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纨褲世子爺

第一章 纨褲世子爺

春天正是萬物複蘇,蝶飛蜂舞的時候,知庾縣衙的書房裏傳出略帶激動的說話聲。

“——侯爺一怒之下命人杖打世子爺,世子爺嘴硬不肯求饒,侯爺怒火沖天,直嚷着要杖殺世子,免得出去禍害別人,還是夫人頻頻出聲為世子爺求情,才讓侯爺打消念頭。”濃眉大眼的小厮丁佑說得眼睛都泛紅了,神情盡是對自家主子的不忍,“不過,世子爺在祠堂裏可讓老爺打慘了,帶刺的荊條、木棍、軟鞭一一上陣,世子爺也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奴才看的都難過的哭了。”

“你家世子到底犯了什麽事?”薛弘典問得直接。

“這……舅老爺,我家世子他……他……”十五歲的丁佑有口難言,終是不敵那雙溫潤卻又洞察一切的明眸,怯怯的低下頭。

誰讓自家主子做的都是荒唐事!

“罷了,你下去吧。”薛弘典也不追問了。

丁佑立馬擡頭,緊張的問:“不是,舅老爺,我還沒說來找您有什麽事啊,世子爺說不想讓大小姐治療。”

他嘴角微勾,“他想讓夫人治?”

“沒有沒有,世子爺才不要,他說舅夫人那麽剽悍——”丁佑眼睛瞪大,急急的搖頭又搖手,意識到自己脫口說了什麽,他急急捂住嘴,真的想哭了,“舅老爺……”

“跟你家世子爺說,有什麽問題直接來找我談。”

“可、可世子爺還起不了身。”

“那就等他能起身再說。”

年屆四十的薛弘典是知庾縣的縣令,賢名外傳,當年科舉中第他原本能進翰林院,但自請外放為官,十幾年下來,任內待過的幾個偏遠小縣在他的治理下莫不成為富裕的縣城,也因此深受百姓愛戴。

薛弘典斯文俊逸,看似溫潤好相處,但絕不是個好糊弄的,想到自己那不着調的主子,丁佑無奈的行禮退了出去。

書桌後方的師爺劉聰走上前,重新替薛弘典添上溫茶,“大人,朱世子的兩名小厮都挺逗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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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下人。”薛弘典語氣頗有些無奈,示意劉聰坐下。

兩人正談着事兒,外甥的小厮就眼巴巴跑來求見,還大有見不到面就長跪不起的态勢,由此可見外甥這當主子的從未拘着手下人,縱得膽子忒大。

劉聰微微一笑,“雖是沒規矩些,但也可看出朱世子待下人甚好。”

薛弘典嘆了口氣,外甥的确是個令人頭痛的人物,也難怪他爹痛揍一頓後就将人打包丢過來,也不知是不是心寒不管了,但這終究是妹妹留下的惟一血脈……

劉聰看着薛弘典陷入沉思,也沒打擾,靜靜的喝茶,想着那位遠從京城過來,沒幾天就鬧得雞飛狗跳的慶寧侯世子朱哲玄的傳聞。

說白了,朱哲玄就是個二世祖,結交的友人遍布三教九流,上至皇室貴胄,下至平民百姓,他都能跟人勾肩搭背,半點距離感都沒有,外界對他的評語也多有分歧,但風流倜傥,流連花叢的外在印象卻是一致。

朱哲玄的生母薛氏在生他時難産離世,他直到十歲前都還很優秀,文武皆通,但自從慶寧侯朱啓原續娶後就變得忤逆不聽話,在繼母生了弟弟後行為更加偏差,朱啓原曾透過關系給他找了個守宮門的活兒,卻因他時常曠職而黃了。

這次也不知惹上什麽禍,朱哲玄被送過來的時候全身傷痕累累,尤以後背及臀部最為嚴重,估摸着是被帶刺的家法鞭打所致。

薛弘典的夫人郭蓉乃太醫之女,醫術精湛,把脈診視過後直言朱哲玄這些傷勢看似嚴重,但其實都只是皮肉傷,并未傷及肺腑,耗些時日将養好便無事,說完便将這個身分特殊的病患甩手給自己的養女薛吟曦去照顧。

薛吟曦跟着養母習醫五年餘,應付朱哲玄的傷勢綽綽有餘,但她臉色冷、氣質冷,對上二十多歲的纨褲子弟,表情肯定不好,不過才幾天,朱哲玄的小厮就數次過來請示想要更換大夫,但總是被薛弘典敷衍過去。

縣衙後方另一處靜谧的院落內,假山旁微枯的楊柳映着池塘,朱漆八角涼亭裏罩了厚簾子,放了紅泥小爐,周圍都暖烘烘的。

一名白衣年輕男子趴卧在長榻上,整個人恹恹的,即使如此,那張妖孽般的出色五官仍舊俊美無俦,他一手提着酒壺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姿态放蕩不羁又透着一股頹廢氣息。

“世子爺,表小姐說過,您的傷要想快好,酒得少喝啊。”

長榻旁,清秀小厮宋安正跪坐在蒲團上苦口婆心的勸着,一邊伸手想拿走主子手上的白玉酒壺。

這次主子來到這偏遠的知庾縣,侯爺只讓他跟丁佑跟着貼身侍候,還撂了狠話,若是世子爺再胡鬧生事,等待他跟丁佑的就是被重打五十大板,發賣出府的命運。

朱哲玄舉起酒壺迳自往嘴裏咕嚕咕嚕又飲下幾口酒,才沒好氣的瞪宋安一眼,“那個冰山美人是我的誰,我為什麽要聽她的話?”

他鬥膽直視主子的目光,“表小姐喊世子爺一聲表哥,自然算是世子爺的表妹。”

朱哲玄冷哼一聲,“呿!她不過是舅舅、舅母撿到的一個丫頭片子,算哪門子的表妹?她喊了,你看我應了嗎?”

“可她就是認了——”

“她認了我舅舅、舅母當養父母又如何?幹爺屁事,去去去,吵得我心更煩。”他提起酒壺又喝了口酒,只是這會兒力道沒抓好,動作太大,扯動背後的傷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又是幾句咒罵。

薛吟曦那丫頭片子是舅舅一次回京述職又再次外放途中破獲一個人販子集團救下的,她記憶全失,連名字也是舅舅取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片子,惜字如金不說,還總是冷着一張臉,再瞎的人也看得出來她瞧不起自己,一想到她那張嚴肅的絕麗容顏,清澈眸子看着自己時隐隐透出的不屑,朱哲玄就火冒三丈,再想到這次被狼狽的丢過來,多年未見的舅舅只跟他說了幾句話,就以縣務繁忙為由将他丢給舅母,結果舅母這太醫之女随意瞧了瞧,就再把他扔給那個冷冰冰的丫頭。

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怎麽不管在哪裏,他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宋安目不轉睛的關注着主子的情緒變化,他從七歲就在主子身邊侍候,一見他此時眉宇間的陰霾,就明白主子又鑽牛角尖了,但那就是紮在主子心窩上的心結,還是個千纏百繞的死結,也不知哪天才能繞出來?

其實在他看來,主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侯爺雖出身鄉野,但對青梅竹馬的先夫人薛氏有情有意,即便因軍功封侯富貴了,也不曾薄待商戶出身的先夫人,從未納過妾,只可惜先夫人紅顏薄命,生主子時難産離世,侯爺自此将所有心力放在了主子身上,直到主子十歲才依了病重老夫人的話,續娶了丁府嫡出的三小姐丁意寧為妻。

這些事兒京城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侯爺喪妻十年才續弦,這十年間從不曾有過侍妾通房,對先夫人的情深意重無人質疑,偏偏主子還是抑郁不快,對夫人心存成見,總是愛理不理的,父子倆嫌隙漸深,尤其夫人生下兒子後,二少爺展現讀書天分,人人贊其聰慧,主子的行事就更荒唐。

宋安看到朱哲玄又咕嚕咕嚕的喝起酒來,實在忍不住開口道:“世子爺,真不能再喝下去了,萬一又醉了,像這回——”他倏地住了口。

“這回怎麽了?說出來啊,差點酒後亂性?我明明睡着的,可誰信?你們不信我,父親也是!”他氣得咆哮,左手握拳用力搥床,結果這一動全身都痛,“痛痛痛,該死的,那丫頭到底給的什麽藥,半點屁用都沒有,快擡我去找舅舅,不,你去外面找大夫進來。”

“別啊,世子爺,奴才看表小姐真的很行的,明明是世子爺不喝藥……”

“怪我?你到底是誰的人?”朱哲玄惡狠狠的瞪宋安。

宋安一臉為難,“世子爺,您若在這裏鬧事,奴才跟丁佑就不能再在您身邊——”

“沒出息,不能在我身邊又如何?橫豎你家世子我就是人人眼中的廢物,這回父親打我可是下了死手,我這世子遲早被除名,好給我那天才弟弟讓位。”

父親的注意力都在弟弟身上,繼母對他也沒啥感情,這次他闖禍被送到舅舅這裏來,難保不是繼母吹的枕頭風,畢竟他不是沒闖過比這次更嚴重的禍,這回受的懲罰卻是最重,可笑的是他還是被冤枉的。

哼,不就是順水推舟将他推得遠遠的,一家三口和和樂樂的多好,就他這個外人礙眼!

“世子爺,咱們回屋裏可好?算算時間,表小姐要來診脈了。”宋安小心翼翼的提醒,“您別怪奴才多嘴,傷早點好,您就可以少看表小姐的臉色了。”

他知道世子爺是被侯爺傷了心,但明明一身傷,不好好吃藥抹藥,還屋裏屋外的折騰,每一次移動都讓傷口更慢好,這分明是自虐嘛。

朱哲玄豈會不懂,這些道理大多還是他這個主子教的,可他就是覺得煩躁難過,反正也不會有人關心、在乎,好不好的根本無所謂。

朱哲玄再怎麽抑郁氣悶,還是讓人将他擡回屋裏,歇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看看櫃上的沙漏,嘴角嘲諷一勾,那丫頭時間抓得真準。

同時,有人掀了簾子,是稍早在薛弘典那裏铩羽而歸,已經被朱哲玄碎念過辦事不力的丁佑。

“世子,表小姐來了。”

朱哲玄趴在床上,不屑的輕哼一聲,就見一身素色裙裝的薛吟曦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名小丫鬟。

薛吟曦有一雙明亮清徹的瞳眸,如山中靜湖,不見一絲漣漪,鼻子微翹,一張粉唇嫩如春櫻,濃密柔滑的長發上僅有一只珍珠發飾,素淨着一張芙蓉面,确是傾國傾城之貌,然而她身上有股天生的淡漠氣質,讓人不敢進犯。

看着那發展極好的身材,依他閱女無數的經驗,她的年歲應與舅母評估的無異,大約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薛吟曦的兩個貼身丫鬟,半夏圓臉大眼,嬌俏可愛,活潑大膽;茯苓穩重寡言,白皙清秀,各有優點。

半夏見趴在床上的朱哲玄目光往自家小姐的胸口一掃,圓眼瞪大,正要開口斥責,茯苓已先一步摀住她的唇,瞥她一眼,暗示她要記得自己的身分。

半夏不甘願的扯掉茯苓的手,她對這個侯府世子完全沒好感,聽說是京城貴公子圈中的混世魔王,在她看來就是個大色胚!

某人看她一眼後就将頭朝裏轉,薛吟曦無所謂,她來到床邊,茯苓已經搬來圓凳,她坐下後,丁佑俐落的将把脈的小枕頭放好,并将自家主子的手放在枕上。

薛吟曦神情淡淡的替朱哲玄把脈。

好一會兒,薛吟曦起身退開,再看倆小厮一眼,兩人立即上前,正要替主子褪下衣服,就見朱哲玄自己忍着痛撐起半個身子,粗魯的将自己的外衣扯下,就連褲子也一起脫了下來。

兩名小厮好生無言,表小姐第一次要他們替主子褪去衣服時,主子還想着她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男女授受不親,沒想到表小姐只涼涼的來上一句——

“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沒有男女之別。”

好了,主子就很大方的要他們将他脫得一幹二淨,結果別說表小姐,就連兩個小丫鬟都沒半點不自在,反倒是他們兩人別別扭扭。

這幾天他們也打聽到了,原來薛吟曦為了學習醫術,了解人體構造,三年前開始就不時到義莊解剖死人,還找工匠要做什麽手術工具,而且她頭一回去義莊,就是郭蓉親自領着去的。

這事乍聽之下驚世駭俗,但出乎意料的,知庾縣的百姓們不管是對縣老爺夫妻,還是他們收養的薛吟曦都相當尊敬愛戴,究其原因,歸功于薛弘典是一個處處為百姓着想做事的好官,郭蓉則是懸壺濟世的好大夫,薛吟曦更是時不時就到附近的小村子替百姓們看病贈藥,一家三口都是老百姓眼中的大善人。

而一個小姑娘為了精進醫術,不怕晦氣跟死人打交道,這份過人膽識讓人佩服,因此想求娶她為妻的男兒可不少。

他們把打聽來的事一一說與主子聽,沒想到主子覺得這不過是沽名釣譽,對薛吟曦更不待見,天天用後腦杓看人,連話都懶得說。

見朱世子脫得俐落,半夏不悅的鼓起腮幫子,咕哝一聲,“不害臊。”

雖說這朱世子長得俊美,但臭名遠播,整日鬥雞走狗、欺男霸女,難怪全身光溜溜的也不見半分不自在。

“小姐要看傷,何況朱世子背對着我們。”茯苓輕聲的說。

“就算沒看到朱世子的臉,我也敢确定他不知害羞為何物。”她噘起紅唇嘟囔。

兩人談話間,薛吟曦略微俯身,沉靜的目光落在男子後背,上頭的傷口血跡斑斑,連那挺翹結實的臀部也瘀青紅腫,殘留着半濡濕半幹涸的血跡。

她目光再移到床頭的酒壺,忍着将要出口的訓話,抿緊唇,在心裏提醒自己,他不是她的養父母,不是能由得她碎念之人。

驀地,朱哲玄轉過頭來,定定的望着她那雙波光潋灩的明眸。

薛吟曦波瀾不興的與之對視,男子側着的臉半點傷痕也無,如黑緞般的長發松松的以發帶束起,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足以魅惑人心,可惜對她沒有用,她無法欣賞一個空有外表的人。

無聲對峙間,丁佑跟宋安的目光也在三個姑娘家的面龐掃過,他家主子不僅臉蛋得天獨厚,身材也很好,雖說受傷了,但寬肩窄腰,肌裏分明的背肌還是很紮實的,然而兩個丫鬟一個忿忿不平,一個面無表情,當主子的更是冷淡。

給她們占了大便宜還不懂得欣賞,愚蠢!朱哲玄又轉過頭,拒絕承認自己的好顏色撩撥不了冰山美人。

薛吟曦直起腰杆,回過身,茯苓已端來一托盤,上面有幹淨棉布及一小盆清水。

薛吟曦将棉布沾濕,輕輕擦拭朱哲玄背上的血跡,來回幾次,接着從打開的藥箱裏取出幾瓶藥調起藥膏,再走回床前,一手捏着竹片在陶碗裏輕輕攪動,俯身在他傷口上抹藥。

他整個人一僵,身體瞬間緊繃,傷口刺痛,有一種火辣辣似火燒的劇痛襲來。

“良藥苦口,表哥舍藥不喝,又不願靜靜卧床讓傷口結痂,吟曦只能在外敷藥上下功夫,疼痛不免加重,還請表哥擔待。”她輕輕軟軟的聲音響起,話說得好聽,語氣卻沒有半絲抱歉。

朱哲玄咬緊牙關,就怕自己忍不住呻吟出聲,痛啊——

随着藥一道道抹上身,身體疼痛似火燒,他咬咬牙,明白小丫頭的弦外之音是暗指他不願配合治療,所以這藥膏只得下重手,痛死他也是活該!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又轉過頭看着一臉漠然的少女,沒好氣的開口,“表妹以為繃着一張冷冰冰的臭臉,本世子就看不出你壓根不想替我治傷?你走啊,本世子從不強人所難。”

聞言,半夏第一個不幹了,“你這人好不客氣,以為我家小姐愛治——”

薛吟曦一個眼神看過去,她連忙閉上嘴巴,但神情依然不忿。

“表小姐別生氣,我家世子只是不習慣您這模樣,因為在他身邊的姑娘通常一個比一個笑得燦爛——”丁佑幹巴巴的解釋。

半夏瞪大眼,瞬間暴怒,“我家小姐又不是賣笑女子,替你家主子療傷還要面帶微笑,要不要曲意承歡?”

“不不不,不是,是我不會說話——”

“丁佑沒說錯,我就是看不慣,表妹替我治傷态度也好一些,你給本世子臉色看是什麽意思?那好,你現在就出去,我叫我的人去外面随便找幾個郎中來治——嗷!痛死了!”

薛吟曦始終沒吭半句,只是她拿竹片抹藥的力道突然加大,讓朱哲玄忍不住痛叫出聲,額上浮現薄汗。

他倒抽一口涼氣,“薛吟曦,你故意的!”

“表哥肝火過旺,脾氣暴躁,才一時驚得表妹無法拿捏輕重。”薛吟曦反唇相譏,手上動作未停。

丁佑跟宋安的眼神小小交流一下,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朱哲玄一噎,他長得這般俊美竟然能吓到人?

他咬牙瞪着她那張好似被凍結的芙蓉面,想他翩翩美男子,多少女人一見他心都融化了,但從初識那刻她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朱哲玄悶悶地抿唇不語,薛吟曦下手的力道也漸漸輕了。

他的傷口頗多,她這塗塗抹抹下來耗了半個多時辰才結束,手與腰都已微酸,但她面色不變的對兩個小厮交代,“待藥的表面微幹,再替世子着衣。”

“是,表小姐。”

薛吟曦有禮的向臉臭臭的朱哲玄一福,主仆三人随即步出房門,接着,一名青衣丫鬟手持托盤走進來,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交給丁佑後便退了出去。

丁佑捧着湯藥跪坐在地,舀起一匙緩緩吹涼,湊近主子的唇瓣。

朱哲玄撇開臉,黑眸瞪着門口,“拿開,沒聽我表妹說了,外敷藥加重了,還喝什麽湯藥!”他故意大聲說。

門外,薛吟曦只停頓一下便又舉步。

聽着屋內時不時傳來勸朱哲玄喝藥的聲音,半夏受不了的回頭看一眼,抱怨連連。

“态度真差,還嫌小姐冷着臉,他以為他是誰啊?在這裏,大人最大,夫人第二,小姐第三,他算哪根蔥?”

“少多嘴。”茯苓輕聲念她一句,又看向始終沉默的主子。

“我哪有。”半夏不平的朝她吐吐舌頭,再上前一小步看着主子,“小姐,侯爺對朱世子下手怎麽那麽狠?他到底是惹了多大的禍事啊?”

她圓圓的眼睛都是好奇,打聽各類消息可是她最大的嗜好。

薛吟曦沒回答,也不曉得是不知情還是不好提。

半夏又換了個話題,“小姐替朱世子看病可是他的榮幸,還得寸進尺的要小姐您笑,可恨他不喝藥,不然加幾斤黃蓮進去多好——”

主仆三人往薛吟曦所住的蘭陽院走去,一路上都是半夏的叽叽喳喳聲。

半夏口沫橫飛的抱怨半天,自家主子卻毫無回應,她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眼睛一亮,等薛吟曦回屋小憩後,她跟茯苓說要去上茅廁,一轉身卻是溜去跟夫人告狀。

一身婦人打扮的郭蓉年約四十,有一雙彎彎的柳葉眉,五官明媚,保養得宜又未曾生育,看來不到三十,她全身無多餘贅飾,一襲粉綠裙裝透着股強悍氣勢,聽完半夏連珠炮似的一席話,她柳眉一橫,一拍桌子。

“這小子皮在癢,給他看病還得陪笑臉?把我女兒當成什麽不正經的女子了!”

她卷起衣袖,氣極敗壞的就往外走,半夏也擡腿跟上想去看戲。

“大人來了。”

屋外傳來通報聲,屋裏侍候的人都暗暗松口氣,半夏一來她們就讓人去通風報信,幸好,大人回來得及時。

簾子一掀,薛弘典走進來,也帶進一絲涼風,他目光落在妻子卷起的袖子上,“做什麽呢?外面天涼,還是屋裏燒地龍熱着夫人了?”

“不是,夫人是要去教訓朱世子呢。”半夏很愉快的搶話。

薛弘典頭疼的看着半夏那張俏麗小臉,心知女兒沒吭聲,顯然是默許小丫頭過來傳話的,這也是在暗示她真的不想替外甥治傷,但見夫人越過他就要出去,他連忙上前一步把人攔住,“等等。”

“等什麽?等女兒被欺負夠?我跟你說,就算是你親外甥我也照打不誤。”郭蓉甩開他就要踏出門,但薛弘典仗着男人的身材優勢,硬是将只到他胸前的小辣椒圈進懷裏。

房裏侍候的下人也極有眼色,連忙退出去,就連半夏也趕緊溜了。

“你幹什麽?大白日的——”她半眯黑眸,伸手揪住他衣襟。

“夫人,為夫不想幹什麽,就想要夫人息怒而已。”他輕輕拍拍她的手。

薛弘典斯文溫潤,但在自家夫人面前更是溫柔,他知道妻子将所有的耐心全給了醫術,後來收養了女兒,又分出了些耐心,這幾年脾氣只有見長,他安撫愛妻的次數也在無形中變多了。

“夫妻一體,他不也是你外甥嗎?我去跟他說說就好。”他好聲好氣的勸說,又提醒她有新藥還沒試,果然成功引開妻子的注意力。

“也是,把時間花在那小子身上也太浪費了。”郭蓉擡步轉往她的搗藥室去。

縣城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爺大大吐了口長氣,再以袖拭拭額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舉步就往外甥住的竹林軒而去。

竹林軒地處偏遠,但有各種盆栽,雖不是什麽矜貴花卉,但勝在清雅,離前面的衙門遠了些也圖能個清靜,遂安排朱哲玄在這裏養傷。

薛弘典進屋時,空氣中還有股淡淡未散的藥味。

朱哲玄有氣無力的趴卧在床,但放在小幾上已涼掉的湯藥仍有八分滿,在一旁照顧的丁佑跟宋安向他行禮,再搖搖頭。

他示意兩人出去,再揉揉眉心,坐到床邊,看着背對自己裝睡的外甥,不疾不徐的開口說起往事,“你母親是你外祖父最嬌寵的掌上明珠,她與你父親自小玩在一起,兩人成親在當時可是件美事,不過當你父親立下軍功後,你外祖父就開始擔心,畢竟家境稍好一點的人家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何況是新貴侯爺——”

他頓了頓,續道:“但時間會說話,你父親其實已經很好了。”

朱哲玄悶悶的聲音陡起,“他當然好,他有新婦、有新兒子,就我是多餘的。”

聞言,薛弘典笑出聲來。

朱哲玄氣得轉過頭,但動作太大,痛得他俊臉扭曲,忿忿的又轉回頭,這傷真他奶奶的太痛了。

“難怪吟曦會跟我說你的傷不好治,我還奇怪,那麽要強的小姑娘居然會說這種喪氣話,原來她早已看出你的傷不在身體,而是在心裏。清風,你都幾歲的人了?”清風是朱哲玄的字。

朱哲玄不用去看舅舅臉上的表情,都聽得出舅舅口中的濃濃調侃味兒。

“她笑話我了?罷罷罷,總歸我也不喜她。”朱哲玄氣呼呼的,突然又覺得難過,“舅舅看着吧,我這世子不會當太久,父親早就想把世子之位交給弟弟,他就是氣我占着這個位置,才會迫不及待的把我送到你這裏來。”

“你胡思亂想什麽?”薛弘典斂了笑。

“我沒有,我知道父親打心眼裏就看不起出身商家的母親,他守喪十年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他就是個薄情郎!”

“清風——”

“舅舅不必替父親說話,我二十多了,難道看不出父親對外祖家有多不喜?那女人的哥哥在京城裏當官,舅舅你明明中了舉,卻被外放到偏遠的窮縣城當官,如今在外兜轉了十多年,仍是一個只管戶籍田地的七品芝麻官,父親明明是今上眼中的大紅人,卻從來都不曾幫襯或扶您一把。”

薛弘典沒想到外甥竟為自己抱不平了,想起早逝的妹妹,他喉頭便酸了,看着俊俏的外甥,他的相貌多承自妹妹,就連個性也同樣執拗。

他忍不住像妹妹小時候那樣,輕輕揉揉朱哲玄的頭,“你聽舅舅說……”

接下來的時間,薛弘典說明是自己主動要求外放,希望将家族經商的經驗融合為官之道,為窮縣城掙來富裕,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再加上愛妻也不想被局限在京城這塊富貴地,認為學醫就是要不斷探索累積經驗,因此外放是全了夫妻倆的心願。

奈何朱哲玄聽在耳裏卻另有解讀,覺得舅舅只是在安撫自己,要自己別怨親爹。

薛弘典在官場打滾多年,識人無數,怎會看不出外甥并未聽進自己的話,只能無奈地伸手輕輕揉揉他的頭。

“早點把傷養好,想做什麽也能去做,來這裏都十天了,只能窩在這一方天地不悶嗎?舅舅知道這裏不如京城熱鬧,若是你不喜,待傷好了,江南那裏的繁華不輸京城,薛家上下幾十口人,想玩什麽也有多人相陪。”他好言說着,不忘再加上一句,“前提自然是你的傷好了。”

又是一個想将他送走的人,他到底有多讨人厭?

朱哲玄咽下喉間的苦澀,啞着聲音說:“我能換大夫嗎?”

“你舅母跟表妹,只能二擇一。”

不是薛弘典非要堅持,但知庾縣裏醫術最好的大夫就是她們母女,往外找舍近求遠不說,自家嬌妻肯定第一個暴走,使不得。

“舅舅,我二十幾歲,是個大男人了,療傷都得光溜溜的,就不能找個男大夫?”朱哲玄真是氣啊。

“你害羞了?不能啊,這都幾天了,也該習慣了。”薛弘典一手撫着下颚,一臉的困惑。

朱哲玄快氣瘋了,舅舅算什麽青天大老爺,根本就不靠譜!

他氣急敗壞的吼,“我害什麽羞?該害羞的是她們才對!舅母就罷了,怎麽說都成親了,那丫頭怎麽一點羞怯都沒有?”

“吟曦是大夫,這幾年她跟你舅母上山下海幫一些窮人家看病,就連男子最隐私的傷處也幫着處理過,其他地方裸露又算什麽。”

說到這事,薛弘典也有些頭疼,但妻子直言當大夫的人膽子就要練起來,不然如何診斷病情?

聞言,朱哲玄不以為然的輕嗤一聲。

薛弘典再解釋,“你也知道你舅母家的祖輩都是大夫,在杏林界赫赫有名,這幾年在外行醫,名聲更是遠播,總有些奇病難治的病患前來求醫,吟曦的出現讓她能将一身醫術手把手的教,也将吟曦的膽子練出來了,她看的從來只是傷口,不是男人或女人,你不必顧忌那麽多,讓她看也不會缺塊肉不是?”

驀地,門簾掀起,人未進,郭蓉揚高的怒聲已起,“不必!我還不想讓我的女兒污了眼睛呢。”

郭蓉氣得小臉通紅,幾步沖到床榻前,若不是薛弘典及時拉住,爆氣的某人肯定将不知人間疾苦的朱哲玄拉下床了。

“夫人怎麽來了?”他握着她的手,她拼命要甩手卻甩不掉,只能恨恨瞪丈夫一眼,再沒好氣的看着倔強地看着她的朱哲玄。

“好在我來了,不然怎麽會知道這小子多麽可惡!有人給你看病就該感恩了,還挑人看?你這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就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可知外面有多少人病到起不了身也不敢找大夫,因為看病要花錢,他們只能生生熬着,再痛也要熬着!”

“夫人,我們先出去。”薛弘典哄道。

“朱哲玄,舅母瞧不起你,小眼睛小鼻子的,氣度比女子還不如,你書都瞎讀了,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我看就讓他傷口潰爛發臭,活活痛死好了,省得委屈我的好女兒來這裏看他臉色,我呸——”

“好了好了。”薛弘典見自家夫人暴跳如雷,而床榻上的小子悶聲不吭,只能略微使力将郭蓉或推或抱的拉出屋子。

“二十多歲了還沒斷奶,憑什麽自怨自艾?出身容貌富貴他哪個沒有,還不滿足,小心老天爺看不過去,一道響雷劈下來,讓他重新投胎變乞兒——”郭蓉怒氣沖沖的聲音随着腳步聲漸行漸遠。

屋內,丁佑跟宋安忐忑的看着阖眼假寐的主子,再互看一眼,覺得愈來愈看不懂這個主子,也愈來愈覺得主子很可憐,怎麽讨厭他的人愈來愈多?

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是不是郭蓉的那一頓痛罵,朱哲玄倒是消停好幾天,藥該喝就喝,看病時也不再陰陽怪氣。

事實證明薛吟曦的醫術挺好,不過十來天,朱哲玄後背的傷口就不再潰爛,纏着布條也能下床走動。

但也是因為能走動,朱世子就不安分了,早上出門,沒到半夜不回來。

原本再好好治療半個月就能好得差不多的傷口,朱哲玄卻好像跟自己過不去似的故态複萌,既不喝藥也不抹藥,幾個較大的傷口又開始潰爛。

薛弘典該念也念了,但小子依然不聽,天天出去鬼混,他也沒轍。

知庾縣是位于大夏王朝東方的一個較困苦的小縣城,若與沿海城市相比當然不夠繁華,但這兩年在薛弘典帶領下已是商家林立,幾家規模較大的酒樓更是裝潢得金碧輝煌,尤其“悅客樓”更是其中之最,朱哲玄三天兩頭過去,成了常客。

這一晚,朱哲玄又從悅客樓喝得醉醺醺的回到竹林軒。

不一會兒,宋安就急急忙忙的去請薛吟曦過去,“請表小姐快去看看我家世子,他後背傷口都在流血啊!”

“小姐不要去,憑什麽讓他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半夏怒了。

這陣子小姐太委屈了,時常去竹林軒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到人,有時見到人了,人家還拿喬,說什麽青樓的花娘幫着擦過藥了,态度還溫柔似水,比小姐這冷冰冰的模樣好太多了。

薛吟曦卻不理會,示意茯苓拿上藥箱跟她走。

半夏跺跺腳,還是快步跟上了。

幾人到竹林軒時,朱哲玄早已醉到不行,嘴裏還含含糊糊的說着渾話,“翠香,來給本世子香一個……”

“這朱世子真是扶不起的阿鬥。”半夏嘀咕着翻了個白眼。

酒醉的朱哲玄很不安分,一下子鬧着要坐,一下子又要躺下,天還沒回暖,屋裏燒了地龍,丁佑累得滿身大汗,好不容易才褪去主子身上沾染了血跡的衣衫,讓他趴卧床上,就見他後背除了先前較嚴重的舊傷再度鮮血淋漓,還添了好幾道長短不一的抓傷,正汨汨的滲着血。

“哇——”半夏驚嘆的瞪大了眼,還發出啧啧之聲。

“這兩天,你家世子爺都在哪裏?”薛吟曦問得平靜,心裏已經有底。

朱哲玄整整兩天不見人影,此時全身除了酒味外,散發着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氣,肩背還有些細小的咬痕及吻痕,至于那抓傷——

呵,這種傷她在陪同養母去一名富少家中治傷時看過,激情的床事造成的,因渾不在意,以致傷口感染引起高燒昏迷。

兩個小厮也瞪着主子背上幾道長長的抓痕,這種傷他們倒是司空見慣,但仍莫名的感到窘迫,明明去青樓的又不是他們。

“啞巴啊,怎麽不回答我家小姐?”半夏叉腰瞪了兩人一眼。

“先是在悅客樓。”丁佑硬着頭皮開口。

薛吟曦記得自己也曾去過那裏,一位客人吃飯吃到一半突然昏迷不醒,她把脈後确定是怒急攻心,施了針人便醒了,但那酒樓的布置真是要閃瞎眼睛,餐具家飾都綴有金銀、寶石、琉璃或瑪瑙,總之怎麽矜貴怎麽來,但又不致流俗,既優雅又有貴氣。

聽掌櫃說,在那裏一餐吃酒的費用都可以讓貧戶吃上一年了,但朱哲玄後背上的傷絕不可能是在悅客樓造成的。

“又去了哪裏?”她再問。

那雙清澈杏眼看過來,兩名小厮都頭皮發麻,有種不回答不行的威勢。

“就、就在百花樓待上了。”宋安低頭嚅嗫說。

“銀兩花完了?”

“是,百花樓的規矩是先收費,時間到了再給錢才能留宿……”他頭愈來愈低。

她點點頭,再看一眼醉醺醺的朱哲玄,“替你家世子洗漱更衣,好好睡一覺,明日我會讓茯苓送湯藥過來,至于傷口,只是看着吓人,并無大礙,畢竟身體好到都能尋花問柳了。”

這一回,她留下一瓶外敷的藥膏就離開。

兩個奴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主子收拾幹淨。

朱哲玄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他全身都痛,沒有一處是松快的,尤其後背幾處還隐隐刺痛,他想也沒想的就要小厮去叫薛吟曦過來。

不久,丁佑回來了,但只他一人,手上多了一碗湯藥。

“薛吟曦呢?不用過來幫我換藥嗎?”他皺着眉頭坐起身,那渾身的痛楚讓他又生氣了,“該死的,昨晚那兩個美人的手跟嘴都死命的往本世子的身上又咬又抓,真真是疼死本世子了。”

兩名小厮互看一眼,都不敢搭話,丁佑端着藥碗半蹲在地,拿着湯匙輕輕攪動。

但朱哲玄也是狗鼻子,一下就聞出這藥味與過往都不同,“換藥了?”

丁佑悶悶點頭,一湯勺喂進主子那張比女人還要美麗的唇瓣。

湯藥一入口,朱哲玄俊臉頓時皺成一團,“咳——呸呸呸,這什麽鬼藥!”這藥除了酸中帶澀外,還有苦死人不償命的苦味。

“本世子不喝了,你去把薛吟曦給我叫來,她是在整我嗎?這給的是藥還是馊水?”他怒不可遏的指着丁佑,再指向房門。

“其、其實剛剛半夏端藥給奴才時有轉達表小姐的話,她說……說……要嘛世子爺就乖乖喝藥,再不然就是去外面買藥。”

“那就去外面買。”朱哲玄想也沒想的道。

“可是世子爺,您已經沒錢了,這陣子盡往青樓酒樓跑,還有請姑娘們彈琴跳舞,夜夜笙歌,昨晚在百花樓已經用完最後一張銀票了。”

朱哲玄瞪大眼,揉揉額頭,覺得煩躁,“你去找舅舅拿錢,說是我要的。”

丁佑欲言又止,但在他怒氣沖沖的狂吼下,還是硬着頭皮出去,沒一會兒就見薛弘典跟着他一起過來了。

薛弘典對這個花錢如流水的外甥也是備感無奈,再想到朱啓原交代的事,他只能選擇說謊,“你爹這個月沒派人送錢過來,舅舅也沒法子借你多少,這是舅舅全部的私房錢。”

他從袖口拿出一個荷包,放到朱哲玄手上。

朱哲玄一摸,皺起濃眉,将荷包裏的銀兩倒出,“五兩?”這讓他花費一餐都不夠。

“咳,你省着點花。”見外甥還要開口,薛弘典直接搖頭,“你不懂,這家裏作主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舅母,而且吟曦早你一步來找我,說你生活靡爛不利養傷,縱之害之,她跟我叮囑再三,絕對不能借你錢。”

這一聽,朱哲玄哪裏還不懂,這薛府管中饋的竟然是那丫頭片子!

“我爹可能忘了,呿,是想置之不理吧。”他撇撇嘴角,“舅舅還是寫信去提醒我爹吧,免得他忘了這裏還有一個要花錢的纨褲兒子。”

他說得悶,頭也低着,因而沒有看到薛弘典尴尬的奇怪神情,“好,錢一到舅舅就給你,你這五兩銀還是省點花吧。”

“嗯。”朱哲玄吐了口長氣,但想到薛吟曦幹涉他借錢一事,忍不住擡頭,“但我還是想說,舅舅、舅母也太離譜了,薛吟——表妹不過是個撿來的丫頭,憑什麽讓她掌中饋?還管那麽寬?”

薛弘典搖搖頭,“你不懂,中饋要是沒有她管,舅舅還真不知內院要亂成什麽樣子。”

原來郭蓉雖然看似剽悍,實則外剛內柔,有一顆菩薩心,她不僅在醫館坐堂看診,也會四處去給人看病,病人一旦哭訴沒錢她就心軟了,時常幾包藥只收幾個銅錢,甚至分文不收都是尋常事。

本心純善不是壞事,但有些人卻利用了郭蓉的善心,坑了藥材不夠,還讨要補品,極盡訛詐之能事。

他繼而又道來一樁陳年往事,當初郭蓉去外頭看診,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偏偏經濟支柱被惡霸打成重傷,他們哭得淅瀝嘩啦,郭蓉心一軟,一大筆錢又丢出去,甚至連兩人薪俸都送給他們了,那家人千恩萬謝,跪地痛哭。

他長嘆一聲,“我忙于縣務,也知她心善,想說她身邊有嬷嬷丫鬟陪着,不會出什麽大事,誰知那一家子都是戲子,連嬷嬷丫鬟也被騙了。”

“這是被訛上了?”

“是呀,等吟曦發現家裏連買米錢都沒有,立刻派人去尋那家子,結果卻是人去樓空,不,那受傷的男子倒是還在,原來他根本是被那幫騙子弄成重傷的,最後人也沒救回來,還是去了。”

自那次後,薛家的經濟大權就毫無異議的落在薛吟曦手上。

朱哲玄蹙眉看着舅舅,突然覺得他過得比自己還憋屈,雖然事出有因,但讓個丫頭片子掌家,不等于顯示他們有多無能?

外甥眼中的憐憫太明顯,薛弘典老臉有點熱,但又不得不愧疚承認,“我跟你舅母着實不太會過日子,這個家在吟曦加入之後才真正像個家,不怕你笑,現在是吟曦說什麽我們就做什麽。”說到後來是滿滿的驕傲。

舅舅既是妻奴,也是女兒奴,朱哲玄看着舅舅臉上的神情,簡直無言了。

朱哲玄借不了大錢,就着那五兩銀也是沒個消停,天天讓丁佑去外頭喚人進來焚香彈琴,或是找知名戲子唱戲給他聽,好不悠哉。

倒是郭蓉正在閉關研發新藥,幾次被那戲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吵得氣急敗壞,差點沒提桶水去轟人,但都讓丈夫及養女攔阻了。

“夫人,病人最大是不是?總是自家外甥,養好傷就可以将人送走了。”薛弘典好聲好氣的說着。

“表哥能作亂都是因為爹給的那五兩銀,等表哥花完便沒錢作怪了。”薛吟曦很理性的說。

郭蓉最聽女兒的話,最後還是憋着氣回到自己的搗藥室,邊搗藥邊咒那小子,待丈夫回房,又捏了他幾把腰間軟肉去去火。

這一日,薛吟曦去了一趟竹林軒後,穿過月洞門返回自己的蘭陽院。

這是縣衙後院中最精致也最大的小院,因養父母堅持,再加上院後有塊空地,可以讓她種藥田,她與兩個丫鬟占了兩間房,另有一間擺放各式藥材的偏房及一間書房,後方還有一間小廚房。

薛吟曦直接來到藥材室,熟稔的挑揀幾樣藥材,再轉到窗明幾淨的小廚房,半夏俐落的升火,她便開始挽袖熬煮朱哲玄的湯藥。

“小姐為什麽還要弄藥給朱世子喝啊?他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了,而且他還不感激呢。”半夏一邊替主子當助手一邊打抱不平。

“娘把這個病患給我了。”薛吟曦淡淡的說,一邊注意着爐火上的瓦鍋。

所以這事就成了主子的責任。她不平的噘唇。

“不過,他自己都不在乎了,我自然也不必太盡力。”薛吟曦又說。

半夏眼睛倏地一亮,“沒錯沒錯,就讓他自己慢慢折騰,小姐就讓他慢慢的好,錢花光了無處可去,窩在府裏韬光養晦也好,看他怎麽上蹿下跳。”

薛吟曦淡淡一笑,看着藥壺裏的湯藥微微滾動,慢慢變了顏色,冒出陣陣煙霧和藥香,這才将另一把藥材放進去,再吩咐丫鬟們小心看着藥,熬好後送去竹林軒,這才離開廚房往書房去。

“小姐一定又在看那本有關手術的醫書了,找了那麽多鐵匠工匠,也沒人做得出那種薄如紙片的小刀子,小姐還不放棄,都幾個月了。”半夏都心疼壞了。

茯苓個性慢熟,在外寡言少語,但與半夏熟悉便說得多,尤其事關主子。“小姐的認真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世上我最佩服小姐,她忘了自己是誰,但不曾自怨自艾,也沒要求老爺夫人替她找她的親人,她知道那無疑是大海撈針,她不想麻煩他們。”

何況那些拐子很殘暴,當時連同小姐在內總共近三十名、年紀約在五歲到十歲的男女,相貌都極好,全都被喂食迷藥,當官兵要逮那些拐子時,他們竟然将那些孩子全殺了,也是小姐命大,許是對她另有安排,她是單獨被關在另一間房,幸運避開死劫,只是身上雖無傷,卻遺忘了所有過往。

當時拐子們竭力反抗,最後全部伏誅,也無人可詢問她的身世。

在詢問小姐的意願後,她便跟着老爺夫人到滿南縣上任,前兩年老爺又回京述職,接着再度外放到知庾縣,轉眼都已經五年了,人海茫茫,也許小姐家也沒人吧,所以才一直都沒有人來找。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待藥好了,半夏就端去竹林軒,只是回到蘭陽院時又積了一肚子火氣,“那朱世子好無禮,說我們熬的藥比馊水還難聞,給豬吃都不吃。”

“他會喝的。”薛吟曦說的篤定。

是藥三分毒,藥能讓傷口複原,自然也能讓傷口惡化,她要做的事太多,沒有閑功夫去應付一個幼稚的熊孩子。

“小姐您就等着吧,朱世子一定會主動來求姑娘的。”茯苓也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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