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鈴地(三)

第39章 風鈴地(三)

潑濺如瀑的陽光下, 少年的衣帶翻飛如紛亂的羽,他的笑容張揚而惡劣、放肆又挑釁。

雲渺被他氣得不行,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箭簇對準他的心髒。

“咔噠”一聲,袖箭從弦槽裏發射,帶起一片凜冽的風,化作一道流光,直刺而出!

謝止淵卻輕笑出聲,在袖箭射出的瞬間側身。箭簇擦肩而過的剎那,大袖下的手指運起內力, 撥動了箭杆, 把袖箭帶亂了方向。箭杆的末梢被他輕輕挑在指間, 打了幾個旋,最後停下了。

“速度太慢了。”

他懶散地說, 上前一步,稍稍發力, 一把将後退的雲渺拉到面前, 重新把那枚袖箭裝入她手腕上的機括裏, “再試一次。”

“我不要。”雲渺氣惱道。

“試一次就放棄了麽?”

少年的語氣不吝嘲諷, “我還以為你會努力殺死我。”

“這樣又殺不死你,”

雲渺奮力推開他,卻被牢牢地困在他的懷裏,她甩開他扣住自己的手, “我才不要被你逗着玩。”

面前的少年歪着頭,看她一會兒, 似是想了想,然後說:“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最近在做些什麽事?”

停頓一下, 他接着說:“給你的袖裏箭至多只能裝三支箭。倘若三支箭內,你能傷到我,我就告訴你。”

聞言,雲渺擡起頭,盯他一會兒。

和黑蓮花相處這麽久,她已經大約知道了他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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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殺他,他不在乎,因為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可是她要破壞他的計劃,卻很難,因為他絕對不會為任何事而終止自己的計劃。

可是此刻他親口說,他可以告訴她他近日的計劃。

假如她能夠知道他的計劃,豈不是可以在他幹壞事之前設法阻止?

“好。”雲渺點頭,鑒于這家夥不守信的性格,又強調,“你不許反悔。”

“我不反悔。”他笑了聲,“而且你可以試很多次。”

“任何時候都可以試麽?”雲渺問。

“嗯。”他點頭,“任何時候。”

話音未落,懷裏的女孩忽地揚起手,對準他的胸口就是一箭!

與此同時,少年倏地側身,後退半步,袖箭堪堪擦着他的衣襟掠過,穿透一瓣飄落的杏花,狠狠釘在了不遠處的樹幹上,紮進幾寸,箭杆還在嗡嗡震動。

“速度快了些。”

謝止淵歪着頭,點評,“偷襲的想法很不錯。”

雲渺輕哼一聲,連片刻的停頓都沒有,擡起手對準他的心髒又是一箭!

這次她的速度更快,幾乎沒有給瞄準留時間,射去的方向卻分毫不差。

袖箭帶起一道呼嘯的風,箭簇在陽光下閃爍着冷光,朝着對面的少年如流星般奔去。

狂風卷起少年翻湧的衣袂,他以一個驚人的弧度向後仰,如同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而箭簇從他的上方一掠而過。

雲渺毫不停頓,第三次扣動扳機!

連發兩箭卻幾乎沒有間隙,她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已經進步到完全不像是個新手了。

這件機括意外地貼合她的使用習慣,用起來很順手,短短幾箭之內她就已經熟悉了這件武器,迅速對它分析、拆解、磨合,最後當它貼合在自己的手腕上時,就像變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那麽自然。

“咔噠”一聲,扳機扣動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對面的少年也移動了腳步,根據她瞄準的方向進行閃避。

下一刻,他的眼神微動一下,閃過一絲驚訝。

袖箭......并沒有射出來。

“你輸了。”風裏傳來女孩冷脆而清冽的聲線。

就在話音響起的剎那,袖箭從她的大袖裏斜刺而出!

飛射而來的箭簇如同鋒利的小刀,以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封死了少年的閃避後路,極為淩厲地擦過他的臉頰,帶起一抹血光。

謝止淵微微偏頭,指尖沾到頰邊的血,以及一點輕微的刺痛感。

原來在第三次扣動扳機的時候,雲渺刻意用袖子掩飾了袖箭真正瞄準的方向。

她一邊用扳機扣動的“咔噠”聲來讓謝止淵以為自己已經射出了箭,一邊在“咔噠”聲過後才把袖箭真正射出,瞄準的方向正是他移動腳步之後閃避不及的位置。

這樣一個小小的假動作成功騙到了他。

不過她瞄準的目标其實是他的頸動脈,運氣好說不定真的可以殺死他,他卻在那個瞬間反應了過來,所以最後箭簇堪堪擦傷了他的臉頰,劃出一道帶着血的痕。

雲渺放下袖裏箭,擡起下巴,望向謝止淵,神情得意起來,像只驕傲的小孔雀。

對面的少年卻沒有看她。他以指尖慢慢地抹過頰邊的傷口,而後微微垂眸,注視着指尖上的血。

洇開的血綻放在指尖,恰似一朵小小的赤蓮花,帶起一種奇妙的、微微刺痛的、有些難以言喻的異樣感。

分明是很細微的疼痛......卻意外地如此清晰而敏銳,甚至有種奇異的快感。

他已經很久沒有對疼痛有過感知了。

習慣了渾身是血、遍體鱗傷的日子,他對疼痛已經有種漠然的态度,痛到極致的時候也不過是自棄般地任憑劇痛在身體裏攪動,直到最後五感盡失、滿目黑暗、如墜煉獄。

可是她帶來的疼痛,不知道為何,他卻有點喜歡。

“謝止淵,”

面前的女孩在喊他,語氣十足警惕,“你不會反悔了吧?”

“不會。”他低眸笑一下,忽而上前傾身。

“你幹什麽......”還沒能把話說完,雲渺已經被他打橫抱起來,飛揚而起的裙擺被他壓下放在懷裏,而後整個人天旋地轉,被送到了西廂房的案幾邊。

“坐好。”面前的少年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輕輕放下她以後就轉身翻窗出去,片刻後才回來,手裏端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碗,碗裏盛滿了新打來的清涼泉水。

“嗒”一聲,他把瓷碗擱在案幾上,坐在她身邊t,抓過她的右手,她掙紮一下卻沒掙脫,被他握着手指浸在了清水裏。

絲絲縷縷的血在水裏漫開來,與此同時雲渺小聲喊了句痛。

“以後不要太用力。”謝止淵低聲說,把她的手指掰開來,抓了一管膏藥,以指尖輕蘸,合着清水塗抹在她手指的傷口上。

原來在扣動扳機的時候,為了不讓那枚袖箭同時射出,雲渺把弦槽抓得很緊,以至于手指被割破了,受了一點擦傷。因為注意力太過集中,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受了傷。

盡管是細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傷口,謝止淵卻注意到了。

雲渺擡起頭,盯着面前的少年。

他的手指修長而好看,如玉般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的傷口上,動作很輕,低垂的眸光透着幾分專注。

陽光打着旋落在他的發梢上,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暈。

“你不可以轉移話題。”

她扭過臉,不看他,“答應過要告訴我你最近在做的事。”

“好。”他點頭,為她上好了藥,推開案幾上的瓷碗,去抓一疊擱在案角的書卷。

“你自己的傷呢?”身邊的女孩忽地問。

“什麽傷?”他愣了一下。

“這裏。”她歪着頭,指了一下他頰邊的箭傷。

“沒事。”謝止淵随意地說,“這算什麽傷。”

話音未落,他怔了下。女孩忽而探身,把那管膏藥取過來,擠出一點點,揉開在指尖,然後仰起臉,用沾了藥的手指輕輕地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她的指尖瑩白如玉,因為沾着水和藥膏而有些冰涼,觸碰在他的臉頰上,像是一縷很細很軟的風。

傷口被她的指尖輕輕地觸碰,那種異樣的疼痛感再次出現,這次伴随着一種輕微的、奇妙的、微微酥麻的感覺。

少年的眼睫輕輕顫動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濕了的蝴蝶翅膀。

“很疼麽?”女孩靠近他的臉頰,歪着頭,有些迷茫,“你的眼睫......有點濕。”

她困惑地看他,“像沾了露水一樣。”

也不等他答話,她更加小心地上藥,慢慢把膏藥在他的傷口上揉開,最後靠過去,湊近他的頰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呼”一下,溫熱的氣流掠過他的頰邊,少年的眼睫顫得像是風裏的含羞草。

“聽說吹一下就不疼了。”耳邊是女孩清脆的聲音。

她的手指從他的頰邊移開了,那種奇異的戰栗忽然褪去,他很慢地眨一下眼,微微歪了下頭,似乎有些懵懂地望向她。

“怎麽了?”雲渺歪着頭望回去,“上個藥你就突然變笨蛋了?”

面前的少年也不回答,把案幾上的書卷攤開,抽了一張圖紙出來:“過幾日我會去這個地方。”

“什麽地方?”

反派終于要講事情了,雲渺湊過來,靠近他的身側,去看那張圖紙。

她的發絲掃過他的頰邊,帶着一點暖香氣味,像是一團柔軟的雲。他偏了下頭,躲開她的發絲,然後才慢慢解釋:“皇林禁苑裏有一處禁地,是一座太湖石堆起的假山,底下藏着一座很大的地宮。”

“那個地方被叫做石山陵寝,是一座不知為何人而建的墓。”

他以指尖随意在圖紙上點了幾下,“不過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很少。”

“因為林間挂滿紙風鈴、平安符和千紙鶴,深夜時分風吹過枝頭,吹得滿山叮叮當當,所以經過那一帶的宮人給那個地方取了個別稱......”

謝止淵挽起大袖,取了一支朱漆毛筆,蘸着硯臺裏濃烈的墨,在紙面上落下幾個字。

“叫做......風鈴地。”

雲渺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描述有些耳熟。

“風鈴地......”她喃喃重複一下,又問,“你要去這個地方幹什麽?”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謝止淵擱了筆,收攏大袖,淡淡地說,“想知道的話,你要再贏一次。”

雲渺不滿地輕哼一聲,這種被吊胃口的感覺很不好受。她差點就打算直接再跟他打一架,但是受了傷的手指還有點疼,想一想還是算了。

晚點再說。總會再贏過他的。

于是她抱着一盤糕點再坐近一點,湊到他的身側,試圖研究反派此刻在幹的事。

“太玄算經、天機筆記、潛虛綴術、奇門真诠......”

她茫然地念了一會兒他在看的書,揚起臉,眨眨眼,“謝止淵,你都在讀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書啊?”

“奇門遁甲。”

他懶洋洋地答,“你好吵。”

他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細朱砂筆,一邊低頭在圖紙上勾畫,一邊随口威脅了句:“吵到我的話,就把你丢出去。”

雲渺哼了一聲,不說話了。她一邊吃着白玉糕,一邊歪着頭看他寫字。因為看不懂,陽光又很好,她漸漸就變得很困,時不時打個呵欠,努力撐着眼皮繼續看。

陽光從窗外紛紛灑灑地落來,落了兩人滿肩滿身。臨窗的少年握着一支筆,披一件氅衣,手肘撐着案幾,支起額角,借着光,慢慢地讀着,另一只手輕輕壓在書頁角,偶爾翻過一頁,帶起沙沙的紙頁聲。

他身邊的女孩捧着一塊白玉糕,坐得離他很近很近,近乎像是坐在他懷裏,低着頭認真地看。看着看着,她的腦袋一歪,身體倒下去,靠在少年的肩頭,睡着了。

少年握筆的手頓了一下,眼睫像是被驚起的蝴蝶,忽地顫動起來。

她勻淨的呼吸很輕地灑在他的頰邊,再次帶起那樣觸電般的奇妙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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