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癡心妄想

第09章 癡心妄想

名喚琊川的少年,在謝沉書的語畢後,單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謝沉書沒擡眼,一場肅殺之氣卻随着他手中瓜果被擲了出去,琊川誠惶誠恐地拱起手臂,“都怪屬下救駕來遲,讓殿下受驚,實乃屬下失職。還請殿下處置——”

謝沉書冷眼觀去,有許多憤怒藏在眼底,卻并未表達。他驀然起身,用濕漉的掌心,生生壓下少年那顫抖的肩膀。

彼時,眺望起院中春光,謝沉書沉聲問:“洛陽怎麽樣了?”

琊川一愣。

他已經做好暴風雨臨近的準備,卻未曾料到眼前人居然能如此平靜。

恍惚一瞬,琊t川覺得太孫好似變了,他的倨傲與狠戾,竟一點點消磨了。若非眼前人頂着與太孫一般的臉,以及腰間挂着那青宮特制的玉珏。琊川定是不敢将之相認……

“本王在問你話。”謝沉書見其不答,森然追問。

琊川回過神,即刻禀告:“回殿下的話,消息一經傳出,朝中大動。更有甚者自信王陣營倒戈。洛陽那邊已開始發力,一切照常進行。請殿下放心。”

謝沉書聞言緩緩松去了按壓琊川的掌心,憂憧十幾日,他總算能松口氣了。

可即使如此,謝沉書心中還有許多疑惑未解。他在離開廚屋前,輕輕拍了拍琊川的背脊,道是:“起了吧。”

琊川随之起身追了出去。

-

來到門外,兩個高大且威嚴的身影前後立在廊前,甚将此地襯作巍峨宮殿。

謝沉書負手而立,他此刻心裏有底竟也不急着離去了。

他只問:“你們是從何時開始找本王的?你又是如何尋到此地的?”

琊川畢恭畢敬,每說一句話,便擡起一次手臂。

“回殿下的話,方将軍自您第三日未曾抵達随州起,就開始私下派人找尋您的蹤跡。将軍為了不打草驚蛇,影響洛陽的計劃,便命我們分散開來。”

“屬下在随州周邊,搜尋幾日未果,就鬥膽回到您出事的地方探查。沒想到,竟在十幾裏外發現了殿下您遺留的暗标。如此,屬下便循着暗标,一路來了這兒。”

琊川說罷,謝沉書的疑惑終被解開,難怪此行只有他一人來尋。

只是還有一事,卻困擾了琊川許久。

他擡眼看了看謝沉書的神情,似是沒有什麽不悅,這才鬥膽開口道:“殿下,屬下有一事想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問。”謝沉書沒回頭。

琊川得了應允,便如實相問:“殿下,是如何來到這兒的?”

如何…

到了這兒……

謝沉書追憶往昔,雙眼似有層霧霭迷蒙,腦海中空曠的山野,與鳥獸的嘶鳴聲糾纏。

然最後破開這一切的,獨是那張明豔的臉。

謝沉書垂下雙眸,不再去想史雲腴的那張臉,他答曰:“記不清了。本王只記得與你們脫離後,便按照舅舅的囑咐去到申州與随州的界石前,一路向西奔行。可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這兒。”

向西?問話過後,琊川更加迷惑。

按理說,太孫若真自界石向西,必是不可能到了這申州東端的青霁山,若是不到此地,便也不會被他們尋了這些時日。除非……

琊川不禁追問:“那敢問殿下,界石之前您是走了這邊——還是這邊。”

謝沉書看着他指向左右,不假思索地向右望去。

一切疑惑當解,琊川終于恍然發覺,萬千籌謀原獨獨失了他們這堂堂太孫殿下,是個天生路癡的這一步。少年藏不住心事,更看不透臉色。琊川默默擡手指向左邊,無辜将謝沉書拆穿。

“殿下,有沒有可能…應是走這邊……”

所以,一開始是他跑錯方向了?

謝沉書愣在原地,目光一時不知該望向何處。

他的尴尬無人企及。

謝沉書無奈只得輕咳兩聲,略過少年手臂,向階下走去,“行了,現下說這些已沒有意義,既是已将本王尋到,就且離開這兒到随州去吧。”

謝沉書語畢這就要走,一旬多的相處,竟也沒叫他想着同史雲腴打個招呼。只是琊川聞言,卻忽而開口扼住了他的腳步,琊川開口時有些為難,“殿下,您暫時還不能離開這兒。”

“為何?”謝沉書詫異回眸。

琊川追去如實禀告:“回禀殿下,屬下這次的任務只是在确認您的安全後,僅将消息帶回。至于原由,這都是是太子那邊的吩咐,屬下乃至将軍都無權過問。看着此地無甚危險,甚是比随州安穩。就請您再委屈兩日,待屬下回去禀報過那邊,定第一時間接您離開。”

父親…

謝沉書不明太子為何要插手此事,但即是他做的決定,謝沉書也不敢輕易違背。

不就是幾日?

他忍了這麽久,倒也不差這幾天了。

謝沉書停下向前的腳步,不再為難琊川,“那你回去告訴舅舅,洛陽有什麽異動,立刻通知于我。還有切記不要在這裏有人的時候來尋我,我不想讓這兒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是,屬下遵命。”琊川抱拳應聲。

“若殿下無事,屬下這就即刻啓程回去通禀。”

謝沉書無言而立,似是默許。

可待琊川方道出一聲殿下保重,他又忽而想起了什麽,“你且等等——”

“殿下還有什麽吩咐。”琊川回過頭,謝沉書随手指向一旁的衣架交代道,“你也不急這一時,就先将這堆衣裳晾了,然後去廚屋把那些蔬果洗幹淨再走。”

“是!”琊川想也沒想地應下。

可等他反應過來又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的太孫殿下,“啊?”

琊川幽怨的聲音,随着惑然的目光一同落下,謝沉書卻在廊前掀開寝屋的竹簾,揚聲催促道:“別啊了,快些将活做好離開,那女人快回來了。”

-

史雲腴趕在午時末回到草舍。

往前的她來去随意,從也不用掐着時辰往家趕。

這如今家中多了張嘴等着,她一路上歸家的步子就沒放緩過。只是等到了門前,她便又站定腳步,順了幾口氣,将那風塵仆仆的模樣褪去,才肯伸手推了院門。

走進院中,史雲腴如常道了聲:“我回來了。”

謝沉書也依往昔般沒有作答。

待到走去水缸邊為狼犬收拾罷泥濘的爪子,史雲腴繼而望向院子東南處的衣架,竟瞧見今早洗幹淨的衣裳,正規規矩矩曬在上頭。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今日這人怎的這麽聽話?

史雲腴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跟着就往廚屋那端去。

她約摸着謝沉書大抵只晾了衣裳,廚屋的蔬果一定是碰也沒碰過。哪知,史雲腴剛進廚屋,竈臺邊上整齊擺放的幹淨蔬果,着實把她吓了一跳。

史雲腴見狀不禁倒吸了口涼氣,瞧她摸摸額頭,自顧自嘀咕了句:“今日這太陽是打哪邊出來的?”

“西邊。”

冷不丁一句低語,吓了史雲腴一跳。

她轉眸而望,謝沉書正一臉悠閑地靠在門邊,用着甚是自得的眼神将她相望。史雲腴見到謝沉書,忍不住相問:“今日這些活都是你自己做的?”

謝沉書聞言皺起眉頭,她這是看出什麽來了?

可史雲腴單只是不敢相信,才這般言說,并沒有什麽深意。偏還正中了謝沉書的下懷。

好在謝沉書還算鎮靜,并沒有将今日琊川前來的事和盤托出。他直立起身,走進廚屋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做的,不若此等人跡罕至的地方,還能憑白蹦出個人來幫我做事不成……”

謝沉書說着站定在史雲腴身邊,漫不經心掃了竈臺一眼。

誰料,他竟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只見大大小小的瓜果與蔬菜不止被琊川洗得幹幹淨淨,甚至還按不同的種類依次區分得清清楚楚。

謝沉書見此場景,強裝淡定回身走向屋外,待他舉目看向院中光景,算是徹底傻了眼。

這小子把活幹成這樣,叫他往後如何偷懶不幹活……

早知如此,就應該自己來幹。

謝沉書定在門外,玄青趁勢跑來與他玩耍,他也沒去搭理。

悵然間,史雲腴自門後取下襜裳系在腰上,沖門外人言語:“今日辛苦你了,時候不早。中午就下兩碗筍絲面湊合一下,你有什麽想吃的與我說,我晚上再做。你眼下若是閑着,就替我到菜園子裏拔兩棵蔥。”

史雲腴又在差使他幹活。

謝沉書本想裝作沒有聽見,無視其擡腳離開。可他轉念一想,琊川回去通禀過那邊,自己這不日便能離開此地,再也不必再寄人籬下,看她眼色度日。那還懼她個什麽?

如此,念着離開之期在近,謝沉書“猖狂”起來。

只瞧他回眸看了屋內人一眼,直言沒空便揚長而去。獨剩下史雲腴不明所以立在原地,她惑然:這人适才不是還好好的,拔棵蔥而已?怎的又惹着他了?

-

後來,春庭欲晚,兩人結束一日忙碌,坐在只有一盞燭燈照亮的廊前。彼時,草舍外漆黑恫人的山林,好似将要把人的心智吞去。周遭很靜,靜到只有鹧鸪鳥的愁腸婉轉。

史雲腴側身靠在門梁,她就着飄忽的燭火,望向謝沉書那精壯的背脊。一句話也沒說。

謝沉書在那端安然自若,離開的喜悅萦繞在他的腦海,可直到此刻他也只字未提此事。

謝沉書似是猶豫着要不要與眼前人好好道個別,可等他堪堪回身望見,身後那雙望向自己的迷離眼眸,又即刻打消了這糟糕的念頭。

謝沉書當下脫離史雲腴那奇怪的目光,回過頭就要起身離去。

可便是在準備與之擦肩的一瞬,史雲腴竟昏沉着腦袋不由自主向謝沉書的方向磕去,下意t識的身體反應叫謝沉書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的腦袋。

原史雲腴是困了,才會那樣望他。

軟嫩的臉蛋驟然落在謝沉書手掌,讓他無路可退。

垂眸看着身前困意正濃的人,謝沉書想要擡手将人推開,卻在一瞬間執迷。

很久了,謝沉書想問這句話很久了。只見他忽而俯身捧起史雲腴無暇面頰,直視她含混不清的眼眸,厲聲質問:“清風使,你總這樣在我面前毫無防備,就一點也不怕?”

哪知,賴在他掌心的人,竟在他語畢後發笑,看不出絲毫膽怯。

史雲腴迷蒙起謝沉書那雙綴滿浩瀚星河的眉眼,她驚奇着,他還是第一次這般破開了他的體統。可既是他挑起話頭,史雲腴便大膽問謝沉書:“怕什麽?”

謝沉書頓然語塞,這事如何作解?

可史雲腴卻晃晃離開他的掌心,回身撐靠在高一階的地板前,将他斜眼相望,“是怕一個連尋常的纏紗換藥都會害羞的人?還是怕一個靠他床鋪近些,便即刻機警防備的人?”

打趣的話語,輕飄飄落下,白日裏平淡如水的史雲腴,此刻竟趁着夜色正濃半隐半露着她那狐貍尾巴。所以,真真假假,哪個才是真的她?

史雲腴看上去興致正好。

謝沉書卻冷目相對,陰聲只道:“你想激我?”

史雲腴聞言看了他一眼,便只笑着打了個哈欠,懶得多言。

不料,她卻被眼前人伸手驟然按倒在了門廊之下。彼時,第一眼略帶茫然的對望,史雲腴說不怵是假,但茫然之中隐約躁動的欣然,亦是真真切。

何為男歡?何為女愛?

史雲腴想自己深居茶山一生,大抵永遠也不會懂。

所以即便是放縱一場也無妨吧……

可當月色彌漫,那起先犯規的人,卻在掐捏過她單薄的肩膀後拂袖,“癡心妄想。清風使,你記住——我這輩子都不可能上你的當。況且,你也嚣張不了太久。我要走了。”

人影消失不見,

濃郁的月色變也随之散卻。

史雲腴腹诽無趣,便翻身蜷在有風的廊下,任憑東君撩撥起她慵懶的發。她在昏黃的燈火裏,打了個困意最濃的哈欠,又在餘音落盡後嗤然一笑。

史雲腴瞧得真切,那人方才……

耳朵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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