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巴山夜雨
第05章 巴山夜雨
後來,晚燈燒春,山随噙鳴入夜沉。
謝沉書歇下時一更将過。
但見他側倚床頭,剛打算吹滅枕邊燭燈,卻見史雲腴打着赤腳赫然從外頭進來。遠看她那腳面上的潮濕氣,以及身上更換過的衣裙,足矣說明她方自廚屋的隔間沐浴而歸。
謝沉書不敢置信地看着史雲腴路過自己。
這女人,這時辰,這個樣子大搖大擺出現在自己面前是想怎樣?真是半分遮掩也無……
史雲腴卻旁若無人地跪在銅鏡前,擦拭起那被水氣打濕的發梢。
飛瓊與玄青也随之走了進來。
謝沉書望着鏡前淡定的背影,神情愈漸驚訝。
這是不打算離開了?
謝沉書見狀直立起身,假意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提醒眼前人。可史雲腴偏自顧自地忙活,理也不理他的提醒,搞得謝沉書無計可施,只得無奈出言道:“時候不早,我要就寝。”
史雲腴嗯了一聲,繼續擺弄着巾帕,并未有離開的意思。
謝沉書便擡高音調複說了句:“我說,我要就寝。”
史雲腴茫然回眸,他就寝便就寝,何必一遍一遍告知于她?
屋內人兩相對望,僵持不下,史雲腴卷起手中巾帕,随即應聲反駁:“我知曉你要就寝。你睡你的,我沒阻攔。難不成你還要我哄你入眠嗎?”
哄他入眠!?
豈有此理,她倒是想啊她——
“不可理喻。”
謝沉書心下憤憤,但面上看着史雲腴除了眼神惡狠了些,再無可奈何。
史雲腴見謝沉書沒了下文,轉過頭不再看他。
可謝沉書自己不言,反倒怪別人無視t于他,只是這裏并非洛陽王都,他那身份再金貴,在這寂寞空山半分也用不上。高傲太孫變窩囊鼈孫,只需在山林失去方向這麽簡單。
謝沉書越想越煩,便賭氣吹燈,掀被揚聲道:“随便你,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诶?你怎麽将燈給吹了!”
史雲腴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便陷入無邊黑暗。
今晚有風有雨,但無月明。她茫茫然伸手,也只能觸摸到兩顆毛茸茸的狗腦袋。
說不過就吹燈,如此玩不起?
倒還不如自家兩只狼犬溫順親人。
史雲腴不禁暗罵。
不過好在飛瓊和玄青于黑暗中行動自如,她便擡手拍了拍狗腦袋說:“帶我去床鋪那邊。”
兩只狼犬聞言犬吠幾聲,示意史雲腴跟上。
史雲腴嗯了一下放心摸着左右兩只毛耳朵,踱步向床鋪走去。
黑暗之中,謝沉書躺在地上不得其解,她還來這床鋪邊作甚?該不會又是起了什麽壞心思?可不容他細想,一只冰冷的腳尖就随着兩聲犬吠,在他胸口的位置點了三下。
彼時,柔軟的觸感,叫史雲腴退縮而去。
此間一片死寂,史雲腴只能感受到自己那因小心翼翼而暗動的心跳,她見屋內人無甚反應,便又将腳尖繼續試探過去。她似乎在尋找能夠跨過眼前人的落腳之地。
謝沉書故作鎮定,可胸口之上的一遍遍撩撥,卻讓他一次次心急如焚。
只是誰叫他方才那般潇灑吹燈,現在這氣是不沉也得沉。
他豈能輸給她去——
史雲腴就這樣小心往複,只差半寸便可落腳,卻忽然被一只溫熱的手狠狠抓住了彷徨的腳。
謝沉書終是忍無可忍,厲聲質問:“你究竟要踩到幾時?”
史雲腴被謝沉書明厲的嗓音吓得噤了聲,她竟不知不覺間,在他身上踩了半晌……
感受到溫熱在腳踝間傳遞,史雲腴尴尬向後拉扯起自己被困住的腳踝,她說:“誰願踩你?分明是你故意吹燈,害我看不清路在先。”
謝沉書聞言倔強着不肯松手。都怪怒意上頭,叫他暫忘了禮儀規矩,瞧他緊握着史雲腴冰冷的腳踝,輕笑道:“那這麽說,全都是我的錯了?合該我給你賠禮才是?”
史雲腴聽出眼前人的陰聲怪氣,可她這會兒哪有功夫跟他廢話?
史雲腴拎了拎腳邊的裙擺應聲說:“賠禮倒不必。只是我問你,你還打算這樣抓着我的腳踝,抓到幾時?”
道貌岸然,
這會兒子怎麽不見他知廉恥了?
史雲腴不由冷笑。
謝沉書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趕忙将手松去,耳朵跟着便紅透了耳廓。不過好在夜色深沉,史雲腴瞧不清他羞憤神情,若不然定又是一番風雨。
只是經此一鬧,二人倒是扯平了。
謝沉書躲避着黑夜裏史雲腴垂落的目光,他有些無法自處,史雲腴也同樣在原地踟蹰。
沉默,在今晚顯得愈發寂靜。
謝沉書坐起身,怔怔望着手心殘留的觸感,回神問道:“清風使,你這大費周章地往我鋪前來,是要做什麽?”
史雲腴側耳起他那從明厲變為暗啞的嗓音,不覺勾起了嘴角。
謝沉書卻正惑然着她為何不答。
檐外的雨滴細數起時間的漫長,謝沉書忽被一道微弱的火光照亮眼眸,火苗在暗夜之中跳動,忽明忽滅着眼前人姣好的面容。他望見她鬓邊的碎發随風而動,他聽見兩只狼犬的喘息聲濃厚熱烈。
火苗燃燒着今夜的寂寥,焚透了他們彼此對望裏的漠然。
“你覺得我要做什麽?”史雲腴如是說。
謝沉書卻注視着她掌心火光,不敢置信地怒斥,“清風使,你故意的——”
話音落去,史雲腴蹲在謝沉書面前放肆發笑,“對,我是故意的。怎麽?難道只準你擅自吹燈,就不準我故意摸黑行路?無名某,咱倆扯平了。”
謝沉書看着眼前人的得意模樣,不禁暗罵其锱铢必較。
還有…誰是無名某——
可史雲腴并沒有留給謝沉書反駁的時間,瞧她幽幽燃起了他枕邊的燈盞。而後泰然自若将燭燈端起,史雲腴就宛若瞧不見謝沉書般,提裙從他身上一跨而過。
謝沉書此生見過人面獸心的臣,也奉過加膝墜淵的君,卻獨獨在史雲腴的身上體會到了挫敗感。
他将手指着眼前人轉了個圈,才剛說了句:“你這女人…”
玄青竟狠狠踩着他的大腿,追随史雲腴而去。謝沉書又言了聲你,飛瓊便又昂首自他鋪上踏過。謝沉書的話就這樣被接連打斷,一個個濕漉的掌印對稱在他的大腿之上,那聲你就成了…
“你們——”
欺人太甚。
謝沉書攥起了拳,這就起身理論。
誰料,他方擡眼就瞧見飛瓊露着尖銳的獠牙,滿臉兇相守在史雲腴身後,似乎是在提醒他切莫靠近,否則後果自負。好漢不吃眼前虧,謝沉書當是能屈能伸,瞧他即刻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下。
史雲腴聽見了身後動靜,并未回眸關注。
她只随手将燭燈擱下,跟着從木箱中掏出一套卷好的鋪蓋,便擱在了距離謝沉書不遠處的地板上。
“你要——睡在這兒?”謝沉書驚奇發問。
史雲腴背身整理着床鋪,輕聲答曰:“這裏總共只有兩個房間,不睡這兒,你叫我睡哪去?若不然你想睡廚屋跟柴火堆作伴,我現在就幫你将床鋪移過去。”
“你叫我睡廚屋?”
謝沉書實在難以置信。史雲腴嗯了一聲鑽進被窩,順帶着吹滅了床頭燈盞。
她聽見謝沉書說了句:“休想。”
夜雨綿綿,屋內大抵是因為少了那半扇門的遮掩,多少透着股陰冷的潮濕感。
史雲腴故意轉過身背對着謝沉書,将頭半埋在被子裏,困倦道:“行了,你瞧連你也不想睡廚屋,那咱們就別再費口舌。再說昨日我也是睡在這兒的,而且從今日開始到你養好傷前的每一天,我都會睡在這兒。你要是覺得不好,大可早些離開。我沒意見。”
“可至于現在,天色已晚,就先歇了吧。”
疏淡的話語,輕飄落下。
史雲腴已不再說話了,兩只狼犬也随着她的安歇,橫卧在二人之間。
屋中獨剩謝沉書忿忿而坐。他想自己但凡跟舅舅恢複聯系,掌握了洛陽的情況,她以為他願在這深山老林裏與她度日?
可惜現實殘忍,思緒更是越捋越愁,謝沉書此刻能做的也只有憤然躺下。
史雲腴則在那端合眸傾耳,留神着身邊人的一舉一動。如此,且聞在風雨停歇之前,夜色裏回蕩的都是他那句篤定的:“你大可放心,我必是一刻也不會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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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史雲腴于五更天睜眼。
這時雨已不再下了,朝晖也明着,屋中兩犬以及對面一人皆安在夢鄉。
萬物一切都好。
史雲腴無言伸出兩只纖細的手臂,小心向空中延展。可伸着伸着,她卻盯着自己那被歲月磨刻過的掌心發起了呆……
好似自母親去後,日子就開始變得始終如一且漫長。
生命流動的方向,安然也寂寥。
可即便是這樣,史雲腴覺得自己還是很難從這樣的生活跨越出去。父親最後看母親那憎惡的一眼,她到現在還記得。年少恩愛,後時疏離,人怎麽能絕情到這般田地?
情與愛,無心者不可得。
史雲腴悵然收起手臂,思緒卻随着廊外春風越飄越遠,憶及昨日茶園光景,她又莫名感懷起和一個人相伴一生會是何種模樣?可以她的認知又實在難以想象,她索性将頭偏去,轉移了注意。
倏忽,俊俏的側臉落進眼眸,史雲腴将思緒停在謝沉書身上。
此刻的謝沉書沉靜安然,不帶有一絲白日裏的銳利鋒芒。
史雲腴翻身而來,
擡手枕在耳邊,她就這樣凝目起他的沉靜。
其實這一日多來,史雲腴有好幾次沖動,想要旁敲側擊問問謝沉書關于洛陽的近況。無論說是什麽都好,哪怕只說洛陽的天氣,她不過是想多點與故鄉的關聯。
史雲腴不願眼睜睜看着自己與那個地方越來越陌生,直至淡忘。
縱使…她再也不回去了。
往前,阿兄來時,總會特意為她帶來洛陽當下最時興的風物,再與她聊聊洛陽城內最風趣的傳聞。可自阿兄成婚後,大抵是怕回歸故地睹物思人,亦或是忙于生活奔波,分身乏術。
除卻給母親那回送葬,他已是很久沒來過了。但史雲腴的阿兄卻并未将她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忘記。
每逢佳節,阿兄還是會像從前寄來家書問候,并且捎帶些許時興風物。
只不過關于那些有趣傳聞,就再也未曾于書信中提及。代替那冗長思念的話,也逐漸變成了短短兩行:“小妹,無論往後的人生,你會做出什麽選擇,請你永遠記得阿兄就在你身後,你記住,你不是孤單單一人。”
史雲腴總會在讀信後,會心一笑。可她并不想打擾阿兄的安穩,t便回複說:“感謝阿兄挂念,望阿兄一切都好。勿念。”
信紙太短,訴不下親人的衷腸,但紙端的人們,卻總能感受到彼此挂念。
謝沉書朦胧之間,眯眼瞧見史雲腴那雙明媚的眼,着實吓了一跳。腦海中閃過昨晚的事,謝沉書愈發覺得這女人有問題,可他卻選擇視而不見,默默将身子背了過去。
史雲腴見狀便平躺了回去,只聞她沉聲說:“醒了就別裝了。”
謝沉書在那頭睜開雙眼,卻沒應聲。
史雲腴明了他聽得見,就繼續開口道:“今日是個晴朗的好天,反正你自己在這兒閑着也是閑着。和我一塊到茶園去吧。”
謝沉書依舊沉默。
史雲腴無言起身攏了攏肩頭的薄紗,以及耳邊淩亂的碎發。一直待到起床整理好床鋪,再次跨過謝沉書往外走,她才輕聲說了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我不會去,也不可能去。”謝沉書憤聲而起。
史雲腴在他激烈的話音裏驀地停在門前,瞧她不經意伸手摸上開裂的門框,轉眸意味深長地望向謝沉書,“就憑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我這草舍裏,這地方你是只住一時,而我得住一世呢。”
一語中的,謝沉書尴尬地躲閃起她投來的目光。
史雲腴卻面無表情地回身,聽身後人再次陷入沉默。她搖搖頭,在跨門前這樣說道:“你且自己看着辦。不過,今日茶園事多,我會将飯帶去茶園吃,中午就不回來做了。至于你是選擇自己燒飯,還是餓着肚子等我傍晚回來都随你。”
謝沉書不敢置信地回眸質問:“你就是這麽對待傷病之人的——”
史雲腴卻頭也不回地離去,對身後人的質問更是置若罔聞。她看似讓他自己做選擇,實則是恰到好處的拿捏。
謝沉書已然起了急。
好,威脅他是吧,
他堂堂幾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矜貴太孫,豈能讓她給威脅!
但聞謝沉書張望着消失在門前的那冷漠身影,怒不可遏地道了句:“清風使,你留我這傷病之人自己燒飯——你難道就不怕,我失手将你這草舍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