,坐起來,直勾勾看着許願,似乎自己被困在某種特殊的枷鎖裏,而現在只缺一個替他解開枷鎖的人,破罐子破摔般:“隊長,你能......能抱抱我嗎,從記事起,除了小輝哥,就沒人像你一樣對我這麽好過。”
他賭隊長不會狠下心拒絕。
他賭隊長包容自己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許願眼眸微沉,嘆了口氣,認命般貼上去,抱住:“江馳,我這些天對你是不是太過縱容,讓你有了一種只要是面對我,就可以為所欲為的感覺?你還知道我是你隊長嗎。”
江馳賭贏了。
“隊長,我——”
“有的話不需要挑明了來說,你也不需要在我這裏求證什麽,”許願下巴抵着他額頭,溫和道,“還用我解釋得再清楚一點嗎?如果我心裏對你半點感覺都沒有,還能容忍你三番五次在我的底線上蹦跶?傻不傻。”
寒冬狹小的空間裏。
有兩個人正燃燒着火柴,默默從對方身上索取溫暖。
......
夜裏,淩晨。
外面風大,冷。
許願帶江馳下樓,上了一輛還在拉客的出租車。那年廣播劇剛剛起頭,勢頭很猛。車主是個刑偵迷,車載播放器裏放着部廣播劇,主角正在抓捕犯人,警笛效果很逼真。
“這是廣播劇?”涉及到自己的專業領域,許願來了興趣,“警察抓罪犯?”
“對嘞!兄弟我跟你說,這劇的制作是真的很良心,”車主很年輕,喜歡追逐潮流,她像找到了知音,開始大力推薦,“主角是個緝毒警察,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卧底,收網的時候打了犯罪分子一個措手不及!結局很圓滿......哎,我們這種老百姓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像那種什麽惡性事件啊,想都不敢想,我覺得我們現在生活就挺好的,一聽劇啊,就覺得這些東西真是太刺激了,不敢想象——”
江馳同許願對視一眼,微笑。
看來滇城市民的生活很美滿,很幸福,這就好了,別的也不做多想,這是這條戰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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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天底下,又哪裏是所有故事都能獲得大團圓結局呢。
總有人要站出來,也總有人要犧牲。
生如夏花,向死而生,才是他們所認為的初心和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