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福澤長佑

第10章 福澤長佑

破曉喚醒山谷的不是自在飛行的鳥,而是謝沉書辘辘的饑腸。

他自難眠中猛然坐起,轉眸望向身邊空蕩的床鋪,默而無言。當再憶及昨夜史雲腴那張媚而不惑的臉,謝沉書便心浮氣躁,再難鎮靜。

廊外,史雲腴于一通憋悶裏睜開雙眸。

只見一只一人大的黑色狼犬半壓在她身前,睡得酣暢。一股股熱氣撲在面頰上,叫她不得不偏過頭去。直到這時,史雲腴才發覺枕下的柔軟觸感,全然出自于安穩睡在她頸後的飛瓊。

狼狗帶給史雲腴的安心不言而喻。

她會心一笑,卻在擡眼時望見逆光中傲然矗立的身影。

彼時,霞光普照似為她眼中爛漫重新負上一層冬日薄雪,讓她又恢複了如常的淡漠。

史雲腴眯起雙眼,未曾羞于昨夜種種。

她一寸寸掠奪起眼前人的目光,卻又待深深凝望後,淡淡擱下。

史雲腴忽而想起了昨晚那句被遺漏的話…

他說,他要走了……

謝沉書于門廊站立,悄然壓下自己空蕩的腹腸。瞧他照常裝作無視,擡腳向廚屋的方向轉去。像這樣默然的擦肩,在這間小小草舍中,早不知發生過多少回。

只是這次,史雲腴卻忽然坐起望向一地寂寥,啞聲說:“陪我下趟山吧。”

謝沉書猛然停住,他俨然還沒做好與之交談的準備。

而史雲腴已似若無其事地起身,擡手打起竹簾,但聞她在進屋前如是道:“山腳下有座庵觀,每月十五前,都會讓周遭村民帶些自家的東西過去開集售賣。我正巧有事要辦,你不是要走,待我辦完事後一同逛逛,且當送行了。”

廊前竹簾打春風,一股自指尖發出的寒意快速漫過了謝沉書的肩頸。

他回望去,一臉愕然。

可他并不是愕然史雲腴要帶他下山。

他是愕然着,她如此平靜的背後,并非是因為将昨夜之事全數遺忘,相反,她甚至将每一幕,乃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全都記得清楚明白……

-

出發前,史雲腴特意去到廚屋的隔間,取來一頂陳舊的鬥笠,扣在了謝沉書的腦袋上。

謝沉書惑然相望。

史雲腴回身拎起帷帽,同他解釋說:“莫看今日晴朗,卻是有雨。家中唯一的那把傘破了,我還沒來的修補,今日你就用這鬥笠湊合一下。”

謝沉書正了正腦袋上的鬥笠,冷哼不語。他想既是分別在即,那他今日便不與她多計較。

二人走上山間野路,前後徐行,無甚交談。

史雲腴從容自若地行過一片片山林,跨過一條條小溪,她眼中過處盡是人間無盡春。而緩步在後的謝沉書一路看到的,卻是山澗,溪河,春色,與她飄逸的背影。

清風使。

謝沉書默而念了這三個字。

他不知自此地離開,回歸洛陽的升平之後,還會不會記得她。但應至少,是會在與同樣的春色相遇中,将她憶及。如此,能被太孫,乃至未來的天子記得,也算是她的福氣。

謝沉書仍然傲慢的認為着。

可史雲腴卻在跨過溪流後,停下腳步,她說:“無名某,這條下山的路,你可記住?”

話音落去,春風層層撥開史雲腴帷帽上的薄紗,她今日穿了件西子青的半臂,好看極了。就如這山間清泉一樣玄淡。

彼時,謝沉書站在溪流的那一端,如夢初醒。

所以…她今日特意帶他下山,就是為了給自己指引離去此地的路……

謝沉書的傲慢,被如山泉一般的史雲腴驟然沖淡。

他隔着溪流望向對岸的女郎,但仍是不能将她看穿。他覺得眼前人很寡淡,淡到山谷風起,她就能随風飄散。可他又覺得眼前人很濃烈,烈到雷鳴電閃,她都能無畏笑看。

謝沉書還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記住了,應是不會再忘了。”謝沉書忽而開口,可他說的是路,是人。便不得而知了。

史雲腴舉目相看,沒有接上他的話。她只淺淺說了聲:“走吧。”

-

來到山腳下庵觀時,才不過辰正。

可那在庵觀內外擺攤售賣的村民,與前來采買的人,已是絡繹不絕。

雖說青霁山不大,周遭的村子也不多,但大家對每月十五前的這次集市,都異常重視。拿出來售賣的東西,莫看低廉,卻也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山野之饋。

觀前土路揚起塵灰,史雲腴将步子邁向庵觀的門。謝沉書便跟她一同路過這場人間煙火,感受着此地與洛陽不同的淳樸風情。

随後,一直來到庵觀大殿的清幽處,謝沉書眼瞧着史雲腴叩響了某間靜室的門。

可叩了三聲,門內無人。

史雲腴回首去香火繁盛的三清殿前,依舊不曾尋到她要找的那個人。謝沉書随之轉身,只嘆:此地竟連庵觀都是這般簡陋。可他目光所及那飄忽升騰的香火,卻連綿不絕,從未斷過。

那些世人虔誠的祈願,就這樣随着煙氣袅袅,抵達了九重天。

謝沉書發問:“你找什麽?”

史雲腴信步前行,她答曰:“我找個人。”

謝沉書聞言冷笑,“我自是知曉你在找人,難不成還能找神仙?你說那人何貌,我且幫——”可還未等他将話說完。史雲腴便離開了他的身前,擡腳向着位坤道走去,“方儀道長。”

謝沉書好不容易願意相幫,

卻陡然受了冷落,必是在心中暗罵其無禮。

史雲腴那端不明所以走向三清殿前,與那坤道,打了個照面。方儀道長見狀拂塵一問:“善士。”

史雲腴便拱手回應,并未多言。

瞧她緩緩卸下背簍,從中掏出一個笨重的木盒向道長恭敬遞去,“方儀道長,方才到靜室尋您未曾尋到。這是今歲捐進惟善院的銀錢。福生無量天尊,請您收好。”

“福生無量天尊。善士歲歲向惟善院捐助善款,當是福德無量。願您福澤長佑,也願更多人因此受益。”方儀道長說罷颔首致謝。

史雲腴垂眸背起背簍,這就要與之道別:“謝道長吉言。今日觀中事多,在下就不多叨擾。”

“善士請便。”

簡短的交談,二人連半句多餘的話也無。

史雲腴看起來并不是頭一遭做這事了。待到回身而去,方還晴朗的天空,竟真如她早起和謝沉書說的那般,忽然下起了雨。

雨水順着謝沉書鬥笠打落,全然不等他反應,一只冰冷的手掌便牢牢抓起了他的手腕,不知要将他帶到何處去。

陡然間,一雙比路間青石還冷的眼眸出現,謝沉書透過薄紗望她。

他親耳聽那凜冽的聲音與雨一同落地。

“去避避吧。”

-

三清殿外,史雲腴與謝沉書并肩立在東南。

二人t舉目遙望,似乎因這場急雨而匆匆斷魂的人并不多,人們依舊習以為常地漫步,氣定神閑地相伴。唯他二人這自遠方的來客,選擇躲在這有風有雨刮過的殿堂。

檐下清風将史雲腴身間衣袍自東吹響西面,可她那挺拔的背脊,卻不曾被風改變。

謝沉書深邃望向遠方,鼻中嗅着庵觀裏那不算細膩的香。待沉默半晌,他忽轉眸望向身邊人,輕問了句:“惟善院是何地?我看方才那觀門上匾額所提,不是太平二字?”

史雲腴循聲回看,恰與謝沉書四目相對。

她還以為他不願搭理自己。

謝沉書下意識偏過頭,推翻了适才的問話,“你不願說就罷了。”

史雲腴卻開口道是:“惟善院不是任何地方。”

“它只是籌措這些善款的一個名稱而已。惟善院是方儀道長親自設立的。太平觀常年為因病受苦,因婚受難的女者,以及無依無靠的孤女,提供救助。”

“只要來到此地尋求救助的女者,待到傷好病好後,若有願留在太平觀入道的,就可在此道門入門。若想自力更生的,方儀道長就會用這些善款幫她們尋個能夠立足的活計。讓她們重新開始。”

“我将每年茶園,除卻給宋伯宋嬸的那一份分紅,以及平常生活所需後的盈餘,全數捐到這裏,并不是求什麽福澤長佑,我不過想以我的微薄之力,能讓她們走出眼下的困境便足矣。”

話落雨歇,史雲腴轉過頭忽而想起了母親,亦也念起了自己。

她想當年若非阿翁阿婆仁善,尚給她們茶山這栖息之地,像她們這樣的兩人又該飄向何處?

所以,經歷過世事無常之後,史雲腴感受得到她們的困境,并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才會如此慷慨。

她救助的不是那些困難的人,而是那個曾經的自己,與痛苦不堪的母親。

然那居廟堂之高的謝沉書,雖看不見江湖之遠。但他卻能讀懂史雲腴平淡話語裏的誠然。

他驚嘆着,一個連床淹了,傘破了都舍不得換新的人,竟能無私捐出這麽多銀錢,救助因病因婚貧困的女者。真叫人訝然。

這是謝沉書第一次,對眼前人有了的改觀。

只是,那晚夜雨時分的摩挲,以及昨日月明風清的撩撥,又叫謝沉書迷惘。

清風使,

你究竟是神佛,還是妖魔?

謝沉書轉眸的一瞬,檐下潮濕的微風吹響寶铎,帶來陣陣福音。他聽見鈴音之下,史雲腴平靜地說:“無名某,春雨猶寒,請你吃完酸湯面吧。既是送別,今日就給你加兩顆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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