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章

第 75 章

江馳忽地記起上個月經辦周善一案之時,也是在某個重要節骨眼兒上,檢察院那邊接到舉報,舉報人孫大強稱江馳勾結毒販以公謀私、吸食毒品雲雲,但檢察院一方在介入調查之後因無法取得确切證據,那條舉報信算是作廢了。

差點,就耽誤了針對周善的調查。

那時候江馳以為是自己不警惕導致風聲走漏,一度以為自己有失卧底職責,甚至猜想過是不是張喜鵲或其他販子想給周善脫罪而耍了這麽一記。

現在看來......許願或許比江馳更先一步意識到這件事,而且在此之後提出了那個所謂的“誘惑偵察”計劃,并主動請纓由自己擔任卧底。

許願一個堂堂副支隊長,為什麽偏要選擇自己去铤而走險,為什麽不選別人,為什麽非要跟馮忠實和陳恩禮兩位前輩據理力争,隊裏不是沒有适合卧底的精英骨幹,但他偏要自己去。

江馳覺得疲憊,猛然閉上眼,心裏陣陣抽搐,眼角沁出一點濕潤。

他仰頭,再次睜開眼,看着頭上的被白熾燈照得發亮的警徽。

一個有點不切實際的想法在江馳腦中炸開了花。

為什麽許願非要自己去?他明明不是那種愛出頭的人。

是不是因為,信不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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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裏有內鬼。

江馳瞳孔微微收縮,渾身的警報系統瞬間響了起來。

俞隊還在進行她的說教:“你要明白,不怕敵人強大,就怕隊友不幹淨,尤其是在緝毒戰場上,有時候摧毀緝毒警察不是敵人的真槍實彈和威逼利誘,而是有個別思想不端正的人在裏頭攪混水。我沒有針對許願的意思,作為支隊長,哪怕他是我的副手,但一旦他跟這些東西有牽扯,我不會放任他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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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江馳沉默着走回自己的工位,打開警務通電腦開始工作。

他需要把之前在環山公路出的警寫成材料報告。

錢铮見大家都散了,于是小心翼翼轉悠到他身邊,無聲無息地瞄一眼江馳正在打字的手指,然後視線挪到電腦屏幕上的文檔編輯頁。

“做什麽呢錢哥?”江馳頭也不擡地問。

錢铮猛然驚了一跳,而後尴尬笑笑,從口袋裏掏出兩顆牛奶味的棒棒糖:“給你送點零食,那什麽,俞隊的事......”

“我知道,我不在意她怎麽看我,俞隊是你的老戰友,可不是我的老戰友,我的老戰友幾乎死光了,剩下些老弱病殘也沒什麽好留戀的,估計恨我都來不及,”江馳語調平直,手上打字的動作不停,眼神直直盯着文檔,“我只知道就事論事,我也只相信我的隊長。”

錢铮眼神微縮,目光不知道瞥向哪裏,又道:“小江,我有點事想——”

王輝突然從另一邊探出個頭,嘴炮連珠般打斷錢铮:“哎呦喂小江哥,好一個‘我的隊長’,合着你心裏就老大一個隊長啊。不過話說你今天可真的吓死兄弟了,哇塞,跟俞隊打架,你是第一人!你知道嗎,我聽老大跟我說俞隊年輕那會兒賊猛,一個人去邊境執行緝毒任務,那會兒沒現在發達,真的就是肉搏!當時的大隊本來都要給她調人手支援了,結果你猜怎麽樣?”

“怎麽樣。”江馳終于把目光從文檔上挪下來,落在王輝身上,眼裏含着點笑意。

“唰唰唰就把對面七八個漢子撂倒在地,比現在的老大還猛!”王輝說着,看了一眼錢铮,“對吧錢哥?”

錢铮不知道怎麽就走神了,直到王輝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才驚醒似的反應過來:“啊,哦,對對,确實很厲害。”

“算了,我去趟法醫處,小哥跟老大關系好,這會兒他得要想不開了。”王輝嘀咕着走遠,說今天局裏氣氛不對,無論找誰說話大家都興致缺缺,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又說連小江哥這麽溫和的人都不給人好臉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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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嘆了口氣,材料報告寫到一半便有些寫不下去,不給人好臉色看并不是他的本意,他自認為是心裏事太多的原因。

果然悶頭寫報告不如出外勤。

可在這支隊伍裏,出外勤就意味着危險。

他幹脆關了文檔起身去花盆邊抽煙,錢铮從他身邊經過,行色匆匆的樣子。

江馳叫了幾聲,錢铮跟沒聽到似的,一路下了樓梯。

“今晚不是他值班嗎,”江馳擡頭掃了一眼挂在花盆上方的值班安排表,卻發現上面錢铮的名字被劃掉,換成了王輝,“又換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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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無聲卷起地上的殘葉,街角的雪被漫天微塵浸染成了灰黑的泥,浩瀚天空下籠着未知的巨網,名為犯罪的醜惡靈魂悄然吞噬殘雪,那是一片清潔工掃不到的禁區。

許願蹲在街邊抽悶煙,偶爾擡眼看看前方,呸了一聲:“搞什麽名堂,讓老子在這兒白等他半小時?”

“花哥,那個......狼哥說臨時約了大龍去洗浴中心,晚點到,”阿岩也跟着蹲在一邊,“他讓咱倆看着場子,等虎哥到了要好好招待。”

許願把快要見底的煙蒂呸了出去,罵道:“他也不怕虎哥嫌他放鴿子。”

阿岩在一邊尴尬地嘿嘿笑:“再等一下吧。”

那截煙蒂落在殘雪堆上,與灰黑的泥巴混為一體,許願這些天以來被各種各樣的糟心事兒搞得焦頭爛額,一腳跺進雪泥堆出氣。

他踏進了禁區。

收回腳時,鞋面邊緣沾上一點兒塵土。

他讓阿岩先進店裏,自己過去買包煙。阿岩猶豫一下,同意了:“那你搞快點,你知道我嘴笨,我一個人招待不了虎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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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酒店裏近幾天生意還不錯,大概是因為快過年了,前來買煙買酒的人特別多,也有過來詢問有沒有煙花爆竹售賣的,店老板是個有點經濟頭腦的人,當即去進了一批各色鞭炮,順便進了一點女學生喜歡的小煙花。

那玩意兒外包裝上寫着仨字兒,仙女棒。

許願買了包便宜煙正要付錢,旁邊一個穿着寬大高中校服的女孩拉着另一個同樣穿校服的男孩擠了過來,女孩踮着腳趴在貨臺上:“老板,仙女棒有嗎?”

那大胡子老板點頭:“有有有,稍等哈。”

于是過了兩分鐘,大胡子老板從底下掏出好幾把規格不同的仙女棒:“看看要哪種。”

女孩指了其中一把,跟她同學買好了便蹦跳着離開了,離開時正甜甜地拉着男孩的校服袖子。許願給看笑了,大胡子老板趁機給他推薦仙女棒,指着貨臺上擺着的幾捆,道:“要過年了,買點煙花回家?”

“不用,我過年沒法回家。”許願笑笑。

确實沒法回家,東狼這些天盯他越來越緊,連阿岩都比之前更關注他,生怕他幹點什麽不利于販子們的事,弄得他比之前更小心了,跟江馳見面的次數一減再減,情報傳遞得尤為艱難。最後兩人覺得繼續把青年旅店當接頭地不太妥,于是決定重新選個地方。

大胡子老板嘴巴利索,帶着點口音,又繼續推薦:“哎呀,都一樣的嘛,我不是滇城本地的,我老家在四川,也不能回老家過年,我得掙錢啊,這店面我跟我家堂客從九零年一直開到現在,快二十年啦......哎我說小娃兒,你買我點煙花回去,送堂客送女朋友也好的嘛。”

許願想,女朋友沒有,默契下屬倒是有個現成的。

江馳玩過煙花嗎,幾年前他在緬北的販子堆裏周旋,新年之際擡頭的時候,能看到夜空中來自祖國的煙花嗎。

邊防部隊為了寄托對親人的思念,每年都要過農歷春節,有時候會和其他國家的駐邊部隊一同慶祝以維護和平,許願只想知道,江馳在緬北卧底的時候,在那種極端環境之下,會不會和那個叫黎小輝的烈士一起偷偷說新年快樂。

“這捆我全要了。”許願拿起其中一捆小的,付完錢正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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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刮起的時候,他腳步悠然一頓。

餘光裏,不遠處緩緩開過一輛黑色轎車,然後熟人從後座上開門下來,緊接着是另一個穿着樸實的中年男人。

這幾個人互相寒暄,然後一同進了附近某家剛開業沒兩天的高檔川菜酒店。

許願眼神跟着那幫人轉。

是王書記和之前打過一兩次照面的秘書。

還有錢铮。

錢铮怎麽跟那些人攪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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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不幼稚啊,現在誰過年還玩仙女棒。”

突然有人在身後叫住許願。

許願心頭一跳,收拾好情緒轉過身去,見到來人之後收緊的心微微一松。

女孩子嗓音有種獨特的沙啞,許願随口說道:“李木子?”

她的頭發還是之前那樣,白的綠的瞎摻和,看着挺怪異。

李木子矮了他将近三十公分,上前,同他并肩前行:“我□□大過年出來就是為了出來買這個,送誰啊,你有喜歡的人了?是你們條子局裏的嗎?要不要我來給你掌掌眼?”

許願無奈:“這麽八卦,你一個小孩一天天不好好學習倒跑來關心起我的感情問題了,以後打算去當說媒的?”

李木子暗罵一聲我靠,又道:“一段時間不見你,你比我老子還能教育我。”

“今天不上課?”步行一段距離,許願突然問。

“今天周末,你這條子怎麽當的,連日期都不記,等哪天你弄錯上班時間就等着吃你們領導挂落吧。”李木子噼裏啪啦說了一通。

許願曲起兩根手指敲她腦袋,兇道:“沒大沒小。”

她扮了個鬼臉。

前面阿岩站在店門口看着許願,眼神複雜。

許願忽然拽過李木子:“以後大街上碰到我,別一口一個警察。”

“那叫什麽,”李木子恍然大悟,“噢,差點忘了你是搞毒品的。”

許願扶額:緝毒,是緝毒啊,搞毒品是個什麽玩意兒,聽起來跟貶義詞似的。

“噓,”許願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大街上叫我什麽都行,別喊警察就對了。”

“能不能叫你爹?”李木子一臉認真。

許願:“不能。”

“我不管,我就要叫,我老子壓根不理我,他就從來沒把我當女兒看,從小打我罵我,後來他去賭博,四處逃債,還吸毒,那些要債的經常圍在我家門口,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特別怕,他從來不管我,他眼裏就沒有我這個女兒,”大過年的,不知道李木子被戳了哪處痛點,眼眶一下就紅了起來,“今天我過生日,家裏什麽好吃的都沒有了,他卻出去找女人玩,把我一個人丢在這兒,我只是想有個稱職一點的爸爸,怎麽就這麽難啊。”

旁邊的商鋪陸陸續續有店家鋪起紅地毯,在地上擺了一圈鞭炮。

鞭炮炸開的時候,李木子哇一聲哭了起來。

鞭炮皮紅彤彤的,落在腳邊,有的乘着風飄落在李木子肩膀上,她低頭咬着嘴唇,臉上全是眼淚,聲音帶着哭腔:“我想吃生日蛋糕。”

而她前兩分鐘還在笑許願新年買仙女棒特別幼稚。

現在輪到她幼稚了,為了塊生日蛋糕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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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流在街邊湧動,把他們擋住了一半。後來許願出來的時候,李木子已經擦幹眼淚跑遠了,手裏還攥着許願給的一百塊錢,往蛋糕店的方向去。阿岩站在合歡酒樓的正門口遙遙看着,耳邊別着一根煙,眼神深沉得不像個才十九歲的小青年。

花二朝他走過去:“在這兒一直幹站着?”

“等你,我不說了嗎,我嘴笨,一會兒對方來了我要控制不好局面,”阿岩輕松地笑笑,對花二比了個手勢,耳語道,“虎哥要是來了,砰——這裏就會立馬變成兇案現場。”

花二皺眉:“還能帶槍的?”

阿岩嗤了一聲,笑話道:“這年頭誰不帶槍?”

過了片刻,他又嘆道:“只不過像你我這種雜碎,是不可能配槍的,90年代之前倒是有機會,不過後來那些條子搞了什麽‘槍支清零’的玩意兒,現在呢,一般能配槍的那種人在道兒上都是狠人,惹不起的那種。”

花二長長地“噢”了一聲,道:“說得這麽頭頭是道,你摸過槍?”

“沒有啊,”阿岩傻不愣登地看着許願,“我這種級別的混混只配摸鐵棍和啤酒瓶。”

“我摸過,”花二賤兮兮地湊到他旁邊,壓低聲音,故意吓道,“而且我還打過,嗖嗖嗖,百發百中,以前我跟人打架的時候,對面十個人被我爆了六個頭。”

阿岩半信半疑還帶着點兒無語:“你他媽騙誰呢。”

“不信算了。”花二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轉身進了酒樓,在吧臺裏擦拭酒杯,靜靜等着阿岩口中的那個“虎哥”。他暫時沒有去細想販子中的恩恩怨怨,畢竟這樣的人眼裏只有利益,昨天還是兄弟說不定明天就成了生死仇敵,想來東狼不過只是虎哥眼裏的一條狗,高興的時候賞賜一點兒好處,不高興了就踢開,或者拿槍轟人腦袋。

昔日兄弟能拔槍相對,他一點兒也不意外,甚至在阿岩說出那句“對方可能帶槍”的時候,他的心裏也沒有一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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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岩湊上來,倒了杯招牌雞尾酒,兩只手指夾着瓶底推給花二:“花哥,你真摸過槍?還打過?”

“不是說了嗎,信不信由你,信則有不信則無呗。”花二說。

他眨了眨眼,唇邊泛起一絲笑意,阿岩只是狐疑地看着他,但套不出什麽別的話,沒轍,自己滾去一邊擦酒杯了,餘光卻還若有若無地往花二身上瞟,似乎在打量這個人到底像不像會開槍的。

花二倒是無所謂,他已經知道東狼這夥人開始懷疑自己了,叫了阿岩這個愣頭青來盯着自己,以為他看不出來似的。阿岩倒确實有兩下子,只是腦子太軸,比不得已經在緝毒戰線上工作了十餘年的老油條。

槍誰沒摸過似的。

頭誰還沒爆過幾個似的。

以前跟特種部隊切磋比武或是搞什麽聯合實訓,許願承認自己在格鬥和耐力方面确實比不上那些在部隊裏天天訓練的兵哥兒,那群兵哥兒混熟之後愛開玩笑,說許願長得像娘炮。不過這人年輕時候很要面子,一聽這話來勁兒了,咬着牙拼命扛,再加上射擊項目還算過得去,總歸是拿過幾次小獎項,不算給警察隊伍丢臉。

後來終于成長起來,上面下達通知,要求省裏幾個邊境城市的特警和緝毒這邊分別派些人去邊境跟南部戰區的特種兵們混編,一起執行邊境查毒剿匪任務,當時滇城派過去的一幫人裏正好有許願。

再後來他在跟毒販交火的時候為救一個比自己還小的特戰隊員,受了傷,傷在後背,被緊急送去部隊醫院的時候耳邊環繞着那名小特種兵的哭聲,所幸人是搶救回來了,就是留了個巨醜的傷疤,還因為這事兒,他拿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個人二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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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客人稀少,花二一口悶了吧臺上擺着的那杯雞尾酒,說了句難喝。

靠窗喝茶的豆蔻轉過頭看他,撲哧一笑,臉紅紅的。

花二別過臉去。

店裏的窗戶玻璃貼滿了喜慶的窗花,從窗花的縫隙裏,他隐隐約約看見一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在店門口不遠的位置。

沒等他反應過來,阿岩立刻跳出去開門,一句“您終于來了”卡在脖子裏半天,最後演變成害怕的顫抖和嚎叫。

店裏的客人被驚得四下逃竄,吵吵嚷嚷間像洩洪似的從大開的側門跑了出去。席間不知道是誰砸碎幾個玻璃酒瓶,空氣裏立馬泛上一抹齁甜的酒精味。

“虎......虎......”阿岩打着寒戰。

那人戴着白手套,黑漆漆的槍口抵着阿岩的眉心,一步一步逼着人節節後退。

他開口,不急不緩地說:“東狼那條狗死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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