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色如許

第06章 春色如許

辰時初,史雲腴麻利地将剛出鍋的炒蛋添進食盒,手旁稻米蒸發出的香味和着飄散的鍋氣勾人腹腸,等午時一番勞作後,再佐以鮮炒的時令野菜而食,便成了千金也不換的珍馐美味。

廚屋與寝屋,只一個隔間的距離。

香味順着微風鑽進謝沉書的鼻腔,饞得他在床鋪上翻來覆去。

腹中空空,饑腸辘辘。

昨晚上的絕味菜餅,亦是早已“付之東流”。

随着肚子裏一陣劇烈地響落下,謝沉書猛然坐起身,回頭眼神幽怨地望向廊外……大早上的,這女人将飯菜做得這麽香,故意的吧——怨怼間,謝沉書一個起身,竟悻悻朝屋外走去。

約莫一刻鐘後,史雲腴拎着用布包好的食盒打廚屋出來,她瞧見門廊下穿戴整齊的身影,不禁疑惑。

這人看起來似是在這兒等了很久。

史雲腴取來背簍,将需要帶去茶園的東西一一裝筐,她問:“你在這兒呆着作甚?”

“不是你要我與你一道去茶園?”

謝沉書撣衣起身,就仿若之前的事未曾發生過一樣。

史雲腴忍不住冷笑。瞧她邊心道着他臉皮真厚,邊擡手背起背簍,邁過臺階往下走,“可你不是要留下點了我這草舍,還跟我去茶園作甚?”

史雲腴絲毫不給謝沉書顏面,直接将話點破。

謝沉書差點沒尴尬地當場昏倒。

他已經給她臺階下了,她還想怎樣?這女人怎麽就不能順着下去呢……只是再尊貴的人,也得為一口飯折腰。謝沉書忍了,畢竟小不忍則亂大謀。況且,他是真的不會做飯!!

“我改主意了。”謝沉書聲音淡淡,摻雜着幾分心虛。

他快步走出門廊,踏起春花滿地。

史雲腴站在廊下平靜相望,她便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廚屋內那盒打包好的飯菜就被她藏在竈臺裏。無論謝沉書今日低頭與否,她總不至于真的會餓着他這個傷病之人。

随之轉過頭,史雲腴又往廚屋去。

謝沉書推開門扉,轉眸惑而無解。他揚聲問:“你又要去哪——”

史雲腴便道:“我去給你拿飯。”

-

閉門走上林間寂靜小道,一個大大的背簍在謝沉書面前颠簸來去。他舉目探看,兩只總愛緊随史雲腴左右的狼犬,自出門後就在高高的草叢中隐匿了蹤影。

現下,也只剩他二人一前一後,默默行路。

謝沉書個子很高,他走在史雲腴身後低頭便能看見,笨重的背簍在眼前人單薄的肩上,壓出兩道沉重的印記。他盯着史雲腴的背影瞧了半晌,竟生出幾分憐憫來。

謝沉書是傲慢了些,可還不至于無禮無德。

但瞧他張口想要出言相幫,卻又因拉不下臉面而沉默。如此往複幾個循環,謝沉書終是選擇将手擱在了史雲腴的背簍下頭,默默替她分擔些重量來。

背簍倏忽之間變輕,史雲腴下意識垂眸察覺,偏這次沒去拆穿他那含蓄的善意。

兩個人就這樣心照不宣着。

漫長的山野小道,像是望不見盡處般在眼中蔓延。

謝沉書舉目四野,周遭全是陌生。他不居此山,便很難去辨認自己來時的路,興許等到傷好離開那天,他還要有求于眼前的人。

謝沉書便又将目光定在了史雲腴身上,莫名喚了聲:“清風使。”

“嗯?”史雲腴應聲,他很少喚她的名。

春山蒼翠,微風從東面吹來,謝沉書望着她的發髻,再不似剛來時那般鋒芒畢露了。

他問:“你就沒想過離開此地嗎?”

“離開?我還能去哪呢。這兒挺好的。”史雲腴搖搖頭。

她的話半真半假,她是真的喜歡留在這兒,還是膽怯着不敢回到洛陽去。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而謝沉書只是好奇地想要問問,并無他意。

“你沒有別的親人嗎?”

親人……

史雲腴忽而沉默。

自離去洛陽離開後,除卻阿兄與阿翁時常關心問候。其餘人,乃至父親都像是忘記她般,與之再無往來。史雲腴連他們長什麽樣都快忘記了,如此說來還能算得上是親人嗎?

史雲腴泯然一笑,心中惆悵随着林間斑駁的光影消散。

她陡然停下腳步,轉身回看,她的眼眸依舊似冰霜般冷淡,“緣何突然這麽關心我?我離不離開這兒,有沒有親人,與你何幹?”

彼時,背簍自謝沉書掌心移開,可他那手臂卻還懸空着。

謝沉書生怕被眼前人發現他在幫她,趕忙假裝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樹幹道:“自是與我無關。不過是行路無趣,無事閑談罷了,你不想說便算。”

“哦。既是無趣,那就快些趕路。茶園在近了。”史雲腴冷笑着轉身,大步向前離去。

謝沉書看着眼前人似一只野貍在林間穿行,茫茫然落下樹幹上的手臂…

如此輕松矯健,

自己方才真是多餘幫她……

-

茶園清寂,兩人兩狗跨過山坡走來,一見滿院春色如許。

那于田間勞作的老夫妻,依舊早早抵達了這裏。

謝沉書遙遙遠眺,忽而拉扯住史雲腴将要離去的手臂,沉聲道:“你可沒說,這還有別人。”

“我是沒說,但你不是也沒問。”史雲腴回過頭,大抵猜出他心下幾分介意,她便寬慰說,“不過你不必介意,這老兩口都是山外村子的村民,他們一輩子都沒出過這裏。”

史雲腴的話意味深長。

謝沉書不解她緣何能看穿自己。他總覺得眼前人帶着些許神秘,但等他仔細看向她時,她就像是和這山野融為一體,看不出任何破綻。

也許是他在洛陽活得太過壓抑,才會連處在這山野之地,還是這般多疑。

謝沉書無言松去手臂,史雲腴從容向坡下走去。

待到來到老夫妻面前,她如常颔首問候。老夫妻聞聲擡頭掀起鬥笠,目光便不由自主向着她身後的謝沉書看去,好個高大威猛,眉目俊朗的兒郎,怎麽就跟着丫頭一塊出現?該不會是——

老夫妻立刻相視一眼。

史雲腴為了不叫他們胡亂猜忌,忙将路上想好的說辭道出:“宋伯,嬸子。這是我家遠方的姨表弟小無。他前些日子狩獵受了傷,被表姨送來休養些時日。我今兒瞧着他無事,就領着他到咱們這茶園來轉轉。”

“表弟,快跟宋伯和宋嬸問好。”

小無?無名某的無?

謝沉書一臉錯愕地看着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史雲腴,誰是她表弟?這女人說瞎話怎麽張口就來?瞧着昨日那聲阿姊沒得逞,今日竟在這兒占他的便宜。

無恥,太無恥,虧得自己方才還将她憐惜。

這邊謝沉書盯着史雲腴憤懑不平,那邊史雲腴說罷回眸,卻将他眯眼笑望。

兩人就這麽當着老夫妻的面,暗自針鋒相對。

宋家嬸子飽t經世故,明眼就能看出些端倪,便替二人化解說:“哦,哦,原是丫頭家的表親。小吳郎君,歡迎你到咱們這青霁山來——茶園氣候宜人,最适合病人休養了。”

宋家嬸子熱情相對。

可謝沉書與他們不甚相熟就沒接茬,只能尴尬地颔首示意。

宋伯瞧着他有些為難,随手掄了掄鋤頭,假意催促說:“行了行了,咱們都別在這兒杵着了。這春茶采摘前的最後一次淺耕尤為重要,咱們還是快些動身幹活。加上近日多雨,松完土,還得重新開溝防漬,有的是活要忙。丫頭,你今日還是負責坡上頭那一小片,其餘的就交給我和你嬸子。”

“好。”史雲腴點頭應聲,

話音落去,幾人分頭勞作不再寒暄。老夫妻又重新兢兢業業地耕種。

史雲腴見狀拽着謝沉書去到坡頂那棵山茶樹前,将背簍卸下,随之從中取出一塊幹淨的土布,她便規矩鋪在了樹蔭間。

眼下,正是山茶花綻放的季節,謝沉書傲然矗立在樹的那端。偏遇東君撫枝,玉茗花似飛瓊落下,片葉香氣便沾染在他素色衣袍。

史雲腴默然擡起頭,那雙超脫俗世的媚眼,自茫茫飛花中與之對望。

兩個将秘密深藏的人,在這樣坦蕩的山林相遇,是天意昭昭,還是命運捉弄,暫時很難尋到一個答案。

他們秘而不宣,卻将此景賦成了詩篇。

史雲腴垂眸起身,伸手拿起鋤頭交代道:“背簍裏有今早蒸的豆餅,你若餓了就先墊一墊。地上的土布都是才浣洗過的,不髒。至于,你想到周遭轉轉就轉轉,想在此地歇息就歇息,我就不奉陪了,去做活了。”

謝沉書聞言冷笑,他還是如常回怼了句:“我何須你來陪?”

史雲腴見怪不怪,轉身拖着鋤頭離開了。

謝沉書看着眼前人只身走遠,随即撫袍坐在了史雲腴鋪好的土布上,摸索起她背簍裏的豆餅來。

他是真的餓了。

一路上肚子都叫好幾回了。

謝沉書握着被粗糙草紙包裹,尚有餘溫的豆餅,剛準備展開享用。飛瓊與玄青就被豆餅的香氣吸引,朝他急速奔襲。如此陣勢,謝沉書早在流落草舍那日便以得見。

他雖知兩只狼犬并不會傷害自己,但還是會被它們的兇狠模樣吓到。

飛瓊與玄青在謝沉書面前急剎而定,兩雙“虎視眈眈”的眼,就直勾勾看着他手中豆餅。這時間,粗犷的喘息打在手背,兩只狼犬根本不用做任何動作,就足矣給其帶來很強的壓迫感。

謝沉書左右掃視,不想搭理。

誰知等他剛擡手想要咬那豆餅,玄青竟伸出爪子将他的手臂按下。就這樣來去了幾個回合,謝沉書實在忍無可忍,直呼起:“清風使。”

史雲腴恍然擡眸,試問:“怎麽?”

可等謝沉書剛回了句它們,便被史雲腴會錯了意,只聽她自顧自說道:“哦,那豆餅你只管自己吃就好,不用去喂它們。它倆出門前,我喂過了——”

史雲腴說罷轉頭耕作而去。

謝沉書詫異愣在原地,看着兩只狼犬垂涎三尺,暗罵:這狗還真是随了正主,一樣無腦還無禮。眼瞧着史雲腴幫不上忙,謝沉書無奈只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豆餅整個塞進嘴裏,不給身邊“餓狗”留任何餘地。

下一刻,幹噎的豆餅,寸寸摩擦起他的喉嚨。

謝沉書趕忙敲了敲胸口,卻又被傷口的刺痛感弄得不敢再去下手敲擊。

狼狽,真是狼狽。幸好此地是荒無人煙的山林,若是在那麽多雙眼睛盯着的洛陽王都,謝沉書還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餅失狗散,飛瓊與玄青帶着遺憾退場。

謝沉書也終于幾經周折,好不容易把那豆餅咽了下去。

而後,無言靠坐在山茶樹前,提心吊膽了一夜的謝沉書,終是将頭抵在樹幹上悄然睡去。而史雲腴就在不遠處兀自松着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其實她大可花錢多顧些人在茶園做工,自己于草舍清閑享樂。

可史雲腴偏要時不時來這茶園勞作,感受收獲,以此來消磨歲月帶給她的孤獨感。

大抵,這對于她來說才叫生活。

-

時間推着天光自東向西。

謝沉書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是忽然感覺到有人輕輕踢了踢他的腳,便從夢中醒來。謝沉書環着手臂,微微睜眼看見的還是那雙熟悉的媚眼。

他聽到史雲腴站在自己面前說:“表弟醒醒,阿姊渴了。”

表弟……

她還沒完了。

謝沉書冷哼一聲,重新将眼合起,默默把臉轉到了一邊去。

他一點也不想搭理眼前這厚顏之人。

可史雲腴卻又俯身蹲下拍了拍他,謝沉書不堪其擾地睜眼,揮手将其擋開,只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說我渴了。”史雲腴依舊重複着自己的要求。

謝沉書坐起身,有些不耐煩,“渴了就喝水,何故要來煩我?”

“手髒,勞煩表弟幫我把裝水的竹筒找出來。”史雲腴說着将手坦然攤開在謝沉書面前。

謝沉書低下眉目去看,泥土斑駁着她掌心的紋路,薄薄的一層繭纏繞在指腹。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掌,那上頭布滿了生活的痕跡。

謝沉書默而無言,他擡手翻開背簍只小聲要求史雲腴,“不許再叫我表弟。”

史雲腴沒言語。

待到謝沉書掏出竹筒抵在她面前,她卻沒接。

謝沉書惑然擡眸相看,将手中竹簡晃了兩下,史雲腴這才開口道:“既是已經拿出來了,你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喂我一下。如此我也不必弄髒竹筒了。”

史雲腴面不改色看着謝沉書。

謝沉書對眼前人的得寸進尺感到氣憤,“清風使,你還真當我是你家什麽窮酸表弟不成?這水你想喝便喝,不喝就是渴死,我也不會喂你。”

語畢,竹簡被謝沉書重重壓在地上。

史雲腴卻依舊沒有伸手去接,她就這麽在謝沉書面前緩緩起身,仰面望向日光照耀的方向,驀然笑起。與人拌嘴的感覺,竟讓她多出幾分新鮮感。

随之走去不遠處的木桶邊,史雲腴仔細将手沖洗幹淨,才再次回到了謝沉書的面前。只見她俯身拿起竹筒飲了一口,沉聲說:“時候不早,該過午了。”

謝沉書默而不答。

一直待到史雲腴坐在他身旁将食盒打開,他才訝然了句:“今日這飯竟還是半點葷腥也無?”

昨日雞湯無雞,豆飯皆豆,他尚能忍受。

可今日自己辛苦走了這麽遠跟她來到這茶園,居然還吃這些。如此叫謝沉書這樣養尊處優,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如何下咽?

若是從前在青宮,太孫動怒不滿,宮人定是霎時惶恐跪了滿地。

可史雲腴非他奴仆,怎麽會慣着他的這些臭毛病?

但瞧她擡手狠狠将飯盒叩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厲聲說道:“如何?這雞子在你眼中難道不算葷腥?無名某,這飯你想吃便吃,不吃就是餓死,今日也不會再有別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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