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雞犬桑麻
第04章 雞犬桑麻
史雲腴端着藥泥看眼前這大男人磨磨唧唧,什麽體統規矩,他們怎麽那麽多事情?她總算知曉,當初母親為什麽執意要帶自己逃離王都那是非之地。
“不換自然可以。”
史雲腴沉聲相告,謝沉書當即就要将衣衫穿上。
史雲腴便又言,“昨日情況緊急,我一時半會尋不到草藥,只能為你做簡單處理。若不換的話,你這傷口會留疤不說,恢複得也會極慢,要是嚴重些還會化膿潰爛。到時候高熱不退,我救不了你,就只能替你找個山陰的地方埋了。可若是今日把藥換了,我跟你保證不出半月你就能痊愈。當然,換不換在你,你自己決斷——”
都要找個山陰的地方将人埋了,哪裏還能容謝沉書選擇?他還不得乖乖将衣衫再次褪下?史雲腴看着老實下來的謝沉書,故意開口:“哦,我懂了。你适才該不會是在害羞吧?”
害羞?這女人輕視他?
這招激将之法用得恰到好處,但瞧謝沉書立刻将衣衫打開,辯駁道:“于你這般無恥之人面前,我為何害羞?真是可笑。若是換藥,就快換。”
這人嘴還挺硬。
史雲腴搖頭冷笑,她也懶得再與其費口舌,便伸手去解纏在謝沉書身前的細紗。待到一層層細紗被展開,無暇胸膛上的斑駁傷痕,歷歷在目。
史雲腴垂眸查看,眼中沒有絲毫波瀾。謝沉書卻将身子悄悄向後撤了兩下。
跟着撚起沾有滲血的細紗,史雲腴蹙眉叮囑:“你不可再亂動了。不若這麽下去,傷口反複裂開,不但難以愈合,亦是會加重傷情。你這幾日就安穩在屋中靜養,若想出門透氣,也切記不得用力。”
謝沉書沒做聲。
他此刻正看着史雲腴的發頂,耳中萦繞的都是她輕柔的聲音。謝沉書不明白,眼前人雖舉止溫和文雅,卻總給人種莫名的疏離。就好似這世間并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讓她動容。
史雲腴擡起頭,“你可聽明白?”
一句話喚回謝沉書的思緒萬千,他冷冷嗯了一聲。
史雲腴言盡于此,便也不再追究其他。
而後輕輕将藥泥塗抹在傷口之上,兩個并不相熟的人,直到後來兩相分別,誰都再也沒有說過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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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時光慢慢流逝。
史雲腴就當謝沉書不存在般,依舊跟自己從前獨處時一樣,捧着那本泛黃的書卷,側身枕着左右兩只打盹的狼犬坐在廊前。偶爾再伸手品上一口,以山間清泉煮沸的茶,史雲腴便會感嘆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可反觀屋內的謝沉書卻是坐立難安,那洛陽繁華富貴,無處不是好風光。
他又哪裏能受得了山中這般無趣且清淡的日子。
許久之後,史雲腴似覺得屋內人過于安分,便撂下書卷,随意将手臂搭在飛瓊身上,帶着一副慵懶模樣仰面望向屋內。
謝沉書的身影霎時再她眼中倒轉,她瞧不清謝沉書此時此刻在用什麽表情将自己相望。
“要嘗嘗我家茶園去年的陳茶嗎?”
史雲腴出言相邀。謝沉書大抵是真的無聊,居然在她話音落後走了出來。
倏忽之間,一個高大的身影遮蔽住廊前微光,史雲腴轉頭想要坐起身來,卻在回眸的一瞬,發現了被擋在柱子後頭的麻布口袋。
這東西怎麽在這兒?難怪找不到。
“诶,你幫我把那後頭的口袋拿來。”史雲腴随之轉眸看着剛準備落座的謝沉書,指使起他來。謝沉書無比震驚地複述,“诶…你?”
眼前人不但使喚他,還敢這般稱呼他。
謝沉書自出生起就沒聽過別人對他用過這個诶字。可名姓與身份,分明是他因不想與這裏有任何瓜葛,故意隐瞞。又怎能怪罪史雲腴呢?她不稱他聲诶,又該稱呼什麽?
“這裏還有別人嗎?”史雲腴反問。
“行——”謝沉書握了握拳,看在自己還需在她這兒休養的份上,轉頭拎着那麻布口袋重重丢去了史雲腴的懷裏。
這人哪來的這麽大氣性?史雲腴抱着口袋一愣。
謝沉書垂眸看了眼她那受驚的模樣,冷笑着坐去了比其高一階的地板上,趁勢問道:“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你從哪弄得這些東西?”
“你知道這裏頭是什麽?”史雲腴有些詫異。
謝沉書疏忽了自己偷看的事,佯裝不經意咳了兩聲,“哦,是方才無意看見。”
史雲腴沒多在意,瞧她随手從中掏出一顆花生擠開,應聲說:“是在茶園做工的老夫妻,從別人大婚席面上帶回來送我的。嘗嘗?”
史雲腴慷慨将口袋遞去,卻被謝沉書無視。
只瞧他随手拎起托盤上的茶壺,毫不客氣地為自己斟了一杯端起。他在暗自慶幸,原都是一場誤會而已。他料她也沒有那個膽子造次。
史雲腴不明所以地收起口袋,跟着轉頭看了身邊人一眼,那股子初見時的熟悉感,便随着謝沉書側臉的輪廓隐約浮現。可她依然記不起他到底是誰,自己又是在何年何月與之相見…
好奇心的驅使,竟叫史雲腴下意識問了句:“你是哪年生的?”
怎料,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竟吓得謝沉書将剛送入口的茶一股腦噴了出來,還正巧澆在了身前的狗腦袋上。
玄青從熟睡中乍起,不敢置信地看着階上的“罪魁禍首”。
而罪魁禍首呢?
此刻卻捏杯不語,又暗自揣度起眼前人話中深意。她是何意圖!?難不成她方才沒說實話?然後便趁他放松戒備,再故作閑談來套出他的……
生辰八字吧——
這女人心思缜密,果然卑鄙。
玄青見謝沉書不理自己,搖搖腦袋跑去了遠離他的另一邊,同史雲腴委屈起來。史雲腴趕忙掏出手帕擦拭它被打濕的毛發,哄着玄青,叫它莫要害怕。
而後再t冷眼瞥向身邊人,史雲腴質問其,“不想說就算了,何必殃及池魚?”
謝沉書回神看向史雲腴,“我非故意,是……”
“是什麽?”史雲腴窮追不舍。謝沉書豈能直言她的“陰謀”,便狡辯說:“是這茶太涼了。清風使,你邀我喝茶,就是喝已經放冷的茶?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史雲腴聞言伸手碰了碰手邊的茶壺,确實已經有些發涼,這回他倒沒說假話。無言拎着茶壺起身,史雲腴跨過重新歇下的玄青,就要離開。
謝沉書卻問:“你去哪?”
史雲腴回過頭,柔順的發絲在她的面前飄忽起落,廊外的天色也漸漸由明朗向陰霾轉去。她沉聲答曰:“我去給客人換茶。”
客人兩字着重落下。謝沉書落去凝望她的雙眸,轉頭看向院中光景,“你方問我是哪年生的,那你呢?你生于哪年?”
“……”
“望安十六年。”
史雲腴張口的一瞬,雨落山林,在檐上淅瀝。
明明之前還是個雨過天晴的好天,怎麽能說變就變呢?她仰起頭,收集起雨水跌落屋頂的聲音,飛瓊亦于睡夢中悄然收起了露在檐外的尾巴。
謝沉書不可思議地回眸,重新描摹起廊下人的眉眼,那一年的歲月裏,還沒有他。
“望安十六年……”
“沒想到,你竟比我年長上歲餘。”
耳中雨聲依舊,史雲腴無動于衷,她将記憶拉長遠去洛陽的方向。
與之同齡的王侯貴子,她尚能記得幾個,若說比她小上歲餘的,史雲腴便不再清晰。說來,洛陽城那麽大,他們大抵從前不過是個擦肩的緣分罷了。
想到這兒,史雲腴低頭看謝沉書,眼中多了幾分叵測的意味。她應聲說:“哦?原我比你年長,那——”
“叫聲阿姊聽聽。”
阿姊?
她還真說得出口。
謝沉書冷哼一聲,收起目光正身環臂,差使起史雲腴來,“白日少做些夢,快去給本……”謝沉書下意識想要自稱那聲本王,好在他的反映夠快,立刻便改口道,“我換茶。”
舒緩的雨聲滴滴砸落,史雲腴并未聽見他那句口誤的話,卻忽而俯身将茶壺放下,“想喝熱茶自己去換,我還有事要做,不伺候了。”
“你這人真是無理——”
謝沉書不明所以,“不是你邀我出來喝茶的?”
史雲腴在他的話音中走遠。
謝沉書難以理解史雲腴的奇怪心思,不禁腹诽:這人怎能翻臉比翻書還快?
草舍寂寥,此間随着史雲腴的離去變得百無聊賴,謝沉書與兩只昏睡的狼犬同坐,那半壺發涼的茶就在原地擱着。他漠然低眉看水窪激起漣漪,暫将與史雲腴的紛雜放下,腦海中不禁翻湧起那些王都舊事來……
今歲前,太子病重,雖還能日常行走起居,卻已是朝不保夕。
謝州慶苦心經營,跟信王這野心之臣鬥了一輩子,到頭來只差咫尺便能登上那勝者的帝王寶座,竟在此刻撒手人寰,又豈能心甘?所以,将謝沉書推上太孫之位,就成了他下的最後一步棋。
他死了,信王也絕不能獨活。
然謝沉書自坐上這個位置開始,便清晰地知曉自己的使命,就是代替太子,完成他未成的功業。而太子的倚重,也絕非血緣至親之情的寵愛,而是因為他有着別人沒有的野心,以及方家的勢力。
他最像他,卻也最疏遠他。
此番南下例巡,往昔都是太子親自前往,今朝太子重病理應延後。
可謝沉書卻以了結太子心願為由,自請代其重走一次江南路。太子明了謝沉書此行目的為何,也深知現在是除掉信王的最佳時機。若是錯過這一局,謝沉書不僅很難翻身,他的理想也将危矣。
于是乎,他就同謝沉書演了這場戲。獲了老皇帝的恩準。
皇權之下,父子不謀而合,洛陽天羅已布,地網已設。謝沉書南下以身入局,只為予那貪心之人一擊。
可意料之外的事,卻是在混戰四起後的走失。
他們本來的計劃,應是太孫遇刺失蹤,謝沉書到随州與安排好的人彙合。
誰成想,他竟不知怎的一路來了青霁山,累倒在了史雲腴的草舍前。如此計劃倒是進行的有條不紊,只是他倒真失蹤了。
雨水順着屋檐飄向門廊,謝沉書擡起頭,竹節簪起的發髻上搖搖欲墜着他的愁緒。
他并不敢貿然離開這裏,因為他不知山林之外會是怎樣的風雨。
他只能賭,賭洛陽一切順遂,賭舅舅的人能順着自己做得标記找到這兒,賭自己沒有成為棄子。
倏忽一瞬,有人自謝沉書身後走來,抽散了他的煩惱三千,髻上的青絲陡然如瀑落下。謝沉書茫然仰面,卻與那張嬌豔的美人臉撞了個正着,他方想出言,卻被史雲腴伸手按了下去。
“別動,往前看,我替你将發髻挽好。”
冰冷的掌心捧在他的兩鬓,謝沉書卻覺那樣暖。史雲腴的話似春風撥開他心中波瀾。
往前看……
是啊,人是得往前看。
史雲腴莞爾垂眸,收去與之接觸的手掌,輕輕攏起了他的長發。
原來,她方才并非是賭氣翻臉,而是在不經意瞥見謝沉書零落的碎發,與簡陋的竹枝時,故意離去,想要為眼前人尋上一支适合他的木簪。
史雲腴凝目于謝沉書的發頂,木梳跟着手掌的動作一寸寸落下,她看得出他的頭發被養得極好。
只是……
“如此年少,怎麽就生了白發呢?”史雲腴自顧自地念叨。
謝沉書聞之不答。
他只言:“一根白發而已,拔了就好。”
史雲腴對謝沉書的反應感到驚訝,這還是眼前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這般沉靜安然,甚至甘願任其擺弄。史雲腴小心撚起那根突兀的白發,沉聲囑咐:“那你忍着些。”
史雲腴說罷手起手落,動作幹脆利落。
謝沉書還未察覺分毫,她便已将那根白發随風,道是:“好了。”
謝沉書沉默無言,史雲腴又靜靜為他挽起了發髻。
史雲腴的手藝算不上精巧,但總歸是比謝沉書随手攏的要好上不少。她瞧着他便是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矜貴之子。淪落到這般,真是叫人不免詫異。
待到将木簪插進發髻,史雲腴起身拍了拍謝沉書的肩,“你扭過來讓我瞧瞧。”
謝沉書卻并未照辦,“不必看了,如此就行。”
……行,不看就不看吧。
史雲腴沒再多言,她覺得就以他這般的長相,哪怕簪個木勺也好看。方才若不是她實在忍受不了謝沉書發髻淩亂,她才懶得多管,更別說親自替他挽發。
思量間,陰雲蓋過黃昏,廊前風雨彼時更盛。
青翠的竹影晃晃東西,草舍門上的春花,也已散落滿地。
史雲腴沒有轉身離開,而是抱膝坐在謝沉書身後的空地,适才用過的桃木梳正別在她的腰間。
史雲腴冷眼看風,傾耳聽雨。
想來,大抵是孤獨得太久,對陪伴的氣息愈漸淡漠,史雲腴此刻竟不覺謝沉書的存在是個多餘。她只當他是個自遠方而來探望的故友,與自己度過這春茶采摘前的寂寥。
這樣就算是在某日分別,也不會抱憾。
彼時,将目光偏去春花滿地,史雲腴像故友那樣問道:“這樣好的雨天。”
“你說,今天晚飯吃什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