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秋日狩(六)
第34章 秋日狩(六)
雲渺極輕地眨了下眼。
眼神裏透出些許驚訝與困惑, 她遲疑着,以柔軟的指腹按在他鎖骨下方的那瓣花上,然後, 輕輕地,壓下去。
花瓣在她的指下泛起一抹異樣的緋紅。
與此同時,昏睡中的少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纖密而濃長的眼睫輕顫着,連眼尾都隐約變得微微濕漉,仿佛沾上一點雨落清晨後的露水。
被他這樣劇烈的反應吓了一跳,雲渺來不及想其它的事, 慌亂地扶住他傾倒下來的身體, 雙掌從他的衣袍上摸到一把溫熱的血。
她咬緊牙, 環抱着他的身體,再次讓他靠在洞壁邊, 然後忍着看見血和傷口的眩暈感,伸手把他身上的止血帶全部拆開, 仔仔細細地重新包紮了一遍。
一層一層沾着血的布帶解開來, 胡亂地疊起來擱在手邊, 整個洞穴裏頓時充斥着濃烈的血腥氣。
除了胸口最深的那道劍傷, 這個少年身上還有很多程度不同的傷口。他剛才不應該那樣亂動的。那些動作導致大小傷口都滲出血來,把他穿在裏面的那件雪白襯袍染成了和外面的深紅色大袖袍一樣極烈的顏色。
也許是因為聞到血腥氣,也許是擔心主人的安危,烏骓馬在洞穴外不安地刨着蹄子。
在這樣的山野間, 傳出來血的氣味實在太過危險。雲渺把謝止淵身上的傷口包紮好以後,從自己的荷包裏翻出混着麝香和黃柏的藥粉, 撒在洞口,驅散了裏面的血腥氣。
等到她回來的時候, 倚靠在洞壁邊的少年微微歪着頭,已經睡得很安靜。
微弱的火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像在白瓷鍍上一層淡淡的暖色的釉,有種令人不忍打破的靜谧與易碎感。
她坐在他身邊,伸出手,捏了一下他垂落的指尖,注意到他的手指冰涼得像雪,又摸了摸他蒼白的額頭,卻發覺他的額頭滾燙得吓人。
他開始發高燒了。
那種叫做荼蘼香的毒會讓他深夜時分劇痛和失溫,但是身上的金創傷又會導致他高燒不退,這種冷熱交錯的現象雲渺很早以前就見過一次了,那一次他受了傷在清晨時分昏睡在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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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命懸一線的夜晚。
假如清晨時分還沒有退燒的話,這個少年可能活不過這個夜晚了。
“系統,”雲渺在心裏悄聲召喚,“我有一些問題想問。”
【宿主請問。】
這一次系統出現得很快。
“假如......”雲渺低聲說,“反派沒有死亡的話,會怎麽樣?”
【這是一本小說中的世界,倘若反派在大結局沒有死亡,很可能導致劇情崩潰、世界崩塌。】
【......那麽你就無法回到屬于你的世界了。】
“所以說,假如我沒有成功殺掉他的話,”
雲渺抓住了話裏t的一個重點,試探着問,“那麽他可以活到大結局再死?”
系統冰冷地回答:【反派注定會死在大結局之前。】
就像在許許多多的故事裏一樣,反派們總是注定死在大結局之前。
在正義的主角們幸福圓滿之時,邪惡的反派們早已死去,流幹了所有的血,屍骨冰涼無人收殓。
雖然系統的回答生硬又機械,但是雲渺隐約從這些話語裏聽出來,假如說在這本小說裏這個反派少年的壽命有一個期限,那麽這個期限最長可以達到原書大結局的時候。
也就是說......一年以後。
但是,至少,他可以不用死在這裏,死在這一刻。
雲渺輕輕抿了下唇,傾身下去,抱住昏睡中的蒼白冰涼的少年,就像是抱住一個随時都會碎掉的瓷娃娃。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輕聲說,把臉頰貼在他的心口,聽着他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時斷時續地跳動,如同一抹即将熄滅的燈芯。
【宿主請問。】
“假如反派注定會死在大結局的話,”
她低聲問,“為什麽要特意派一個人來殺他?”
這次系統罕見地沉默了片刻。
【因為他是異數。】
【原本書裏設定的最大反派“白頭老翁”應該是他的老師餘照恩,而他只是一個不太重要的傀儡三皇子罷了。】
【可是傀儡偏偏擁有了反抗的意願。不過既然如此,無論在什麽時候殺掉,都完全不影響後續劇情的走向。】
【請宿主繼續努力,維護原書劇情,保證反派死亡。】
腦海之中陷入一片安靜,系統的聲音已經退去了。
“噗呲”一聲,雲渺再次擦亮一個火折子,照亮昏睡在身側的少年的臉龐。他的睡顏那樣靜谧,讓人想到那些幹淨明亮的午後,那些落着花的風,那些碎了一地的星星。
“謝止淵,”
她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其實那一刻我騎着馬回頭的時候,沒有想好是要去救你還是要殺你。”
然而在那個落花紛飛的夜晚,當時她突然把他推開,讓刺客的劍刺入他的身體,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快死了,做的最後一件事是騎馬帶着她走。
從馬背上跌落下去的時候,他大概已經不覺得自己還能活下去。
所以這個少年把他的馬和他的刀都留給了她,連同那個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你為什麽要那麽相信我呢?”她喃喃地說,自語般。
未曾被寫進過故事裏的那個漫長的夜晚,這個女孩守在那個少年的身邊很久很久。
她一遍又一遍用沾滿露水的帕子擦拭他的額頭幫助他退燒,無數次為他拆開包紮換下浸透了血的止血帶,在他咳嗽起來的時候輕輕地擁抱他,用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許多的溫暖,最後靠在他的身側慢慢地睡着了。
一束金線般的晨光落進山洞裏的時候,她睜開眼睛,側過臉,聽見身邊的少年很輕很淺的呼吸聲。
——他還活着。
-
松了一口氣以後,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下來,饑餓感和疲倦感就翻湧上來。
雲渺累得躺在地面上不想動,揉了揉餓扁了的肚子,歪着頭看身邊還在昏睡的謝止淵。暖金色的晨光灑在他的側臉上,勾出很漂亮的輪廓線。
他的高燒退了,臉色還是很蒼白,但是比昨夜好了不少。這家夥睡着的模樣很乖,安安靜靜的,不知道有沒有在做夢。
折騰了幾乎一整夜,兩個人都必須得吃點東西。雲渺覺得自己也得吃點什麽,不然可能謝止淵還沒醒,她也要發燒生病了。
她忍着疲倦坐起來,扯過攤在地面上的荷包,從裏面翻找出一小袋幹糧。
雲渺的荷包裏幾乎什麽都有。她有出行時帶上各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的習慣,有點像小學生在春游前往書包裏面亂七八糟塞東西。
收拾的時候謝止淵還嘲笑她,結果這些東西救了他的命。
要是他此刻醒着,雲渺肯定要趁此機會反諷他一句。
不過他看起來很久都不會醒來了。
雲渺捏着小袋子裏的幹糧,慢慢地把它們揉碎了,往嘴裏放了一小塊。
因為很幹,沒有水,幹糧吃起來簡直難以下咽。但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又揉碎了一小塊,雲渺彎身下去,試着喂一點點到謝止淵的嘴裏。
大約是因為嘗到不喜歡的味道,這個少年在睡夢中皺了下眉,偏了一下頭,躲開了她的手,很不高興的樣子。
“喂,”
雲渺小聲罵他,“這種情況下你怎麽還挑食啊?”
這時,呼嚕嚕的鼻息響起,烏骓馬踩着草葉探頭進山洞裏,用濕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主人的冰涼的手掌心,然後咬着一把從樹上采摘的新鮮漿果放在他的身邊。
“多謝你,烏骓馬。”
雲渺摸了摸馬鬃毛,又瞪了一眼身邊的少年,惡狠狠道,“你太好了,他不配。”
烏骓馬像是聽懂了她的話,呼嚕嚕噴了個響鼻,低頭把那一串漿果咬回來,溫順地放到了她的手掌心。
雲渺被這個舉動逗笑了,揉了揉烏骓馬的頭:“好吧。我喂給他。”
她小心地扶起昏睡中的少年,讓他枕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把漿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進他的嘴裏。
他在半夢半醒間,閉着眼,慢慢地吃掉了一小半,然後又歪着頭睡熟了。
雲渺就着剩下的一半漿果,混着幹糧一起吃進去,填飽了肚子。
休息了一段時間,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雲渺扶着謝止淵騎上烏骓馬,離開了這處山洞。
因為載着一個受傷的少年,烏骓馬走得很慢,步子邁得平穩。
馬背上的雲渺也很仔細,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怕他身上的傷口再次崩裂。他的狀态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失血了。
就這樣慢吞吞地走着,時不時停下來休息,很快就到了傍晚時分。
烏骓馬停在一處小溪邊飲水,雲渺讓謝止淵靠在一棵樹下睡,把一件外袍蓋在他的身上,然後嘗試去尋找些可以充饑的食物。
荷包裏的幹糧很少,兩個人分着吃,下午的時候就已經吃完了。
雲渺幾乎從來沒有這樣餓着肚子的時候。哪怕最初那段和謝止淵一起回長安的山路上,他也總是能設法找到足夠可口的食物給她吃。
但是這次他還在昏睡着,她只能靠自己想辦法了。
雲渺把烏骓馬的鞍卸下來,讓它放松一會兒,順便從馬鞍邊取下了一張拓木弓和幾支羽箭。
她想試試看能不能射點什麽獵物。
本來以為學會了用袖箭,用弓箭也不會太難,結果試了幾次以後發現,她根本連謝止淵的弓都拉不動。
當時看見這個少年站在樹下挽弓,随意地就用一支箭射中了一瓣花,她産生了一種自己上也行的錯覺......而現在她只想沖他抱怨為什麽他的弓那麽硬那麽重。
就在努力地嘗試拉開弓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踩在落葉上的沙沙響。
樹下的少年不知何時醒了,披着一件外袍,踩着落葉走到她的身邊,伸手從背後輕輕地環過她,幫她拉住了弓弦。掌心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冰涼。
“你應該還在睡的。”雲渺低聲說,不回頭。
“剛醒來的時候,還以為已經死了。”
背後的少年嘲笑,碎玉般的嗓音飽含恣睢惡劣,“結果看見你拉弓的姿勢很有趣。”
這家夥僅憑一句話就讓兩個人的關系再次變得劍拔弩張。
“要是你死了的話,”
雲渺反唇相譏,“那麽臨終遺言是‘想殺的話就來試試看’?”
謝止淵笑了一聲:“倘若就那樣死了的話,确實是很丢人的遺言了。”
雲渺低哼了聲,抓着弓想從他的手裏掙脫出去,結果被他更用力地握緊了。
他抵在她的耳邊輕聲笑:“阿渺,弓不是這樣拉的。”
骨節分明的手指嵌進她的指縫間,一寸寸幫她拉開弓弦,而後另一只手随意撚了枚羽箭搭上去。
擡起頭,看見少年低垂的眉眼,映在深藍色的夜幕裏,專注得幾近溫柔。深緋色的外袍松松披在肩上,在晚風裏鼓起如同兩片翩跹的羽翼。
“專心。”他輕聲說,擡起她的手腕,瞄準,而後放開了弦。
羽箭離弦而出,精準地射中了溪邊的一只野兔。背後的少年松開手,微微有些喘息,偏過頭低咳了一聲。
雲渺也不回頭看他,自顧自跑去抱那只野兔。
等到回來的時候,謝止淵已經坐在樹下生了堆火,烏骓馬在他t的身邊蹭着他的手,從他的掌心裏吃一把新鮮的宿苜草。
“閉上眼。”
接過她抱來的野兔之後,他懶洋洋地開口,“你不會想看到剝皮、放血、抽筋、剔骨這一類過程的。”
雲渺氣得想揍他一頓。這家夥盡管嘴上很關心地說着讓她閉眼別看,實際上卻把這些可怕的詞彙全部給她說了個遍,就算看不見想象起來也覺得血腥。
閉上眼以後,四周卻變得很安靜。雖然處理野兔肉的過程被他說得很恐怖,但是雲渺什麽可怕的聲音也沒聽見,只聽見少年偶爾極輕的咳嗽聲。
噼啪的火苗躍起一簇,緊接着什麽東西碰到她的唇瓣。雲渺下意識地張開口咬一下,差點咬到謝止淵的手指,然後才嘗到烤得很好吃的兔肉。
這家夥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調味,烤出來的兔肉有種特別的香氣,吃進去的時候,心情一瞬間就變好了,像是被什麽暖洋洋的東西填滿了。
“我還要。”雲渺十分直率地說,不想跟黑蓮花講客氣。
對面的少年輕輕地笑了,遞給她一塊用幹淨布料包好的烤肉,單手撐着下巴,歪頭看着她吃。
雲渺注意到他自己吃得很慢,而且很少。也許是因為太疲倦了,他沒吃多少就再次倚靠在樹下,偏過頭,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居然這麽會做飯。”她歪着頭,望着他說,“我以為一個皇子不必會這些。”
其實她只是試着找了個話題。他已經昏睡了太久了,好不容易稍微醒來一會兒,也許說一說話狀态會好一些。
“你覺得我像一個皇子麽?”他扯了下唇角,輕輕笑。
“不太像。”雲渺坦誠地說。
謝止淵又輕笑了一下,沒繼續接這句話,仰頭看了會兒天色,換了個話題:“黑水寨的餘孽此刻應該已經被剿滅了,清算南乞內部叛徒的事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察覺到黑水寨埋伏的時候,你就已經在計劃這件事了吧?”
雲渺小聲哼,“把自己置于那麽大的危險裏,就為了從南乞的人裏找出叛徒。”
“我手下的人此刻應該已經把那些蠢蠢欲動的叛徒全部殺了。”
謝止淵懶懶地答,語氣輕描淡寫,“若非覺得我快死了的話,那些人怎麽敢動手露出破綻?”
“你不是快死了,”雲渺指出,“你是差點真死了。”
“真死了就死了吧。”
靠在樹下的少年懶洋洋地說,有些倦怠地閉上眼。
片刻後,忽地輕聲說,“活着也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
樹下的篝火噼啪打出一個火星,而身邊的女孩低着頭悶不做聲,也不接他的話,呼一下站起來:“我要去溪邊洗澡了。”
頓了下,她轉過身,伸出一根白皙纖巧的食指,嚴肅地在他的眼前晃了一晃:“你不許偷看。”
他冷笑:“我不感興趣。”
雲渺低哼了聲,抓過自己的荷包,從裏面翻出換洗的衣服。
那是一件幹淨的絲綢軟袍,被仔仔細細疊成很小很小一個方塊,展開來以後就變成一件質地柔軟的寬袍。
她這麽小一個荷包裏居然塞了這麽多東西。身邊的少年看過來,問她:“這是什麽?”
“是睡衣。”雲渺說。
謝止淵笑起來:“在野外睡覺還要洗澡換睡衣麽?”
接着,他歪着頭,點評:“你好嬌氣。”
“你也好嬌氣。”雲渺毫不留情地反擊,“在野外吃飯還挑食。”
說完,不等他答話,她抱起換洗的衣服就往溪邊跑走了,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謝止淵,你髒死了,身上都是血污!”
身後的少年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冷笑一聲。
沿着粼粼的水光,雲渺挑了一處幹淨的草叢,在後面褪下外衣和襦裙,只留一件貼身的亵衣,然後踮着腳慢慢地踩進冰涼的溪水裏。
浸泡在幽藍色的水裏,只露出一雙漂亮眼睛,流水般的長發散開了,漂浮在水面上,沐浴中的女孩像是一個森林裏的精靈。
就這樣靜了一會兒,她從水裏伸出手,捧起一掌水,忽地一潑,水面上的星月之光破碎開來,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發間,化作一片細碎閃爍的流光。
隔着朦胧的碎光與水汽,她輕輕眨眼,看見對面的水邊那個少年的背影。
他褪去了染血的外袍,換了件白色的襯袍,坐在一塊溪石上,微垂着頭,抓着一塊浸濕了清水的帛布,認真細致地擦頭發。
沾着水的發梢滴滴答答,滑落下去,濺起的水珠像是細閃的星星,落在他幹淨的衣袂之間,仿佛落下一片流着光的銀河。
而坐在光芒中的少年像山野間披着禪衣的小小神祇,潔淨的水流從他的衣袂上流淌而過,他低垂的眼眸裏也倒映着破碎的星月的光。
這樣不容打碎的寂靜之中,烏骓馬在他的身側抖擻了鬃毛,把滿身的水花濺到他的頭發上。他就突然笑起來,伸手去抓在水裏打滾撒歡的馬,笑容裏有種清朗的少年氣。
一人一馬在溪水裏鬧起來,藏在水裏的女孩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突然也低着頭笑了。
等到漫天的星都靜下來,滿山的蟲就響起來。
雲渺洗幹淨頭發,裹着一件柔軟的寬袍,從沙沙的草叢後面走出來。謝止淵斜倚在樹下,歪着腦袋,閉着眼睛,像是已經睡着了,烏骓馬蹭着他垂落在身側的手掌心。
那件沾着血的外袍被他扔在溪水裏,也懶得清洗,在水面上漂浮,大片的血染紅了清涼的水,一絲一縷地溢開去。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袍,透過淺淺一層布料,可以看見底下纏着的白色布帶,微微地滲着血。
堆在地上的篝火畢剝地燒着,伴着漫山遍野的秋夜蟲鳴。雲渺走到謝止淵的旁邊,彎身下去,往他的身上蓋一件外袍。
“我沒睡。”他閉着眼,偏了下頭,避開她的手,“不必給我蓋,留給你自己。”
少年的語氣冷淡,惹得她有些惱火,一片好心被潑了冷水。于是她冷哼一聲,抓起那件外袍就走,走到離他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取來烏骓馬的馬鞍當枕頭,蓋上外袍悶頭就睡。
大約是因為白天太累了,雲渺蓋上外袍就很快睡着了。
光怪陸離的夢裏,什麽東西都亂糟糟的,有嘩啦啦的試卷、做不完的數學題、學校的下課鈴響,也有一個穿紅衣裳的少年,靠着窗坐在她的身邊,歪着頭看過來,笑容很讨厭卻又很溫暖。
意識模模糊糊間,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在蹭着她,伴着呼嚕嚕的鼻息。
搖晃一下腦袋,雲渺睜開眼睛,看見烏骓馬低着頭湊到她的身邊。
它用溫熱的鼻尖蹭她的手掌心,接着又去扯她的衣角,不安地刨着蹄子,像是急切地要把她拉起來。
“怎麽了?”雲渺語氣困倦地問,被烏骓馬扯着衣角往前走。
緊接着,她愣了一下:“謝止淵?”
遍地星光裏,那個少年倒在樹下,閉着眼睛,身體不住地顫抖。
他低垂的睫羽也輕顫着,蒼白的皮膚下浮現出淡青色的血管,攥緊的指骨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承受什麽難以自抑的痛苦。
因為擔心他身上的傷口再次崩裂,雲渺匆匆轉過身想去取止血帶和傷藥,可是他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如同溺水的人在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別走。”他輕聲說,閉着眼,嗓音因為疼痛而喑啞,脆弱得輕輕戰栗。
雲渺第一次見到他痛成這個樣子......荼蘼香毒發的時候,他總是盡可能安靜地獨自忍耐,絕對不會尋求她的幫助。
“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緊張地問,“你感覺哪裏在疼?”
他已經沒辦法說話了,氣息也變得微弱至極,攥緊她袖子的手松開,指尖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
這個少年連對抗疼痛的力氣都沒有了,輕輕閉着眼睛,任憑劇烈的疼痛像是無數把小刀那樣搗進來。受着重傷的身體像個四面漏光、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劇痛如同狂風驟雨把裏面的一切都攪得千瘡百孔。
輕輕咬了一下唇,雲渺坐在他身邊,握緊他冰涼的手指。
就在她觸碰的那一瞬間,少年的眼睫輕輕顫了一下,呼吸有剎那的中斷,又飛快地接續。
雲渺愣了一下,似乎意識到她的觸碰對他有什麽奇異的作用。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猜想,她解開他淩亂的衣襟,低下t頭,看見他的鎖骨下方那一朵很小很小的花,花苞綻放了一半,昳麗、殷紅,仿佛一個明豔的印記。
此刻她突然回想起,那日在林間騎馬的時候,他以微涼的指尖抹過她的肌膚,然後對她說他摘走了一朵花。
“謝止淵,”她低聲問,“你當時是不是把那種叫情人蠱的毒轉移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