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山雨
第56章 山雨
蕭楚昨夜喝了太多酒,早晨醒來時喉嚨不舒服,從榻上坐起身時連頭也泛着暈乎。
玩太瘋了,壓根不記得發生過什麽,只知道他跟蕭仇打了一架,然後被明夷他們拖回了營帳裏,接着就是裴钰來找了自己……
蕭楚按了按眉心,頭痛欲裂,又舔了舔齒龈,一股子血腥氣,這些身體上的不适好像都在提醒着他,昨晚是多麽放蕩的一個夜晚。
他醒得晚,也記不大清裴钰到底是半夜走的,還是今早離開的,總而言之,床榻上潮熱的餘溫消匿了很久,仿佛昨夜的歡.愛不過是黃粱一夢。
蕭楚捧着臉撩起了額前的頭發,自語道:“……睡了我還跑這麽快。”
他還惦記着昨天白日裏裴钰說要告訴自己的一件事情,晚上酒吃太多了又忙着上床,壓根不記得要問了,現在想起來才覺得好奇。
這個人身上藏了很多秘密,他會告訴自己什麽?
但他好奇了會兒又覺得無甚可奇的,肯從裴钰口中說出來的,那定然也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蕭楚琢磨了會兒,又嘆氣,随手往床上攙了下,摸索到一個又硬又滑物件。
他拎出來看了看,是塊陰陽魚的玉石,這是裴钰平日戴在右耳的耳墜。
兩人私會的時候,蕭楚不喜歡看他戴耳墜,應該是昨夜裏順手摘下來的,裴钰走得匆忙,就忘了帶走。
蕭楚把它收進了衣襟裏,沒來由地,他心中泛上一陣強烈的不安感。
他送給裴钰這對耳墜時,最初懷着不好的意思。
那時候合作扳倒梅渡川,為了防止裴钰臨陣倒戈,他特地在外面散了流言,說他是自己養的私寵,這耳墜就是印證。
但裴钰一直都默許了這份威脅,時至今日還戴着這對耳墜。
蕭楚自認算計玩不過裴钰,但他是個多疑的人,這份感情來得太順利了,好像其中幾乎沒有多少阻礙,一場秋獵,他就上了裴钰的套,哪怕是為了自己鋪路,但深想下去,依然不寒而栗。
倘若從一開始,他就在陷阱裏呢?
蕭楚覺得喉嚨有些幹澀,起身倒了杯水,一邊思量着,一邊撚動着杯盞,指腹順着紋路細細磨過。
他的記憶一直有缺失,他記得從前和裴钰不和,卻不記得到底是因為哪一件事情,才導致了他們二人的交惡。
這段缺失的記憶蕭楚至今還沒找到線索,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诏獄裏的那個夢,夢裏自己提到了“望仙臺”的案子。
望仙臺,會有什麽案子?
一想到“望仙臺”三個字,蕭楚就耳鳴大作頭疼更甚,那些前塵的記憶也突然像亂了套的線被揉成一團。
他仰脖喝完了水,随後就往帳外走去,想稍微透透氣,散散酒燥。
卯時已過,外邊敞亮着,蕭楚舒展了下身子,覺得身體裏郁結的火氣都淡了不少,甚至想跑去泷河邊釣兩天魚。
明夷抱着劍睡倒在地上,他身邊的篝火已經熄滅了,弈非正拿了把竹帚清理着餘灰,瞧見蕭楚從營帳裏走出來,就停下動作,面色和藹地和他打了招呼。
“主子。”
看見弈非,蕭楚才覺得有些局促起來。
他攢了好幾天的勁全往裴钰身上使,以至于後半夜他根本不記得有沒有收着聲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外邊的人聽見。
這麽一思量,他感覺嘴唇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咬了。
蕭楚有些生硬地“嗯”了一聲,眼見弈非的表情始終沒什麽變化,這才悄悄舒了口氣。
也是,就算裴钰被他幹得再爽,憑這個人自尊心的堅韌程度,恐怕咬斷了舌頭也不會叫出聲的。
于是蕭楚放心地走上來踹了一腳明夷,罵道:“讓你守夜,你真能睡啊?”
“啊!誰!”
明夷一個激靈彈起身,警覺地四下張望,随後才注意到蕭楚惡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神。
“主子,你醒啦?”明夷舒展了表情,撣了撣後邊的灰,羞愧地說,“白日裏太忙了,弈非喊我多睡一會兒的。”
“怕不是你纏着他幫你多守一會兒,”蕭楚不上他當,轉而看了眼他身後,問道,“這是我弄的?”
明夷順着蕭楚的目光往身後看去,地上杯盤狼藉,還打碎了好幾壇酒,弈非正把那些漆黑的瓦片掃和到一起。
明夷看了看,忽然回頭沖蕭楚笑了起來。
“不,主子,這是我昨晚聽不下去,故意踹翻,試圖來喚醒你的良知的。”
“良知”倆字簡直在蕭楚臉上抽了一巴掌,尴尬得他立刻又往明夷肚子上踹了一腳,踹得明夷“哎喲”一句後退了幾步。
“主子,你幹嘛亂踢人!”
“踢的就是你。”蕭楚瞪了他一眼,随後裝作無事發生地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裴钰他們已經走了?”
弈非道:“回主子,裴家人一個時辰前就走了。”
蕭楚颔首道:“今兒個收帳了,打馬回府,順道去一趟望仙臺。”
“主子,你怎麽也要去望仙臺?”明夷捂着肚子,吃力地問了句,“今天要去給大帥送行的,你忘啦?”
這下輪到蕭楚狐疑地看着他了。
“什麽叫,‘也’去?”
***
昨日夜宴前。
裴钰和蕭楚晾幹衣服後,就從北獵場緊趕慢趕地回了行營赴宴,入席前恰巧遇到了工部主事孟秋迎面趕來。
秋獵這種場合,孟秋這樣低品的官員理應是不能随行的,但裴钰以“秋祀将近,望仙臺的監修需要提上日程”為由,和司禮監提請了讓工部跟随的奏章。
孟秋行色匆匆,看見裴钰和蕭楚一同往天子行營而來,于是倉促地行了個禮,在他起身的那一瞬和裴钰的目光恰巧對上,二人快速地交換了個眼神。
“侯爺,小裴大人。”
“喲,觀生啊,”蕭楚口中還銜着根草,見着熟人語氣就佻達了幾分,“天子請的酒不好吃了麽,怎麽還出來了?”
裴钰也問道:“觀生,這個時候離席,是工部出什麽事了嗎?”
孟秋道:“回二位大人,方才收到工部的信函,說是望仙臺的天壇出了些問題,下官趕過去看看。”
裴钰颔首道:“那便快去吧,秋獵過後不久就是祭祀,莫要出什麽亂子。”
孟秋應了一聲,再度朝裴钰和蕭楚二人作禮,從裴钰的身側走過了。
他們擦肩而過時,孟秋手中的紙疊悄無聲息地落入了裴钰掌心,裴钰的動作極盡細小,哪怕是蕭楚這般敏銳的聽覺也沒注意到他和孟秋的動靜。
二人臨到天子行營前,蕭楚把銜着的草吐了,看向裴钰,笑道:“憐之,要不要牽手?”
裴钰義正言辭道:“不牽,你走前邊,莫要讓我爹瞧見我們說話了。”
“好吧,”蕭楚失望道,“總覺得我像個情夫。”
裴钰拿扇敲了一下他的頭。
待蕭楚掀開簾子進營帳後,裴钰就悄然将那紙箋收進了襟口,整個宴席期間,他都沒有再拿出來看過一眼。
一直到蕭楚提着酒壇子去尋蕭仇,裴钰才找到機會私下裏和孟秋見了一面。
所有的行營都在南獵場,裴钰繞道營帳後的深林,從這裏恰巧能望見蕭楚他們的身影。
孟秋一看見裴钰到來,就忙上前急聲道:“師父,上月您讓我查望仙臺的修築,終于有結果了。”
裴钰一邊注意着蕭楚的方向,一邊問道:“有些什麽問題?”
孟秋從襟口拿出一頁紙,像是從帳簿上撕下來的,上邊的筆墨密得駭人,簡明扼要地記錄了近十年望仙臺的工事。
孟秋指着其中一行字,說道:“望仙臺的天壇早在十年前修築時就有偷工減料,這些年監修下來,卻始終無人呈報上來,那些被偷換掉的木料也不知所蹤。”
裴钰凝神思索了會兒,問道:“确定是望仙臺裏邊被挖空了?”
孟秋點了點頭,道:“但是裏面究竟挖空了多少,還未可知,需要時間來做勘察。”
“不能等,時間不夠了。”裴钰眉頭緊蹙,搖了搖頭,說道,“經年累月,目下的望仙臺已經岌岌可危,随時有坍塌的風險,一定要趕在秋祀之前把望仙臺全部封鎖掉,望仙臺臨着外城,一旦坍塌,會有許多百姓受難。”
“師父,只怕聖意難違啊,”孟秋的表情也有些焦躁起來,“天子一向看重祭祀,這回還特地辦了一場狩獵,就是要保證秋祀能順利進行,憑我們,恐怕難以撼動……”
“事關人命,難也要做。”裴钰抿了抿唇,看見孟秋緊繃的表情,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心切,于是寬慰道,“放心,我會想到辦法的,你先按我說的在望仙臺附近布置好。”
孟秋聽裴钰的語氣緩和,這才稍稍松弛下來,用力地點了點頭,随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朝裴钰行了個禮,問道:
“師父,徒弟愚鈍,鬥膽問您一句,您是怎麽知道望仙臺的修築有這些問題的呢?”
聽到他這個問題,裴钰的眼神閃動了一下,随後淡淡答道:“先前三司會審,幫錦衣衛翻了幾個案子,瞧見的卷宗。”
“錦衣衛的卷宗……”
“喝,我還要喝!”
孟秋剛要繼續追問,就聽身後的行營周邊喧鬧起了人聲,似乎是有哪位公子哥吃多了酒在鬧事,裴钰有些不安地向後張望了下,随後面色緊張地對他說話。
“這處眼線多,不要逗留太久,我先走了。”
“啊……好、好的,師父。”
孟秋慌忙收起宣紙,正要拜別,起身時卻發現裴钰早就沒了蹤影。
他雖滿心疑惑,在此處也不敢多做逗留,提起袍子就往林子深處去了。
而另一邊的裴钰已經回了營帳附近,他從袖口重新拿出孟秋遞給他的紙箋捏在手心,路過一簇火堆時,随手将那紙箋往裏面扔了去,旋即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像是怕被人瞧見異狀。
他走得太焦急,也太倉促了,絲毫沒有察覺他身後的動靜,跳動的火光往地上映出了一個漆黑的影子。
明夷碾滅了火堆,從餘燼中把那紙箋給撈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