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混沌

第17章 混沌

莫池房門關上的一瞬間,唐軍總算長出了口氣。

他搓了搓笑僵的臉,轉頭抱怨:“我說你下次再拿老子出來做擋箭牌的話,能不能事先說一聲,咱倆起碼串個供?”

“沒想到你會突然來。”莫池邊拉開沖鋒衣的拉鎖邊說,“還行,反應挺快,一看平時就沒少跟媳婦撒謊。”

“扯淡,老子對媳婦誠實得很!”唐軍頓了頓,又問,“怎麽樣,找着沒?”

“嗯。”莫池應了聲,脫掉濕透的外衣,只穿了件黑背心。

接着從後腰抽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信封,朝唐軍一揚。

炫耀似的。

唐軍“操”了下:“搞得跟特麽特務接頭一樣,是什麽機密情報啊?”

莫池顧不上理唐軍,往床上一坐,小心翼翼地解開塑料袋,取出信封。

上面同樣用透明膠帶纏了裏三層外三層。

在确定裏面裝着的“畫”并沒有損壞,也沒被雨水淋濕後,莫池的眉心輕輕舒展開。

唐軍也跟着湊上來看,面露意外:“這畫的是你吧?”

“嗯。”

唐軍又湊近了些:“別說,挺傳神的。誰畫的?”

這話問完,他自己就先得出答案:“住你家那位?”

Advertisement

莫池點了下頭,視線仍停留在畫上,将卷起的一個小角抻平。

“怎麽用了張廣告紙?”

“你不懂。”

唐軍氣笑了。

就莫池昨晚那不要命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私藏梵高的真跡不見了呢。

“行,我先走了,你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唐軍從莫池那兒拿了鑰匙,離開前終是又忍不住停下道,“兄弟,都過去好幾年了。該放下的就放下,不該放下的也可以重新拎起來。”

這回莫池沒接話。

唐軍嘆了口氣,不再多勸,将門一開:“走了!”

轉眼,房間裏又只剩下莫池一人。

他拉開抽屜,将那幅畫放進去,上好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頭越來越昏沉,腳像踩了棉花。

拎起來……

他當然也想重新拎起來。

但這就好比盲人要開出租車,癱瘓的人想跑馬拉松。

現如今他連一條直線、一個圓都畫不出,還怎麽拎起來?

其實人有夢想或是沒夢想都好。

最可悲的是有夢想卻心知實現不了,而曾經卻差點得到。

……

莫池強打精神洗了個澡,之後就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在一片混沌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向下沉,直到又看見了宿城的火車站——

天地黑沉沉的被擠壓在一起,狂風卷起塑料袋飛入高空,易拉罐滾過馬路叮啷作響。

人們用衣服捂着頭疾步穿行,汽車喇叭的尖銳聲響和車站大屏幕上播放的臺風預警新聞掩蓋了某個角落正在發生的暴行。

莫池就站在那裏,冷漠地看着。

少年被一群人按趴在地,原先纏在額頭的繃帶被撕扯下來,缰繩般從身後勒在他脖子上,一端握在另一人手中。

他的肌肉劇烈抽搐,脖頸暴露出青筋,眼球像要裂開似的充滿血絲,發出野獸一樣的悶喘。

然而他越是掙紮,那夥人就越瘋狂,大笑着的臉扭曲變形成一組組抽象的線條。

頭發被從身後拽着,将少年的頭一次次重重砸向地面,伴随着污言穢語地挑釁。

“不是牛逼麽?接着橫!”

少年自始至終都沒開口求饒,額頭上滲出血,順着臉頰留下,蟄了眼睛。

後來對方像是打累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站起來。

“換人換人。”

圍着的人群裏又站出一個,捋着袖子剛想續上,被另一人伸手攔住。

那人逆着光,朝少年走近兩步,在他面前慢悠悠蹲下來,拍着少年的臉。

“不行啊池哥,還以為你多硬氣,怎麽就逃了呢?害我白去了一趟醫院找你。”對方一把扯起少年的頭發,“你說當時你跟我們一路不就沒事了,非要管‘缽仔’那孬種。你當他是兄弟,人家可不這麽覺得。”

話及此處,那人裝模做樣地嘆了口氣,“現在好了,美院的專業考試也給耽誤了。不過倒還趕得上其他學校的考試,但我又不想讓你考,你說怎麽辦嘛。”

少年咬牙,視線避開那人的臉,去看遠處車站頂端的時鐘。

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那人大概覺得自己被無視了,“啧”了下,起身接過旁邊人遞來的棒球棒。

在少年撐着地,艱難想站起時,球棒照着他本就骨折的右臂狠狠砸了下去。

少年“撲通”再次摔回地上。

四下一片“籲”聲,手握球棒的人聳聳肩:“都他媽讓你別動了,這下真考不了了吧。”

“我得…回家…”

少年的喉嚨裏發出模糊的摩擦聲,又要起身,被一腳踹了回去。

“回家?回家找媽媽哭鼻子?”對方一下下颠着球棒,捏着嗓誇張模仿,“嗚嗚嗚,媽媽他們欺負我!”

耳邊又是一陣哄笑。

少年閉眼,咬牙強行咽下混着血腥味的唾沫。

“要怎麽才能放我走。”他攥拳,啞聲開口。比起跟對方說話,更像是本能趨勢下的自言自語,“我爸…在等我。”

“你爸不就在這兒嘛!”拎球棒的人笑着說,“我們都是。乖兒子,找哪個爸?”

“兒子,找你爹幹啥?”

“來兒子,親爸爸一口!”

拎球棒的人帶頭笑得前俯後仰,末了沖少年吹了聲口哨:“爸忙着跟你媽生小孩,沒功夫搭理你。”

啪。

他聽到有什麽東西徹底斷掉了。

烏雲遮住太陽,最後一縷光線消失殆盡。

角落裏的黑影因為一人的騰然躍起瞬間變得騷亂,打罵聲漸漸變成慘叫,又被狂風“呼”一下淹沒。

美工刀推開露出鋒利的韌,寒光過後,棒球棒“當啷”掉落在地。

黑白的世界被一片鮮紅暈染。

而後,是頻頻耳鳴。

再往後,萬籁俱寂。

強對流天氣造成的強降水,将那些紅色沖淡,蜿蜒流入水溝。

先前還嚣張着的一張張面孔,此時全都變成了統一的恐懼表情,在暴雨中驚叫着四散,跌撞成一條條歪七扭八的線。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車輪滾滾,轟隆隆離開宿城。

少年曾用來畫畫的手,此時握着美工刀,慢慢走到廣場前。

他擡頭又朝那巨大的時鐘輕輕看了眼。

他知道,他已經回不去了。

……

*

一陣規律的敲門聲将莫池喚醒,他猛地睜開眼,短暫分辨了下此時是現實還是夢境。

直到屋外響起初瀾溫和的聲音:“小池老板,感冒藥我給你放門口了。”

莫池本想回應,但一開口嗓子就跟着了火一樣,嘴唇動動愣是沒發出聲音。

初瀾見屋裏還是沒動靜,将水杯和藥擺在一旁的置物架上,轉身離開。

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開門聲。

初瀾停下,回過頭,接着眸子微微暗了下——

莫池倚在門框上看着他,向來挺拔的身型此時稍向前躬着。

他的臉色極其難看,胸口起伏地有些急促,一雙幽沉的眼睛裏也布滿紅血絲。

怎麽看都是一副明明快難受死了,還要強作鎮定的樣子。

初瀾當即返身回去,站在莫池跟前。

靜了下後,擡手摸上莫池的額頭。

冰涼的掌心貼上滾燙的皮膚,帶着一種令人貪戀的舒适。

但莫池還是馬上就抓住了初瀾的手腕,偏過了頭。

他的呼吸打在初瀾的指尖上,同樣燙得吓人。

初瀾任莫池抓着他的手,嚴肅道:“好像燒得更厲害了,去醫院吧。”

“不用。”莫池啞着嗓子,頓了頓說,“吃個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起碼先量個體溫,我剛順便把溫度計也帶上來了,用手測得不準。”

見初瀾堅持,莫池猶豫了下,還是慢慢松開抓他的手。

初瀾取過放在感冒藥旁邊的體溫計,本想跟莫池一起進屋,但又想起對方不習慣外人進他房間,于是道:“你自己量,我在外面等你,量好了跟我說一聲。”

也不知是發燒腦子不清楚,還是生病的人難免有些脆弱。

莫池竟默默向旁側了些身,給初瀾讓出進房間的路。

初瀾愣了下,用眼神确認莫池的意思。

對方微微垂着眸不看他,也不說話。

初瀾輕嘆聲氣:“回去躺好。”

莫池低低“嗯”了聲,等着初瀾先進入房間,才跟在他身後一并進去,關上了門。

初瀾讓莫池躺在床上,将溫度計夾在腋下,自己則是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測量體溫的這段時間裏,莫池一直在用那雙燒得通紅的眼睛看着初瀾,像在極力确定這人存在的真實性。

初瀾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問:“很難受?”

莫池搖搖頭。

“想喝水麽?”初瀾勸,“忍耐一下,先量完體溫再喝。”

“初瀾。”莫池忽然開口叫了聲,聲量很低,很澀啞。

“你幹嘛要來啊。”

幹嘛要來啊…

在他已經要徹底接受命運的安排時,幹嘛要來。

初瀾自是聽不懂這句話背後的言外之意,于是只就事論事地回答道:“我不放心你。”

莫池沉默了。

許久後慢慢閉上眼,只覺得胸口某處像是被灌入一道暗流,沿着幹涸的血管源源不絕地彙入心髒。

他無法形容這樣的感受,疲憊、無力、難以招架、還有潛藏其中的一絲絲溫暖……

……

溫度計好像壞了,接連量了兩次都在三十五度以下。

莫池好像睡着了,呼吸仍有些快,眉心緊緊蹙着,看得出來很難受。

初瀾不忍将他叫醒,把溫度計裝進盒子裏,起身來到床邊。

稍縱,他彎下腰,撩開莫池額前的碎發,将自己的額頭輕輕貼了上去。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急促炙熱的呼吸噴薄在初瀾臉上。

太燙了…

初瀾直起腰往衛生間走,打算接盆水來幫莫池物理降溫。

就在他轉身去往衛生間時,身後的人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睛。

眸底是暗湧的慌措。

初瀾貼向他的時候,莫池覺得心髒都驟停了。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