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日狩(七)
第35章 秋日狩(七)
在疼痛中掙紮的少年當然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甚至很可能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聲音。
劇烈的痛苦慢慢吞噬了他的所有知覺,他像是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被無數柄刀劍穿心,一遍又一遍, 反反複複,直到鮮血淋漓。
身上的傷口終于還是崩裂了,血緩緩地染上了衣襟,深紅色的。
雲渺松開握住他的手,想要跑去把止血帶拿過來為他重新包紮,可是剛轉過身,他忽地伸手從背後緊緊環住了她, 像是在深海中溺亡的人抱緊了唯一的浮木。
“別離開我......”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讓我靠一會兒......”
下一刻, 他用盡全力地抱住了她,扣住她的雙手把她拉過來, 像是要把她按進自己的身體裏。這個擁抱看起來那麽兇狠,可是一點也沒有弄疼她, 分明是一個禁锢, 卻脆弱得近乎玻璃般易碎。
大約是用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他垂首埋在她的頸間, 再也不動了。
很輕的呼吸灑在她的頸間,雲渺慢慢側過臉,看見他低垂着頭,閉攏的眼睫還在輕顫着。少年的身體冷得像寒冰, 眉眼仿佛覆上一層霜,像是一個初雪後堆在角落的雪人, 在陽光下悄然無聲地融化、吹散、消失不見。
雲渺輕輕嘆了口氣:“你怎麽會痛成這樣啊?”
然後她轉過身,張開手環抱住他的身體, 把他輕輕抱進自己的懷裏。就在抱緊他的那一刻,她感覺到少年的眼睫又顫動了一下,連衰弱到極致的心跳也彌補上一拍,像是連接上電流裏的火花,閃爍一下。
她的擁抱和觸碰似乎都對他的疼痛有奇妙的療效。
他在無意識間抓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她慢慢地握緊他的手,掌心貼着他的掌心,側過臉,看見他顫動的纖長眼睫都因為這樣親昵的觸碰而變得濕潤,仿佛粘連着水珠,朦朦胧胧,猶如春霧籠罩。
在她的擁抱和牽手裏,他低着頭睡着了,止不住戰栗的身體漸漸陷入安靜。
懷裏的少年睡顏蒼白,映在星月之光下,擦洗過的發尾還是濕的,水珠滴答着流淌到他薄而清秀的鎖骨,滾動一下,落進衣襟裏,沾上血,再掉到她的手背上,洇開一小朵花。
他鎖骨下方的花苞更加綻放開了,似一朵危險又绮麗的曼珠沙華,花枝搖曳。
Advertisement
抱着他的女孩卻沒有看見這些。她只是輕輕托住他的腦袋,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然後在潑濺一地的星光裏,彼此依偎着睡了漫長的一夜。
-
次日醒來的時候,雲渺發覺自己躺在樹下,枕着一片落葉鋪成的厚厚的席,身上蓋着一件幹淨外袍,被陽光曬得暖融融。
已經快到晌午了。
擡起頭,她看見那個少年坐在溪石上,披着一件白色的襯袍,手裏抓着一把濕漉漉的宿苜草,正在喂馬。
“早午飯在你手邊。”謝止淵說,也不回頭,“衣裳幹了,換好就出發。”
雲渺揉了揉眼睛,轉頭看見自己的手邊擱着一把新鮮漿果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堅果,用一塊潔淨帛布裹起來。旁邊鋪開的落葉上疊放着她的衣服,都是幹淨而整潔的。
“我換衣服,你不許偷看!”她大喊。
這次他連回答都懶得回答,坐在溪石上曬着太陽喂馬,擡起一只手,摸着戰馬的鬃毛,微微地仰頭。陽光下的風鼓起他的外袍,兩只大袖在風裏翻飛,白衣少年的身形清拔,似一只乘風欲起的鶴。
雲渺盯了他一會兒,确定他沒有回頭的意思,于是抓過擱在身邊的襦裙。
穿好了,她抱着那一把漿果走到他身邊,擠了他一下,在溪石上擠出一個位置,坐在他身邊,搖晃着雙腿,吃早點。
潺潺的溪水聲裏,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少年少女并肩而坐的身影。
身邊的少年冷笑一聲:“你就非要搶我的位置?”
“我是來檢查一下你的傷勢。”雲渺剜他一眼,“昨晚你看起來像是快死了一樣。”
謝止淵似乎很不想談論昨晚的事,并不答話,繼續喂馬。雲渺歪着頭看他一會兒,覺得他的狀态确實比昨日好了不少,只是透過薄薄的一層白色衣襟,還是能看見底下纏着的止血帶在微微滲血。
“你的傷看起來很嚴重。”她不再看他,邊吃漿果邊問,“能活過今天嗎?”
“不能。”他冷冷地說。
雲渺撲哧笑了一下,覺得他冷着臉說反話的樣子很好玩。她把手裏的漿果掰開,一小瓣一小瓣地吃,也不搭理他。
漿果都是清晨采摘的,用清水洗淨了,掰開來的果肉又甜又嫩,吃到嘴巴裏,咬一下,化開來,像甘冽的果汁。在這樣茫茫的山野間,不知道這個少年是怎樣采摘到這種好吃的漿果的。
雲渺一直覺得謝止淵很神奇。從前跟他一起在山裏的時候就發現了,他總是能找到最好吃的東西、用最好的做法弄給她吃。哪怕在山野間,她吃的用的,都不會太差。那段在山間的日子裏,他會用落花鋪成床,也會把草編成蚱蜢,還會在她心情不好時吹葉笛給她聽,哄她高興,像個無所不能的小山神。
“謝止淵,”她問,“你為什麽會懂這些?”
“我小時候一個人在山裏待過很久。”他随口答。
“你為什麽會一個人在山裏待很久?”她歪着頭問,眉眼彎彎的,風吹起她打開的裙擺,搖搖曳曳,像是花開花落。
他不想回答,把手裏的宿苜草喂完,起身,牽着烏骓馬走到樹下,給它套上缰繩和馬鞍,在晌午的風裏回過頭,白色的衣袂在陽光下紛飛:“準備出發了。”
雲渺把最後幾塊漿果塞進嘴巴裏,牽起裙角從溪石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
風把他紛飛的衣袂吹到她的手邊,她抓住一片,仰起臉,突然說:“謝止淵,我覺得你穿白色也很好看。”
陽光灑在女孩仰起的眉眼間,她的眼瞳明亮像是落了星星。身邊的少年忽而轉過臉,不去看她的眼睛,低垂了眸,輕聲說:“我不喜歡白色。”
“為什麽不喜歡白色?”她問。
他随手取過那件深紅色的大袖袍,罩在白色的襯袍外,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她也不在意,彎了彎眼睛,笑着說:“你剛才坐在溪水邊,穿着白衣服,陽光照下來,非常好看......”
頓了下,她歪着頭,想了想,“山間的小神仙一樣。”
面前的少年微怔一下,偏過頭,很輕地扯了下嘴角。她恰好看見了,大聲說:“謝止淵,我剛剛誇你好看,你是不是高興了一下?”
“沒有。”他說。
“你有!我看見你笑了!”她不依不饒地追過去。
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雙腳忽然一下離開地面,她被他打橫抱了起來,裙擺落進他的懷裏,耳邊是少年切冰碎玉般好聽的嗓音:“走了。”
他把她抱到馬鞍上坐好,然後挽着缰繩翻身坐在她的身後,策着馬淌過一片粼粼的溪水。
因為謝止淵的傷還沒好,騎馬騎得很慢,兩個人幾乎是慢吞吞地在往回趕。謝止淵也不太着急,他布置的人手會按照他的計劃行動,而他此刻受着傷的模樣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不如慢一些回到營地上,盡可能恢複得再好一些。
馬背上一晃一晃,雲渺有點困意,靠在謝止淵的懷裏,打着呵欠。
大約是午後的陽光太好,這樣的氛圍也太過放松,她終于忍不住,想要問他昨晚的事:“謝止淵?”
“嗯。”他應她,懶懶地挽着缰繩,幹淨的嗓音也沾着陽光氣味。
“那天我們在樹林裏騎馬的時候......”
她低聲問,“你是不是把那種叫情人蠱的毒轉移到自己身上了?”
“嗯。”他點一下頭,很直白,“否t則你會死。”
雲渺輕抿了下唇:“可是那樣的話你......”
“你對我下過毒,應該知道我身上有種劇毒,因此其它的毒都殺不死我。”
他懶洋洋地打斷,“從你身上取走那種毒,對我來說不過是随手而已。”
“可你還是會痛。”她低低地說。
“昨晚是特例。”他輕聲說,似乎不太願意回憶昨晚的那些事,“只是因為我受了傷。”
“為什麽要這樣救我呢?”她低聲問。
背後的少年忽然輕笑起來:“阿渺,你不會覺得感動吧?”
“我從來都不是救你。”
少年的聲線冷冽而平靜,“已經告訴過你一次了,我只是很讨厭別人動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
他歪着頭,看過來,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你是我帶回來的女孩,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可以決定你的生死。”
“倘若有人要殺你,”
他輕聲自語般,“那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我才不是你的人。”她輕輕咬一下唇,低聲反駁。
停頓片刻,她忍不住又問:“可是,謝止淵,你不是說過,就算中了那種毒,也只有動了心,毒才會起作用嗎?”
“我當時也以為你沒事。”他說,“但是我看見了那朵花。”
雲渺愣了一下,有些茫然,緩慢地回憶起那個簌簌落花的午後,她和他一起坐在馬背上時的心情。
接着她突然笑起來:“謝止淵,你不會以為我喜歡上你了吧?”
她回過頭,看着他,眉眼彎彎:“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你。”
“但是......”
她繼續說,“我當時确實對你動了心。”
背後的少年輕輕眨眼,纖濃的眼睫動一下,眼神有些許迷茫和困惑。
“是‘同情’啦!”她大聲說,給出答案,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又輕聲道,“我覺得你很可憐。”
他有些怔住。記憶裏第一次有人對他說,覺得他可憐。
“看見你受了傷的樣子,流血不止的樣子,痛到沒辦法說話的樣子......”
她很輕很輕地說,低垂下眼睫,“做起事情來總是不顧一切,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等到你死的那天,”她輕聲說,“我會難過的吧。”
陽光嘩嘩如流水落在女孩的發頂,馬背上的少年極輕地眨眼,望着她映在陽光裏的臉頰,溫暖的,柔軟的,像是一朵很美很美的雲。
指尖在袖子底下動一下,他幾乎想要伸手觸碰她,卻停住了,似乎覺得那太遙遠。
“所以動了恻隐之心也是動心啦!”
她歪着頭笑了,一縷發絲在頰邊揚起,接着又忽地湊近他,彎着眼睛開玩笑地問,“你當時是不是覺得我差點愛上你了?”
女孩的發絲掃過他的身側,少年忽而側過臉,不答話。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要殺你,為什麽又會覺得我喜歡你呢?”她有些不解地問。
“因為母妃說過......”
身邊的少年歪着頭,嗓音一本正經,像在背什麽話本裏的臺詞一樣,偏偏眼神還很認真的模樣,“女人就是這樣的。她可以極烈地愛你,同時殘忍地殺你。”
雲渺愣了一下,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謝止淵,你不要聽你母妃亂說話。”
他這次居然沒躲開她的手,過分乖順地讓她摸了摸頭發,忽地聽見她繼續追問:“謝止淵,你把我中的毒轉移到自己身上......”
“然後......”
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她以指尖壓了一下他的鎖骨下方,“這裏生長出一朵花......”
因為低着頭,她沒看見少年的眼睫因為這個動作而輕顫一下,只是接着說:“那麽你也對我動心了。”
她仰起臉,望向他,問:“那你對我動的是哪種心呢?”
午後的風沙沙地吹過林梢,太陽在頭頂上投下晃動的光,女孩的眼瞳清澈明亮,倒映着少年的影子。他忽而偏過頭,并不想看見,挽着缰繩帶她策馬踩過鋪着落花的石子路。
“不知道。”他懶洋洋地回答,“大約是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