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聖淚沐浴

第13章 聖淚沐浴

……

即使在原世界,彌爾藍也沒見過一次性見過這麽多品類的粥。

紫薯燕麥、雪梨銀耳、皮蛋瘦肉、蓮子小米……荀聽順手又端上幾盤藍莓松餅和培根厚蛋燒。

直到彌爾藍伸手擋住他要放下的盤子,說了聲:“哥,吃不完了。”

荀聽繞過她,把小食放下,邊擦手邊入座,說:“本來就不是讓你吃完的,挑自己喜歡的就行。”他把今日府上當值的仆從也考慮了進去,餐量正好,并不用擔憂浪費。

主廚說話就是硬氣,彌爾藍心想。

她舀了勺粥熱了熱肚子,又咬了一口滑嫩的蛋燒,回想自己來到晟洲這七年不堪回首的飲食記憶,腦海裏開始走馬燈。

彌爾藍在一旁感慨“光輝歲月”,爻卻只是盛了一碗離自己最近的粥,若無其事地吃了幾口。

荀聽注意到了,于是詢問道:“不合口味?”

“沒有,是我……”

他無意和等待評價的荀聽眼神相對,話音一頓。

爻天生味覺鈍得要死,故而口腹之欲甚微,吃什麽都是一種味道,但他懶得費口舌解釋,于是“是我”之後沒跟後續。他一口氣喝完熱粥,敷衍了一句:“……還不錯。”

“……”

荀聽不信他這句“還不錯”,心想他大概不愛清淡的東西,盤算着下頓整點川菜一試。

柏羽卻盯着這些東西微微發愣,遲遲不下刀叉,她看着荀聽坐下,嘴唇小小張阖,聲音很輕:“您……之前做這些沒這麽熟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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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羽是涅肖的養女。

除了工作筆記外,涅肖也記錄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荀聽能大致從中描摹出涅肖曾經性格:他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主教與好父親。

荀聽上次做飯時就發現,廚室中的食材樸素卻豐富,大都符合女兒的口味,看得出家中主人很在乎親人生活品質。涅肖專門記錄了女兒愛吃藍莓與甜粥,并自己嘗試做過一些,但自稱手藝不佳,次次烙糊,未能向柏羽展示。而直到某日涅肖才發現,那些他以為被仆人丢棄的失敗料理,原來一次不落地都被柏羽取走吃完了。

或許是五年前懷霏的入獄和事故重創給了涅肖極大的打擊,導致他的性情變化,這些細小的溫情已經沉寂許久。

荀聽笑了笑,說:“那不熟練的人更要懂得勤加練習了。”

柏羽嚴謹可靠的做事風格極其随他的養父,此時,不茍言笑的她,臉上卻露出一點隐秘的開心來。她咬了一口藍莓松餅,做出評價:“唔,看來練習效果很好。”

……

法律司仍然沒有找到兇手,但他們在荀聽臨走之前遞交了大教堂的事故調查報告。

施工吊車的坍塌的确是因為爆炸造成的。因為這次使用的是老式蒸汽機,監視烏金燃燒倉的工人離奇死亡,以至于過載的高溫燒化了動力艙。

工人的死狀就是荀聽在事故現場所見那般——被整齊地切塊分屍。

法律司請了神學院大荒研究系的學者調查了現場痕跡,他們推測這是名叫“蚓線”的怪物所造成的。

“蚓線”,是第六階梯——也就是最低階梯的朽神,和“烏膿”同級。它在大荒比較常見,形态像是一團團縱橫交錯的血管,會蠕動擴散,出現就是一大片。

和烏膿一樣,蚓線通常會出現在朽神活動後或者厄化現象消散之後。被烏膿沾染上,肢體會被融化腐蝕。而被蚓線沾染上,肢體會沿着它的紋路開裂。

由于第六階梯的東西形态松散,可塑性很強。很多走歪門邪道的人喜歡去“養”它們。

大荒研究系就曾經捕獲過烏膿濃縮成的大型“史萊姆”、會鑽進動物體內攪爛內髒的“血蚯蚓”等等,一些在養殖過程中造出來的人工朽神。除此之外,養它們還有一個原因——它們是某些請神儀式的必需祭品。

從現場痕跡觀察,學者們推測造成這場事故的“蚓線”就是被人一直豢養着的。

荀聽整理了一下信息。

有一夥人在教堂舉行一場秘密的請神儀式,蚓線則是作為請神的祭品之一。但在儀式進行時,他們沒有控制好這些危險的祭品,雖然請神儀式勉強成功,蚓線卻流洩了出去,從而引發教堂施工現場的事故。

……在乜伽大教堂養厄嬰系的怪物。

始作俑者大概是嫌祖上九族的墳頭不夠晟谕廷掘的。

荀聽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手心的繭,眉心愁雲難散。

因為從那封信來看,這群人在乜伽大教堂的秘密養怪物,極有可能是身為主教的涅肖準許的。

為了達成目的蔑視自己的信仰,不顧無辜百姓的性命……涅肖是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這樣?

荀聽無法在筆記上得出涅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因為也是在五年前,他的随手記錄的習慣慢慢消失了。

系統發來提示,事件3【失格的狂歡宴】顯示了進度的更新。

你發現你是“狂歡”計劃的主謀,而你的手下們正在暗中協助你準備祭品。

“這次一定不會再失敗的,他會付出背叛的代價。”

……

荀聽吩咐幾個下修士将教堂事故的死者後事處理妥當,彌爾藍則和柏羽一同順着蚓線祭品這條線索去查朽神的資料。雖然厄嬰神系相關的文獻是違禁品,但對彌爾藍來說是小菜一碟。畢竟她在原世界最擅長的就是檢索“禁書”。

而荀聽這位“公務員”還有無數差事在身。到達鼓婆區之後,他先是和受邀前來的各位主教進行了會面,又被安排在了周末為鼓婆區的百姓進行“聖淚沐浴”。

“聖淚沐浴”,本來是每個區主教定期要做的儀式,一般一年只進行一回,一回就持續兩天。目的是給來到乜伽大教堂忏悔或祈福的百姓賜下可潔淨身體污穢的“聖淚”,以示女神的悲憫。

鼓婆區人口衆多而落後貧窮。而舉行巨獸屠宰宴之前,各區主教都會相聚在此,每個人都要參與沐浴洗禮儀式,為期十四天。這場在鼓婆區舉辦的長期而特殊的聖淚沐浴又被叫做“十四日大降霖”。

淨舌區主教被安排在周日、周一兩天。

作為“十四日大降霖”開頭的大人物,啥也不會的荀主教前一晚跟着彌爾藍“從零開始八小時速成聖淚沐浴”。

翌日,荀聽身着乜伽傳統的錦緞長袍,頭戴遮目的流蘇面飾,坐在一個如告解廳般的華室之中。

他的身邊放置兩具侍從銅像。據說這是雕刻的兩位神明的形象,分別是女神的死士護衛“烏耳墨斯”以及女神禦醫“蘇摩羅陀”。

兩者神态特征各不同。

神色堅毅,刺客兜帽佩長劍,肩胛長羽,身纏蛇骨的是烏耳墨斯。

神秘莫測,半肩袈裟半肩彩紋,身挂象牙念珠與肝髒标本的是蘇摩羅陀。

但他們都各自拿着一只水瓶,恭敬地斜向中央。瓶中流出的清甘緩緩地墜進地上石槽裏,發出清淩的淌水聲。

面前破爛衣裳的流浪漢的祈福完畢,荀聽用手掌觸碰他的額頭,輕念:“女神賜佑你。”

之後,他伸手蘸了清澈的水。登時,他濕潤的手中柔光流轉,水滴凝結成一顆小指指節粗的淚滴狀晶石。他将此“聖淚”遞交到忏悔者面前。

流浪漢接過,将其珍貴地捂在胸口,感激涕零地親吻了主教的手背。

“聖淚”其實是乜伽女神一個非常高階的神賜,消耗量巨大,神賜凝結出的甘露的确具有驅除人體污穢、治療病變的效果。

也就是說,其實整個聖淚沐浴的流程有用的只有“凝水成甘”這一步,什麽念詞、忏悔、祈福、勸導全是人類的儀式感。

荀聽倒不反感這些儀式,能給人心靈清潔和安慰也是好事一樁。不過他的觀念還是比較內斂的,“吻手”這一步驟起初讓他很不适應。

但一上午過去,人已經麻了。

彌爾藍趁着這空閑,掀開告解室後面的簾子,小聲問道:“還好嗎?需要回升精力嗎?”

舉行聖淚沐浴時,是需要邀請“蔚維達爾”的信徒在場來支持主教的精力的,否則,任是誰都承受不住“聖淚”的巨大消耗。

“暫時不需要。”被蒙住眼睛的荀聽看不見東西,他伸手,撥開面前的丁零當啷的流蘇——主教執行儀式時需要戴着遮住視線的面飾,意味着“女神用心去感受子民的苦楚”,以及“神流淚之時不可為子民直觀。”

但荀聽覺得很扯淡,他皺眉說道:“我覺得這東西除了加重我脖子的負擔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彌爾藍站着說話不腰疼地一揚下巴,說:“戴着呗,多好看。”

柏羽為荀聽遞上一杯水,說道:“我讓治安傭兵盡量控制一下人數。”

又接連進來幾個人,或絮叨,或哭泣,或吟唱,祈禱與忏悔的行為千奇百怪,荀聽都耐心地聽完了,并贈予勸導和聖淚。

直到進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妪,她的皮膚如溝壑縱橫的泥土。翳是眼睛死亡的過渡,而她的眼裏已橫屍遍野,眼球只有掙紮着才能窺見絲絲天光。她被一個孩子扶着走到主教面前,屈身跪地,說道:“願女神保佑他。”

荀聽見了小孩的聲音,于是問道:“是這個孩子?”

“不……”老妪氣息微顫着說道,“願女神保佑懷霏殿下,我……我們懷霏殿下受苦了呀。”

一旁的小孩也學着老妪的模樣跪拜,學舌道:“願女神保佑懷霏殿下。”

“……”

荀聽疲倦的神經被這個名字撥了一下,瞬間清醒了。

他蹙眉,片刻啓唇道:“你知道你在為誰祈福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死了,但腦袋還沒糊塗。”

“那你知道……懷霏他有罪嗎?”荀聽嘆氣道,“他親口承認的罪名,自己進的監獄。”

“我知道,我知道……”老妪也不明白皇室裏的個中糾葛,不明白懷霏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只是記得自己受過恩情,反複地嘟哝着,“可是沒有殿下,這孩子活不下來啊,好多孩子也活不下來啊……”

她緊抓着孫子的手,說:“殿下他是有苦衷的,有苦衷喲。”

“……”

老妪努力地轉動眼球,臉上的深壑夾着陳年的淚水,她說道:“我……我們每年聖淚沐浴都會排隊來求,可賜佑從來沒有挨到過我,這一等幾年過去了。多虧了大降霖,我才能在這兒見到您。十四日大降霖啊……”

老妪似是想起了什麽往事,喃喃說:“十四日大降霖也是懷霏殿下為我們做的呀……”

荀聽心弦一緊:“等一下,還有其他人要來為他祈福?”

老妪情緒很激動,像是怕主教聽不清似的,總是在重複着說話:“是啊,是啊。”

連晟谕廷中都無人敢為懷霏求情,若是這幫平民的行為被其他主教發現,大概率會因謀逆罪而入獄或賜死。

“你們的祈福我聽見了,若是你還有什麽請求,我可以盡量滿足你。”荀聽趕緊說道,“但你一定回去勸告你的同伴,讓他們接下來的十三天裏,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

老妪連連點頭:“好,好……”

荀聽照常伸手蘸水,掌心凝結了一滴清澈透明的純潔露滴,遞給老太太,說:“您……你記得就好,拿上它離開吧。”

“我不要聖淚,”老妪卻推開他的手,說,“請您把聖淚給他,給懷霏殿下。我們一共有三百零一個人,只乞到了這一滴。我們聽您的話,以後不再來,這一滴就是我們三百零一個人的,請求您把這滴聖淚給懷霏殿下。”

“……”聖淚還在手心漂浮着,荀聽怔了好一會兒,說,“我答應你。”

話落,老妪磕了個頭,道:“感謝您。”

她的孫子小小地匍匐着,學着奶奶之前的話,稚聲稚氣地說:“懷霏殿下受苦啦。”

說完,祖孫倆行了吻手之禮,之後如兩片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秋葉,互相攙扶着離開了這裏。

荀聽把手收回,深嘆了口長氣,将這滴聖淚收進了懷中。

懷霏……

荀聽默念了一聲這個名字,他看不見祖孫倆離去的身影,但老太太的嗓音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像是有人用盡全身顫力推開了“蓋棺”的一條縫,讓荀聽之前對懷霏“定論”稍稍松動。

良久,他的心緒漣漪都未消散,而下一個人已經走了進來。

荀聽立即整理好神色,正襟危坐。來人腳步聲清響,走到他面前,沉默着伫立了一會兒。

他就那麽站着,也不依照流程行禮。

聽他不說話,荀聽只好先行“背詞”,說:“你心有何愧?心有何挂?”

久之,對方開口了:“我……”

“我”之後沒聲音了。

荀聽聞聲一愣:“?”

這聲音是爻的。

荀聽差點就脫口一句“你來這兒幹什麽”。

他怎麽去排隊了,來湊熱鬧嗎?

荀聽看不到爻的表情,只聽他沉寂良久之後突然輕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笑。

爻說:“愧罪太多,神明還佑我麽?”

荀聽還沒搞明白他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兒,他本想說:你可是外交使者,你想要聖淚直接開口問我要啊!

但他又不能在此神聖之地公然亵渎教廷儀式,于是到嘴邊的話稍稍過了一下腦子。回道:“不必問神,我自會佑你。”

對面的爻不回話了。

荀聽想直接進行撫額一步,不過他覺得爻應該懶得蹲身受禮。正當他打算收手時,本來矗在那裏啞然無聲的爻,竟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單膝跪地。

聽見動靜的荀聽微愣:“……”

荀聽的手在空中踯躅,他心懷着無數疑問,只好先順勢輕觸了一下爻的額頭。

随後,他手蘸清水,掌心凝出聖淚,遞向跪地者。

爻接過聖淚。

這次的消耗讓荀聽的精力有點臨界了,神賜使用完,大腦霎白了一瞬。

回神的空白之中,荀聽感到手背有羽毛搔過,這讓他麻木的觸感莫名地蘇醒了起來。

……是爻在他的手背上落下的吻禮。

作者有話說

爻:想要聖淚,但會乖乖排隊。

荀聽:……你人怪有禮貌的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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