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雨

第16章 夜雨

雨夜的絨子鎮寂靜冷清,從一座繁華景區瞬間變成了空城。

雨點“劈裏啪啦”落在地上,濺起水花,石板路在街燈的照射下反着冰冷的光澤。

巷轉角的賓館裏走出一道瘦高的身影,站在檐下點燃一支煙。

雨水沿着他手上的傘,從傘間滴下,積了一灘。

——這是莫池今晚出入的第九家賓館,還是沒能找到下午的旅游團。

又或者,那個團根本就沒留在鎮上過夜,早離開了。

但他還是不能不找,萬一找到了呢?

莫池将煙含在嘴裏,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徒勞地按了幾下。

屏幕還是一片黑。

在和相識的導游通完電話,得知那個旅行團的領隊并不是鎮上的人後,他的破三星就關機了。

大概是進了水,怎麽也打不開。

不過還好,這個點通常不會有人找他。

莫池邊抽煙邊又在心裏迅速過了遍鎮上賓館的分布。

那旅行團大概有十幾個人,鎮上大大小小的賓館、旅店加起來統共有四十多家。

旅行團裏都是老人,應該不會被安排住在條件相對簡陋、适合背包客或窮學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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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篩選下來,符合條件且擁有接待實力的就還剩二十幾家。

二十幾家……

還好,不算多。

莫池最後吸了口煙,将其撚滅,再次撐傘走入雨幕……

大概因為絨子鎮臨江,就算是夏季,夜裏也還是會吹江風。

不管冷熱,反正風的勁頭挺足。

雨被吹得不從天上下,劍走偏鋒專攻傘遮不住的地方。

莫池的前胸後背都被打濕了,原本帶的最有用的兩個物件,雨傘和手機,如今俨然變成了兩個廢物。

身後突然有人叫他,莫池回頭,就見剛才去過的那家賓館裏跑出個小姑娘,隔着大雨沖他喊:

“哥!我哥給你來電話了!”

小姑娘口中的“哥”就是唐軍,她是唐軍的小姑子。

莫池抹了把臉上的水,加快步子返回。

雨傘被風吹得“呼啦”一下反卷過去,徹底報廢。

唐軍打的是賓館前臺電話,小姑子将聽筒遞到莫池手上,莫池剛喊了聲“唐軍”,對面跟着就“操”了聲。

“你嗓子怎麽了?風刮劈了?”

“沒,跑的。”莫池清清嗓子,“打聽到了?”

“嗯。”電話那頭的唐軍說,“是個四川綿陽的老年團,不住鎮上,在高鐵站附近的萬庭酒店。”

“我現在過去。”

“你他媽現在怎麽過去?!”唐軍聲音放大,忍不住罵,“隔着十幾公裏呢,現在是淩晨兩點半,你又打不着車!”

“你摩托車在鎮上麽。”

“下大雨呢兄弟,嫌死得慢是吧?”唐軍深吸口氣,壓了壓火,“到底什麽東西搞丢了?”

莫池沉默了下:“畫。”

對面的唐軍忽然就沒聲了,良久後像是嘆了口氣。

關于莫池前些年具體發生的事,唐軍其實并不清楚。

只知道從認識他這把兄弟開始,莫池就放不下他那些“寶貝畫”。

“摩托車在我小姑子她們賓館後頭停着,鑰匙你直接找她要。”唐軍終是洩了力,疲憊交待道,“應該還有件我的沖鋒衣,你讓她一并給你。開慢點,注意安全。”

“謝了。”

莫池挂斷電話。

……

*

摩托車飛馳在山道上,越過跨江的橋,激起無數水花。

兩旁的景物急速倒退,頭盔前的風鏡布滿雨珠。

天色似乎開始漸漸變淡,路燈一盞盞跟着熄滅,喀斯特地貌下的山巒像是平地而起的龐大巨獸。

不遠處傳來火車經過的汽笛,仿佛巨獸發出的呼嘯。

在萬庭酒店的燈牌下,摩托車一個急剎。

此時大廳裏值班的前臺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聽到動靜,恹恹地支起頭。

——只見一個身穿黑色沖鋒衣,被淋到透濕卻仍然挺拔的身影,背靠着朦胧天光疾步來到櫃臺前。

将頭盔一摘。

“請問有個綿陽的旅游團昨晚住這裏麽。”

……

*

雨是清晨五點鐘左右停的,初瀾基本見證了全程。

他安靜地坐在陽臺藤椅上,手機放在一旁。

室內的床頭櫃上,兩枚白色小藥片規規矩矩躺在藥瓶蓋裏,倒好的水早已放涼。

這一夜,他的心緒都有些繁亂,尤其當看到雨勢越來越大,樹影劇烈搖晃。

莫池的摩托車停在院子裏,船也好好泊在碼頭,可手機卻自始至終都沒人接,到後來幹脆直接從“暫時無法接通”變成了“關機”。

直覺告訴他,莫池有可能是去找畫了。

但他又覺得這樣的直覺十分不符合邏輯。

在此之前,自己已經明确告訴過對方,會再畫一幅更好的給他。

莫池對于那幅畫的态度一直也都是淡淡的,更直言表示自己對繪畫不感興趣。

可既然不感興趣,為什麽還要将畫放在枕邊?

為什麽還會主動描摹?

又為什麽會在被自己看到時,急着要将其藏起來?

初瀾從來都不是一個擅長揣摩人心的人,對于旁人的事也不太容易産生好奇。

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偏就對莫池在意起來。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像極了眼前的朔松江,看似平靜無波,卻根本經不起勘探,越往下就越深沉。

也可能只是去找朋友玩兒了吧。

看着雨下太大就睡在那裏,碰巧手機又忘記充電。

初瀾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覺得這樣的猜測似乎更加合理。

下一秒,他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穿過霭霭白霧,從江邊緩步朝民宿這邊走來……

站在門口,輕輕推開院門,而後像是若有所感地擡起頭,與初瀾無聲對視。

初瀾的心松了一下,但緊接着眉頭就不由皺起。

——莫池渾身都濕透了,這副樣子怎麽看都不像有效避過了大雨。

門“嘭”地一聲打開,陳芳草從屋裏跑出來,在看到院中的莫池後,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他的後背上。

“上哪兒去了你!”

莫池結結實實挨了一下,視線這才落回到陳芳草身上。

嘴唇動了動:“唐軍家。他喝多了,老婆不在,我留下照顧他一晚。”

聽莫池這麽說,陳芳草才算稍放下些心,語氣沒剛剛那麽激動了。

她疑惑地問:“那怎麽淋成這樣?打你電話也不接。”

“電話沒電了,回來的時候沒雨,剛走到一半又開始下,忘了帶傘。”莫池頓了頓,放緩語氣說,“我錯了,應該提前跟你說一聲的,還以為你睡了。”

陳芳草又拍了他後背一下,終是舒了口氣。

“餓不餓?我給你做飯去。”

“好。”莫池說,“我先去洗個澡。”

“你上樓的時候動靜小點,別吵到人家初老師休息。”

莫池聞言又朝三樓陽臺看了眼,那裏已經沒人了。

“嗯。”

……

*

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莫池遇到了從樓上下來的初瀾。

相較于他此時的狼狽,初瀾一襲整潔的白衣,顯得既清爽又幹淨。

以至于當初瀾又往他跟前走了一步時,莫池下意識就往邊上避了避,怕把他弄髒。

“我給你打過電話,你手機關機了。”初瀾說。

“嗯,沒電了。”莫池沉了下,覺得還是應該跟對方解釋幾句,淡淡道,“昨天我在唐軍那兒,他…”

“我剛才聽到了。”

“嗯。”

初瀾看着他,靜了片刻:“唐軍家好像不住江邊。”

“……”

莫池沉默了,眼底劃過一絲慌閃,被初瀾捕捉。

“你媽很擔心你,一晚上沒睡。”

莫池還是沉默,初瀾見狀,也不打算再繼續刨根問底,放輕聲音:“快去洗個熱水澡吧。”

“你也沒睡?”

“我本來也睡不着。”

“不是會吃藥麽?”

“沒敢吃。”初瀾頓了頓,“怕你萬一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到。”

莫池看着他,喉間微微滾了下,但最後還是只低聲道了句歉。

此時一樓突然傳來陳芳草的聲音:“欸,小軍來了?”

莫池的脊背驀地一僵,調頭就要下樓,豈料膝下一軟身子猛地向前傾去,初瀾連忙拽着他的胳膊将莫池架住,另只手抓着樓梯扶手。

沖鋒衣下的體溫高到有些吓人,就算隔着布料也還是燙手。

初瀾眸色變沉:“你發燒了。”

樓下唐軍正在跟陳芳草說話——

“姨,莫池回了吧?”

“剛回呢,在樓上洗澡。”陳芳草的語氣透着奇怪,“小軍你昨晚不是喝多了麽,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啊?”

莫池默默拉開初瀾架他的手,初瀾這才發現對方的手心裏全是虛汗。

莫池幽幽看着他,口中卻已在朝樓下的唐軍喊話:

“不是讓你在家躺好,又跑來撒什麽酒瘋?”

他沖初瀾輕搖了下頭,接着快步走下樓,邊走邊用一種懶怠的語氣說:“昨晚吐了老子一身,借你沖鋒衣穿穿,洗完了還你。”

唐軍不愧是長了顆貨真價實的七竅玲珑心,看看從樓上走下來的莫池,又看看一旁的陳芳草,瞬間領悟,臉上立刻換上副愧疚地笑:

“不好意思啊兄弟!那什麽,昨天太麻煩你了,不然你今天先休息,我替你開船去?”

莫池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些,暗自慶幸還好他扯謊的對象是唐軍不是黃飛宏那缺心眼。

唐軍又沖跟在莫池身後一起下樓的初瀾打了聲招呼:“藝術家起挺早。”

初瀾沖唐軍颔了下首:“頭不疼吧?”

“不疼!”唐軍說,“我倆喝的好酒,一點不難受,是吧莫池?”

莫池輕輕“嗯”了聲。

唐軍扭臉對陳芳草笑着說:“姨,我跟莫池上去拿點東西,您先忙着!”

“那就辛苦你了哈,小軍!”

“嗐,哪兒的話。”

唐軍說完,走到莫池跟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拖拽着他上樓。

初瀾給兩人讓開路,在經過他身邊時,莫池低低對初瀾道:“快去睡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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