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五天其四
第065章 第五天其四
寺下達雄扣動扳機, 左輪手/槍後端的擊錘撞擊底火。火花在夾縫中迸裂,一聲脆響之後,更大的火光, 煙霧與巨響從槍口和轉輪的的縫隙中迸發。
第一枚子彈射出後,扳機歸位,他重新扣下扳機, 轉輪旋轉, 擊錘再度撞擊底火, 另一枚子彈也從槍膛中噴射出來。然後是又一次, 再一次……
九條九月的眼中無比清晰的倒映出一枚又一枚子彈朝着被拆除的炸彈飛去的場景, 統共五枚, 那把在面對敵人時一槍未開的警用左輪彈倉內的子彈此刻全部都被清空。
“混蛋!”
硝/化甘油具有極高的爆感度,一旦被槍射中瞬間就會引發爆炸,在連鎖反應下, 附近的C4炸彈會一同爆炸,工廠內的所有人,不論是他們兩人, 其他二課成員, 還是開槍的寺下本人,無一人能夠幸存。
離炸彈最近的只有兩個人, 九條九月,還有攙扶着她的萩原研二。
她看到了萩原研二眼裏的急切,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他幾乎在子彈射出的瞬間就向着炸彈的方向跑去,想要擋住從槍口/射出的子彈。
笨蛋。
九條九月在心裏罵道。
開什麽玩笑, 她就知道這家夥會做這樣的蠢事。
沒有替身,甚至連任何防護工具都沒有, 手無寸鐵的普通人想要憑自己脆弱無比的肉/體擋下子彈,不知道得大腦發熱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出這種活膩歪了的決策。
她猛地推開他,撲到子彈前進的路上,放出替身抵擋。
然而五枚子彈實在是太多了,和本體相連的替身無法使用已經支離破碎的右手,用僅剩的那一只手,她只來得及擋下其中的四枚。
最後的那枚子彈穿透了替身的虛影。
九條九月就這樣看着它向自己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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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已經可以結束了。在既定的死亡到來之前,她這樣對自己說。
即使在預言中死亡,這個世界重置也沒有關系。必要的證據已經搜集完全,敵方的動向和計劃也都已了解,剩下的細枝末節只要稍微複盤就可以推斷,這個世界已經可以就這樣結束了。
她閉上眼,挺身擋住剩下的那枚子彈,但身上卻遲遲沒有疼痛傳來。
因為另一個人擋在了她面前。
九條九月睜開眼,就這樣看着那個人胸口炸出四濺的血花。
……高橋真一郎。
穿透他胸口的子彈緊接着劃過九條九月的眼角,噴湧而出的血液灑到了她的臉上,眼睛裏。他往後無力支撐的倒下,九條九月迷茫的伸出左手接住了他。
視野內因為通紅的血液變得一片模糊,沒有觸感,僅剩的視覺都被剝奪,身邊的呼喊聲也在一瞬間變得很遠,就像墜入一場夢境。
他的胸前不斷有血溢出,九條九月按住他的傷口,手下心髒在一下比一下更加無力的跳動。
她感覺自己的心也随之抽動了一下。
“高橋?”胸口的血怎樣都無法止住。
“可惡!”她猛然從那種愣神中清醒過來,狠狠抹掉自己臉上的血,忍不住怒罵了一聲,“多管閑事幹什麽?我從來沒見過蠢成你這樣的人!”
“萩原!”她回頭喊道:“旁邊有鋼管和繩索,幫我做一個簡易的擔架!”
寺下達雄被終于反應過來的二課警察按倒,有警察慌忙中下意識想要撥打電話給救護車,卻毫不意外的在信號的屏蔽之下無法撥通。
茶木管理官和萩原研二合力擡着擔架,九條九月跟在一邊,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你撐住,救護車很快就來了!”
躺在擔架上的人已經開始喘不上氣,他偏頭用那雙依舊晦暗的眼睛看着她。
工廠外面實在是太冷了,他們将他放置在大門的內側,焦急的等待救t護車的到來。
“這裏離附近的醫院很近,只要再過十,不,五分鐘,救護車和醫生就會趕來。”九條九月握住他的手:“你再撐一下,很快,很快就好……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的手非常冷,九條九月恍然間想起自己曾經似乎也這樣握過他冰冷的手。當時她以為這種不正常的體溫是因為在河水中受涼,後來才意識到因為孱弱的身體,他的身上好像一直保持着這種病态的溫度。
“他的情況還好嗎?”
“抱歉,茶木管理官,是我的判斷失誤,我不應該讓證人和我們一起進入這麽危險的地方。”九條九月起身打算回話,她想要放開握住高橋的手,手指相連的地方卻傳來不太明顯的回握力道。
那點力量她一揮手就能掙脫,但九條九月愣了一下,俯身将耳朵湊近他顫動的嘴邊。
“怎麽了,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你不用在意。”幾下大力的喘息之後,他終于從每次呼吸都劇痛到幾乎撕裂的肺部擠出了幾句話。
“其實沒有什麽不好的。”這聲音是如此微弱,除去九條九月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見他說出口的話,“對于做過的事情,我一直很愧疚。我為了自己,曾經自私的将無數人推入深淵。但我用這樣沾滿了血腥的罪惡雙手,能夠救下一位優秀的警官,已經是僅有的能夠進行的贖罪……和我這樣的人相比……你活下去,一定可以守護更多人的幸福。”
“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您無需為此愧疚……”
真是天真的想法,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在安慰她。
“我沒有在愧疚。”九條九月閉上眼睛,偏過了頭不去看他:“之前在居酒屋裏也是,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我這個人,最讨厭欠別人人情了。”
九條九月在很長的時間內都曾有過迷茫。
人是由記憶塑造而成,那麽擁有着不同記憶的真的能夠算是同一個人嗎?
如果要把他們當成相同的個體,沒有共同經歷過的時光,本質上雙方只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但如果把他們當成完全獨立的個體的話,除卻沒有那一段共同的記憶,在相同的處境之下,他們的無論是反應,還是語氣還是全都一模一樣。哪怕在現實中從未有過交集,她依舊能夠準确的推斷出他們接下來的反應。
可錯過的時光就是錯過了,無法再彌補,也永遠不可能追回。只要她做了不同的選擇,兩者之間總會有一些微小的差距,如同紮進手裏的細刺,并不能算疼痛,存在感卻一直清晰的彰顯着。
“你又弄錯了,不要總是把別人做過的事情記到我的頭上。”在還年幼時,曾不止一次有人跟她如此抱怨。
預言與現實,兩者實在是過于難以分辨,她厭惡單調的重複,又無法清晰的區分兩者的每一分不同。
那些久遠的記憶混雜在一起,讓她總是分不清現實與幻想模糊的交界。
“既然九條會弄混的話,那我牢牢的記住就可以了。”年幼時的東方仗助這樣說。
“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九條的一切我都很清楚,所以你只需要知道,我所記得的就是現實,除此之外的其他都是虛假。”
她逐漸學會了适應自己年少時總是拖後腿的替身能力,慢慢的摸清了它的規律,什麽是需要記得的,什麽又應該被忘記。她很聰明,也很理性,所以掌握的很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算沒有仗助,她也能夠清晰的區分預言和現實。即使昨日談笑過的夥伴今天又是初識,她也能如同真正的初遇一般一遍又一遍重複自己早就已知的未來。
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記住預言中發生的事情,短暫的預言世界中誕生的那些細枝末節,都是無法長長的分叉,只要主幹存在,就會有新的分枝源源不斷的出現,再不斷凋落,枯萎。但是沒關系,只要主幹能夠一直安然無恙的成長就好,那些熟悉的友人依舊會是她記憶裏的樣子,預言中的一切,只要在發生後遺忘掉就好了。
她和萩原,松田,又或者仗助,所産生交集的這段漫長時光,不需要短短的幾天作為補充。即使去掉某一段記憶,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會有分毫改變。
但高橋真一郎不一樣。
一個只在預言中相識,現實中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如果他真的就此死去,對她而言和徹底消失還有什麽區別呢?一個聲音對她說。
但就算他現在沒有死去,在預言刷新後,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也會消失。另一個更理智的聲音跳了出來。
畢竟預言本身,就是注定無法長存的泡影,這在她做出抉擇之前,就是早已知曉的事情。現實裏高橋真一郎尚且好好地活着,只不過與她素不相識,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補償他做的一切,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不要去看他的樣子,不要去在意,不要去愧疚,這一切都只是預言,只有現實才是唯一的錨點。
“你的弟弟,我答應過會治好他,我的話一直都算數。但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未達成的心願嗎?”九條九月重新睜開眼,宣誓一般莊重的承諾,“只要是我能夠做到的,不論是任何事情都可以。”
在案件結束後,即使作為脅從犯,又充當了警方的污點證人,但高橋真一郎所犯下的罪孽依舊不足以讓他被清白釋放。他會因為罪行被審判,不知道多少年之後才會恢複自由。他不需要一個人莫名其妙的熟稔,尤其這個人還是逮捕他的警察。現實中就這樣作為陌生人存在,對彼此都是好事。
所以她想,至少要實現他的願望,盡量減輕他的罪行,讓他出獄以後能夠過上如願的幸福生活。
這就是她最後能為他做到的事情了。
“沒有。”他笑着回答:“我已經無比滿足了。”
“……九條,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願望就已經實現了。”
“……九條?”
九條九月猛然擡起了頭。
“我明明沒有告訴過你,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真的很高興,在我生命的最後時間能夠與你再相遇。”他已經無法聽清她的疑問,只是夢呓一般半阖上眼自語。
“像我這樣的人,我這樣卑微如泥,滿手血腥,早就該下地獄的罪惡靈魂,能夠救下你,就已經能夠滿足了。”
他們曾經見過面嗎?
在什麽時候?
“……真一郎?”
身後不再有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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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汽車的後座,閉眼了很久的九條九月終于睜開眼:“幫我聯系管理官,江口沒有離開東京,我們的計劃全在他們的預料之內,一切都是他們的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九條九月接通了打過來的電話。
“真的嗎?你的信息可靠嗎?九條警部?”電話那頭傳來激動到幾乎喊出來的嗓音。
“當然。”她無比認真的向對面答複:“不論是敵方的總部,犯罪證據,接下來的計劃,我全都一清二楚。”
“寺下警部是他們的卧底,但我不能确定被收買的是否只有他一人,所以這次的行動,除去發現江口的消息要透露出去之外,其他信息必須對你之外的成員絕對保密。收網現場的指揮工作由我來安排,人員也要由我來負責調遣,您有異議嗎?”
“證據來源?我策反了敵方一名重要人物,二把手高橋真一郎,他身上還有很多重要證據,因此我申請這次行動一定要全力保證他的安全。”
“他們的總部在東京港的廢棄化工廠,在江口被發現的信息傳到卧底的耳中之後,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會假裝從各地出發,聚集到化工廠內。裏面設置了屏蔽儀,在警方被誘導深入之後,他們會從工廠內的密道撤離,随後引發工廠內的炸彈,将警方完全殲滅。”
“是的,密道的位置我也已經弄清楚,現在我們就可以準備行動了。”
“山田,我們走。”九條九月挂斷電話,“去東京港的工廠。”
這裏是一日之前,一切都未發生,一切都可以重來。
她已經知道了一切的走向,已經發生的悲劇不會重演。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