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漁樵
第57章 漁樵
“喏,就是這張。”
明夷把裴钰扔下的那紙箋殘骸遞給了蕭楚,随後就着一旁的圓石盤坐了下來。
“主子,我倒不是有意竊聽,不過孟秋這人主子不是從前讓我盯過麽,今天他離席得倉促,我就覺得奇怪。”
蕭楚撥開紙卷掃了一眼,上邊盡是些密密麻麻的數目和日期,被火灼了好幾個洞眼出來,已經幾乎辨識不清了。
蕭楚皺眉道:“他們在查望仙臺?”
望仙臺、望仙臺。
這是天子每年祭祀要去的地方,望仙臺上有一座日月天壇,每年逢白露之時,天子就要內閣出幾份青詞,并從中挑選,最後選中的那一份就會被刻錄于青藤紙上,天子再親自進入祭壇中央,以辭通神,祈求福澤。
民間有這樣的信仰并不奇怪,畢竟天子自小信奉道教,毋說是祭祀了,晚年間還因為修習吸風飲露之道差點喪命。
望仙臺,和他缺失的那段記憶到底有什麽聯系呢?
明夷撐着臉,繼續說道:“是,而且依照裴钰的說法,望仙臺這地方從十年前開始就被梅黨給滲透了,聽說是每年監修的時候,都會偷偷替換裏邊的木料,長年累月下來,就……挖空了。”
“這太危險了,”弈非蹙眉道,“如此一來,天壇的根基不穩,望仙臺随時有坍塌的可能。”
明夷嘆了口氣,無奈道:“然後就跑過來一個耍酒瘋的一直在旁邊吵吵嚷嚷,後邊的我也沒聽清了。”
若不是明夷發現了他們二人,裴钰對望仙臺的動作,蕭楚一直都一無所知,這說明他瞞得很好。
不惜冒着危險也要交換的消息,裴钰真的會這般不小心,直接就讓明夷聽到了嗎?是故意的,還是……
他真的,很心急呢?
“算了,”蕭楚思考了會兒,揉着頭發打了個呵欠,“今天阿姐要走了,先去送行吧。”
秋獵本就是走個過場,潦草地辦了幾天就結束了,而蕭仇身負邊陲将領的重任,頭天之後就向天子請辭要回邊關了。
蕭楚回到侯府時,蕭仇已經整好裝在正堂前待着了,她身形修長挺拔,哪怕是背影也能一眼認出,不過這回她身邊還站了一位女子,穿了一身勁裝侍刀而立,蕭楚知道她是誰,于是笑意盈盈地招呼了聲。
“秋梧姑娘!”
許秋梧見到蕭楚,立刻上前拱手作禮:“見過侯爺。”
蕭楚上前擡起她手,随和道:“不必多禮,往後在京州見不着面了,本侯還欠姑娘一頓酒呢。”
“侯爺擡愛了,這頓酒該我請您的。”
許多日不見,許秋梧像是變了個人似地,性子收斂了許多,一點兒傲氣都瞧不見,像是被一夜之間給磨平了棱角。
這是好事,說明在蕭仇眼裏,至少她是塊可以雕琢的璞玉,何況蕭楚于許秋梧有救命之恩,往後此女子若能在雁軍立足,對他而言有很大的利處。
一旁的明夷見了這場面,跟弈非小聲竊語:“這不是先前跟主子有過一段的那個,秋梧麽?白樊樓的頭牌。”
弈非趕緊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住嘴。
幾人寒暄了會兒就一同上馬往城門走去了,蕭仇一路上一個字都沒說,她比蕭楚的酒品好太多了,雖說昨晚情緒失控跟他打了一架,目下卻全然沒有一點兒狼狽,反倒是蕭楚,剛洗漱完就跑來送行,頭發都是亂糟糟的。
蕭楚跟在蕭仇後邊,冷不丁地朝明夷冒出來一句:“怎麽了,難不成我跟姑娘說兩句話,你就覺得我要圖謀不軌啊?”
“主子,可不就是麽。”明夷不死心地跟他擡杠,“若是換作我,誰會覺得我對人家有意思?”
“算了吧,”蕭楚捏着缰繩,慢悠悠地說,“本侯早就戒斷風月了。”
明夷道:“主子,你跟裴钰那時候也這麽說啊,不還是照樣睡一個被窩了。”
蕭楚這回倒沒計較,冷哼了聲,馬蹄稍稍加快了些趕到蕭仇邊上,但也沒主動搭話。
入京以後總是聚少離多,毋說是這回了,上次和李寅作別,蕭楚也是愁容滿面,何況這次是血緣之親,蕭楚心中更是郁郁寡歡。
在他前世的記憶裏,蕭仇此一別後就沒再入過京,吃了一場敗仗後,雁軍的兵權回到了他爹蕭介手中,沒過幾年,蕭介投敵,蕭楚身殒,他死前再沒見過這位長姐一面。
他心裏一直覺得蕭介的投敵有蹊跷,可至今也沒摸索出來什麽眉目。
蕭楚給自己的時間很緊,遠比上一輩子要緊迫得多,一方面也是為了改變這些軌跡,他不能保證雁軍常勝不敗,但至少能盡最大的努力護住家人。
沒多久就到了外城的城門口,蕭楚翻身下了馬,走到蕭仇跟前,随後撓了撓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提醒她打仗當心着點?還是勸她多讀讀兵書?
感覺哪句都會被抽。
蕭仇坐在馬上,俯首看了眼蕭楚胸前的兩條長生辮,淡淡道:“不必送我,做好你該做的事情。”
說罷,她真的連一刻都沒停留,朝許秋梧說了聲“走”,二人就縱馬而去,留下了一地沙塵,撲得明夷直嗆氣。
“這……這就走了?”明夷在臉前揚了揚手,詫異道,“主子,你怎麽不跟大帥多說幾句?”
“該說的昨晚都說過了。”
蕭楚搭起臂靠在樹上,遠遠地望向蕭仇和許秋梧逐漸淡去的身影,淡然道:“雁州人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所以缰繩總拿在別人手裏。”
他的缰繩在天子手中,蕭仇的缰繩,在數十萬雁軍的信仰中。
其實說起打仗,他心中的确是自愧不如這位長姐的,雁州的軍戶向來沒有男女之分,募兵時全憑實力篩選,哪怕是從軍将領的孩子,也必須要過這一關,蕭仇十五開始随軍,至今三十二,每一仗都是穩紮穩打,将傷亡壓縮到最小,保留了雁軍極大的現有實力。
所以蕭楚怎麽也想象不到,這樣一位長姐,到底會輸在誰的刀口下。
明夷拿劍鞘打了打草,問道:“主子,咱們現在去幹嘛?”
蕭楚這才回過神來,睨了明夷一眼,随後朝不遠處的泷河擡了擡頭。
“釣魚。”
“啊?”
***
竹林間劍影橫掃,切斷了一排的青竹,明夷挑挑揀揀選了一捆抱到弈非跟前,弈非挑了一根細長的竹子出來,削尖一端繞上了蠶絲和衣針,随後雙手遞給蕭楚。
蕭楚坐在河道邊上,銜着草,真釣上魚了。
“閑情雅致啊,”明夷慨然了一句,然後興奮地看向弈非,“我的呢我的呢?”
弈非又一頓快刀,做了根一模一樣的釣竿遞給明夷,随後替自己也削了一根,不過沒纏魚線,而是起身挽起了褲腿,渡到了河對岸,準備替他們叉魚。
蕭楚壓根沒挂面餌,就垂着一根銀針空釣,他盯着浮在河面的蠶絲看,面色不豫的樣子。
他不痛快。
蕭仇跨上馬背的那一刻,蕭楚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心裏堵着的一口氣到底是什麽。
“不敗之師”這個詞挂在雁軍身上太久了,蕭楚入京以後,聽到過最多的耳聞就是雁軍江河日下,蕭總兵的鐵騎再也踏不出天秋關。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京州人壓根不知道雁軍肩上挑的擔子,他們只知道蕭仇敗了,那就是力不勝任,相反,蕭楚因為領兵期間毫無敗績,就長年累月地受到吹捧。
那些話對蕭楚來說分外紮耳,他不想雁軍輸,更不想雁軍因為京州的權鬥而輸。
可他奈何不了這盤根錯節的勢力,倘若他連一個陳喜都鬥不過,又何談保全家人,保全故鄉?
明夷比蕭楚興致高點兒,特地打了幾條地龍挂在魚鈎上,指揮着弈非替他趕魚。
“主子,要我說,既然你們在一起了,就得坦誠相待,別有什麽事都打碎了往肚裏咽。”
明夷看出了蕭楚的愁緒,以為他還在想望仙臺的事情,于是語重心長地對蕭楚說:“我這些日子看下來,感覺你們倆除了一塊兒睡覺,哪裏有半點像愛人……”
明夷說完,蕭楚兇狠地目光就掃過來了,他立刻意識到不對,趕緊打了自己兩嘴巴,改口道:“我掌嘴我掌嘴。”
蕭楚可沒打算放過他,一把将明夷的脖子拽進懷裏勒着,叫他上不來氣,一邊惡聲道:“天天裝嘴瓢,就是為的說這些話來嗆我,是吧?”
明夷其實也沒猜錯,昨晚裴钰不告而別,蕭楚确實心裏介懷着,再加上今天提及望仙臺,發現裴钰又在背着自己做事兒,多少也煩悶。
弈非聽着他們的對話,笑着往河裏捉魚。
“主子饒命饒命饒命,我要死了!”明夷跟條泥鳅似地掙來掙去,話都成了連珠炮,“我是說主子你有時候別這麽多疑,有什麽大不了的,你看我之前那麽讨厭裴钰,現在我還幫他說話,這說明什麽?”
“說明人家真的愛你啊!他爹那麽恐怖,他都敢夜裏來你帳子裏,換我我肯定不來……”
聽到“愛”這個字,蕭楚忽然臉一燙。
昨晚熾熱的回憶裏摻雜了一點柔情,雖然他酒瘋耍了不少,但裴钰那番告白他一個字兒都沒忘記,就跟烙在身體裏了似地,一想起來就熱。
他說喜歡,他說愛,他說天邊月。
“你懂個屁,”蕭楚趕緊甩了甩頭,對明夷罵道,“你牽過姑娘的手麽?就當起先生來了。”
“我是沒牽過,”明夷從蕭楚懷裏鑽了出來,朝他笑道,“但我看得話本子多呀,主子你這個就叫做,情窦初——”
明夷的“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蕭楚單手給揪住了嘴。
“唔!”
“欠抽!”
那邊的弈非賣力地捉魚,不多時已經叉滿了一整根竹竿,聽到他們這番對話,才停下手,魚叉往地面一立。
他溫聲道:“主子,望仙臺的事兒要不您親自問問他?”
蕭楚心念一動,松開了明夷。
親口問他,他會坦誠相待嗎?
聽過了昨夜那般福至心靈,蕭楚心中逐漸升起了一絲期待,裴钰或許真的會因為心中的情意,對他毫無保留。
那他們就真的,更像一對愛侶了。
蕭楚拿魚竿往水面打了打,故意說:“嗯,逼供他确實比猜來猜去有意思。”
弈非笑着把手搭在了魚叉杆上,搖了搖頭。
明夷湊上來問道:“主子,那你知不知道裴钰為什麽喜歡你呀?”
“不知道,可能爽吧。”
明夷還沒反應過來這句“爽”什麽意思,蕭楚手中的魚竿就甩了他一臉水,起身打哨喚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