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活着【二更】
第44章 活着【二更】
莫池撇了那U盤一眼, 并沒有接。
缽仔看着他:“郭老師…郭璞生現在是住你那裏吧?”
莫池淡淡掀起眼皮。
“你認識他?”
缽仔沉吟了下,點頭:“他是我在宿城美院的畢業導師,前段時間我無意跟他提起初老師在這裏, 緊接着他就來了。”
莫池不語。
兩人相對沉默了陣,只見缽仔輕輕揪緊被單, 深吸了口氣, 接着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般, 再次将目光投向莫池。
“池哥,我不想瞞你了。其實我之所以能回到這所高中任職, 并不是因為我爸, 而是經郭璞生一手疏通打點的。但他之所以會幫我, 不是因為我跟他的關系好,或是他看重我, 而是我拿住了他的把柄,要求…或者說以此威脅了他。”
莫池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缽仔和郭璞生之間的關系居然這麽複雜。
但仔細想來似乎又有聯系,一切的源頭都來自宿城美院。
但莫池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道:“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前些天郭璞生向我打聽關于你的事, 被我含糊過去了。他這個人看起來溫厚, 實際城府很深,我對他不放心。”缽仔拉過莫池的手,将U盤放進他掌心, 攥穩, “郭璞生的把柄就在這枚U盤裏, 你把它收好, 以備不時之需吧。”
直到此刻, 莫池才終于看向了缽仔的眼睛。
這雙眼裏曾經飽含過脆弱、懦弱、崇拜,也曾閃爍過嫉妒、不甘、恨意, 而此時卻是坦然而真誠的。
“池哥,我知道你恨我,也不再奢求你能原諒我了。”缽仔唇角揚起苦澀的弧度,“我爸走後,我總能夢到他,有時在畫畫,有時在喝酒。但每次我喊他的時候,他都不理我。只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江心的小船上,跟我說他去不了彼岸,因為心裏對你有愧。他會在船上一直等我,直到我做完自己真正該做的事,承擔起早就應該承擔的後果,才允許我上船。”
莫池靜靜聽他說着,還是不發一言,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缽仔:“我已經向學校申請離職了,你說的沒錯,我愧對這個職業,也不配再繼續教書育人。”
“你接下來什麽打算。”
“暫時沒想好,但我打算離開朔松江,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莫池微點了下頭。
病房裏此時又被推進一個新病患,家屬在旁不斷噓寒問暖,變得嘈雜起來。
莫池收起U盤,對缽仔淡聲說:“我走了,初瀾還在門口等我。”
缽仔說了聲“好”,又深深看了莫池一眼,一字一句道:“哥,對不起。”
莫池背過身,走出兩步後再次停住。
頭也不回道:“胡泊,與其想着死後上不上得了船,去不去得了彼岸,倒不如想想該怎麽在岸上堂堂正正地活。”
……
*
當莫池走出醫院的時候,雨還在下。
初瀾站在檐下,指間夾着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找到的煙,升騰起的白霧與潮濕的水汽融為一體。
莫池走向初瀾,在靠近他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極重的煙味。
絕不只是抽了一根這麽簡單。
莫池擰起眉,低低喊了聲:“初瀾。”
過了幾秒後,初瀾才慢慢将視線從雨幕中挪回,轉頭看向莫池。
神情間是久違又熟悉的抽離感。
莫池的眉頭蹙得更深,抿唇注視着初瀾手中的煙。
初瀾吐出煙霧,也随着莫池的視線下垂眼眸,但這次并不同往常那樣立刻将煙熄滅,而是淡淡牽唇,解釋道:“哦,剛在小賣店買的。”
他頓了下,摸出煙盒遞來,“要麽?”
莫池不接,初瀾的手獨自在空中停了會兒,又把煙盒收了回去。
問:“現在去哪兒?”
“回家。”
莫池說完,仍站在原處不動,沉默地盯着抽煙的初瀾。
那種不安的情緒再次在他心頭籠聚起來。
“為什麽抽煙?”
初瀾沒有立刻答話,又像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說:“有點累。”
“抽了幾根。”
“…沒數。”
初瀾輕輕閉了閉眼,在最後又抽了一口後,終于将那支煙掐滅。
直至此刻,莫池已經能确定初瀾不對勁了。
他一把拉住對方就要進醫院,初瀾的手還是涼得吓人,掌心布滿冷汗。
莫池的心越來越沉。
初瀾借着滑膩的汗,将手從莫池手中抽出。
莫池:“你不舒服,去檢查一下。”
“不用,我就是累了。”
“聽…”
“話”字未說完,初瀾已經轉身朝着碼頭的方向走去。
莫池趕忙追上,迅速脫下外衣罩在初瀾頭頂。
所幸雨下得不大,鎮醫院離碼頭又近,兩人很快上了唐軍開的船,回到了島上。
民宿裏,郭璞生正等在一樓大廳。
見初瀾回來,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上前緊張問:“小瀾,你怎麽樣?!沒受傷吧!”
初瀾搖搖頭,繞開他徑自上了樓。
莫池本要跟上,卻被陳芳草拉住詢問情況。
在得知缽仔只是受了點輕傷,沒有生命危險,火也已經被撲滅了時,陳芳草才總算松了口氣,讓莫池趕緊回房洗澡休息。
莫池離開大廳,直接去了三樓。
郭璞生也一并跟上前。
初瀾的房門緊閉着,莫池站定後擡手輕叩,但半天也不見人開。
郭璞生覺察到了不對勁,臉色黑下來,冷聲問:“他怎麽了。”
莫池不語,只是固執地一下接一下敲門。
郭璞生見自己被無視,更加氣惱,剛想進一步跟莫池理論,手機鈴突然響起。
他掏出看了下,是陳副院打來的,于是冷冷瞥了莫池一眼,拿着手機回了房間。
幽長的走廊上轉眼只剩下莫池一人。
天陰得厲害,明明是上午,卻昏沉的像傍晚。
莫池的神情落于陰影間,筆挺挺地僵立在門前,拉出一道幽長的縱深。
一時間,整棟房子裏就只剩下反複回蕩的敲門聲。
“初瀾。”
不知過了多久,莫池低沉沉的聲音終于響起。
“我要撬鎖了。”
他又等了兩秒,返身回房取工具。
屋門在此時輕輕發出“咔噠”一聲,從裏面打開。
莫池立刻邁進去,反手将門關上。
房間裏窗簾緊閉,比走廊光線更暗。
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煙味,便是莫池也被熏得咳了幾聲。
他快步走到窗邊,一拉窗簾,打開陽臺門。
光線猛一下照進來,初瀾被晃得微微眯了下眼。
莫池看到初瀾的指間跳動着火光,被雨淋濕的衣服一直沒換,濕漉漉貼在身上。
他二話不說拽着初瀾就往浴室帶,打開熱水便動手去解對方的衣扣。
初瀾想掙,但這回莫池用了力,他沒能成功。
于是只能改去捂自己的領口。
尚未燃盡的香煙不小心燒到莫池的手,“嗞”地冒了縷煙。
但莫池就像毫無知覺,直接奪過煙攥握進掌心熄滅。
襯衣被剝下來扔在地上,初瀾忽然有了明顯的反應,彎腰要去撿。
莫池這才注意到從襯衣口袋裏掉落出幾粒白色的小藥片,經水一濕很快化成粉沫。
一霎那,無數記憶在莫池腦海中飛速閃過。
初瀾站在江邊一步步往水裏走……
他随身攜帶的安眠藥……
還有手腕上那條分明的傷疤……
莫池一把将初瀾撈起來,握着他兩邊的肩膀,壓抑着情緒問:“你幹什麽。”
縱然已經極力克制了,但聲音不免還是有些發抖。
莫池的手勁很大,初瀾感到肩膀的位置傳來了清晰痛感,總算稍微收回些神來。
下一秒,被緊緊抱入懷裏。
莫池低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他說“初瀾,你別吓我”。
初瀾覺得自己的骨骼都快被勒斷了,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莫池可能誤會了什麽。
他緩緩擡手撫向莫池的後背,嘴唇動了動:“我不是…我沒想自殺。”
莫池不應聲,抱初瀾的力度絲毫沒有收緩。
初瀾輕聲解釋:“那是鎮靜藥,我拿得是安全劑量。”
莫池仍是不語。
浴室裏此時早已被蒸氣布滿,持續流出的熱水讓本就不寬敞的空間不斷升溫。
初瀾看到鏡子裏倒映出兩個模糊的輪廓,朦胧的像是一團幻影。
可對方的呼吸、體溫,還有擁抱的力度卻又如此真實,提醒着他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初瀾終于将自己從那場大火裏抽了出來,感覺靈魂在一點點回歸體內。
……莫池沒事。
他回來了。
漫長的一段靜默後,莫池聽到懷裏的人低聲喃喃。
“我昨晚…沒能拉住你…”
聲音停了下。
“你要是沒回來…可怎麽辦…”
“初…”
“莫池。”
初瀾輕輕閉上眼,“我才剛剛開始覺得,自己是活着的。”
……
當炙熱的吻落下的時候,初瀾最先嘗到的其實是一絲絲鹹。
他反應了會兒,才發現對方臉上的并不是花灑濺落的水。
後背被推向牆壁,冰涼的瓷磚激得初瀾微微顫抖了下,後腦枕着的卻是對方溫熱的手掌。
他聽到莫池在他耳邊不斷低聲說對不起,啓開他的唇齒,向着更深處交纏、索取。
而後再道歉,再吻,如此不斷反複着相同的步驟,直到初瀾的眼前變得潮濕,視線也開始模糊不清,才終于撤開了一丁點距離,轉而吻向他的眼睫、耳垂、脖頸、喉結……
每一處連帶着的,都有一句低啞地“抱歉”。
“以後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帶着薄繭的手指穿過初瀾的指縫,與他緊緊相扣,交疊在牆上。
胸口相貼的時候,初瀾同時聽到了兩顆沉而有力的心跳。
那是他們,活着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