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望月樓(七)
第55章 望月樓(七)
一枚銀針從大袖底下滑出, 針上流淌着明滅的燭光。
頭頂上方一盞琉璃燈流轉着錯落的光影,坐在燈下的紅衣少年半垂眼眸,凝視着落在掌心的銀針。
這是方才從百鬼坊裏送來的東西。
這種銀針是特制的, 針身極長,中間空心,裏面盛滿以那種叫做龍血草的藥調配而成的藥劑。對着燈看過去,甚至能夠看見針管中一線半透明的液體,映在燭火的光裏像是清澈甘冽的酒,濃烈、甘甜,卻危險如一管毒藥。
制作這種針劑的過程極度複雜和困難, 哪怕以百鬼坊地下賭坊的財力, 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完成。注射針劑是使得龍血草的藥效發揮最快的方式之一。往血液裏注入這種危險的液體之後, 藥效會在轉瞬之間釋放到最大、幾乎不用任何等待的時間。
而使用的人所需要做的,僅僅是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一紮。
手指随意地一撥, 這枚銀針沒入大袖之中,連同一線刃光一齊隐沒在纏在手腕上的紅绫底下。坐在燈下的少年站起身, 撥開懸挂在木梁之間的層疊紗幔, 停在雅室西廂房的窗邊。
推開窗的同時, 身後一個清脆的小女孩聲音響起:“你要走了?”
一只手搭在窗格上, 少年回過身,坐在窗臺上,往房間裏面看了一眼。
門邊堆滿書的大案幾前坐着一個小女孩,右手抓着一只墨筆, 在鋪開的宣紙上亂塗亂畫,并不回頭看他, 只留一個小小的背影。
“你要去做什麽?”小女孩用冷脆的聲線問。
“我似乎并不能告訴你。”少年輕笑一聲。
“你發高燒昏迷不醒的那幾天,阿渺姐姐一直守在你身邊。”
小女孩哼了一聲, “任何人都不許進這道門,連陪我玩的小倌哥哥們都被打發走了。”
“是麽。”少年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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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什麽人?”小女孩問,回過頭。
“我麽?”
坐在窗臺上的少年扯了下唇角,輕笑了聲,“我是個壞人啊。”
“你果然是個壞人!”小女孩憤憤攥拳,“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肯定不是什麽好人!我就知道你其實是把我綁架到這裏來的大惡人!”
“知道我不是個好人,還跟着走麽?”
少年偏過頭,撐着手坐在窗臺上,“冷大幫主,你明知道這是一次劫持行動,還心甘情願地跟過來,待在這裏好幾日都不願離開,為什麽呢?”
“其實是想要你爺爺擔心吧?”他懶洋洋地說,語氣毫不吝啬惡劣與嘲諷,“快過去十日了,你爺爺還沒來找你。”
“你說......”他歪着頭,微笑,“你是不是個沒人要的小孩了?”
被戳中了心事,小女孩臉一瞬間白了。
“冷大幫主,不必擔心。”少年輕笑起來,“我答應過阿渺,不會傷害你。今晚你好好睡一覺,醒來時就會回到你爺爺身邊。”
小女孩冷着一張小臉,下定決心氣勢不能輸給了人,試圖在別的話題上找回場子,握緊拳頭大聲說:“你這個大壞蛋,根本配不上那麽好的阿渺姐姐!”
“假如你某一日對她有所負,”
小女孩用冷而脆的聲線發話,“我會下令給北丐幫的每一個人,一路追殺你到海角天涯,直到将你碎屍萬段為止。”
出乎意料的是,在這樣殘酷的威脅下,對面的少年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好啊。”他微微笑着,向後一仰,從窗臺上翻下去。
晚風卷起紗簾湧動,窗戶還在輕輕搖晃,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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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飛的衣袂猶如狂風中逆風而上的雨燕,紅衣的少年從最高處的樓上急速下墜,下方是層層疊疊的閣樓與屋檐。
“嗒”一聲,足尖輕點在橫梁上,少年的身形停落在一處屋檐下,彎身從交錯的紗幔間站起來。肆意飛揚的衣袂仿佛一團雲霞,環繞在他的周身無聲湧動,大袖底下一線刃光反射着灼灼火光。
“藏在這裏麽。”他輕聲自語。
下一刻,機括扣動的聲音響起,無數枚弩箭湧射而出!
少年歪了下頭,在半空中如同紙鳶那樣翻折!後仰、側身、折返、落地,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議,在狂風驟雨般的箭雨裏仿佛輕盈的飛鳥。
呼嘯的箭矢如密集的銀線擦過他的身側,叮叮當當地釘在對面的橫梁上,卻連他的一絲衣角都沒有碰到。
第一波與第二波弩箭之間存在一個短暫的間隙,落地的少年就在這個瞬間踩着折斷的箭杆迎上前,身形快得猶如一抹閃電,大袖底下的刀亮起一線明亮的弧光。
半空中有彎月般的光一閃而逝。
下一刻,少年從倒了一地的屍體裏直起身,手中握着一尺長如薄紙般的刃,輕輕一甩,血珠撲簌簌濺在雪白的屏風上,像是一幅雪中肆意盛放的紅梅圖。而立在血光裏的少年仿佛踏雪尋梅的貴公子,微笑裏有種詭秘的奢豔與華貴。
“你們的主人在哪裏?”他歪着頭,擡起手,手中一線刃光如血。
四面八方的刀手們緩緩地包圍上來,沒有人敢說話,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剛剛落地的那一瞬,這個惡鬼般的少年解決了所有的弓弩手,每一刀都精準地割破了敵人的頸動脈,動作輕松得好像在自家花園裏逛了一圈。
明明滅滅的燭火裏,刀手們彼此交換了眼神,決定在下一刻同時沖上去。
“沒有人回答麽?”少年似乎看不見他們抽刀的動作,只是垂眸凝視着刀尖上滴落的血珠,輕聲自語般,“你們都是南乞幫的人吧?真是可惜呢......只好全部殺掉了。”
他微微歪着頭,這個動作顯得有些孩子氣,仿佛一個誤闖入別人家的小孩,可是說出來的話語卻殘忍得好像地獄裏十惡不赦的惡鬼。
“凡背叛我的人,”他輕聲說,“皆該當死去。”
下一刻,燭火墜地,衣袂飛揚,刀光洶湧!
兵刃相擊的聲音如同清脆的裂帛之音,刀身震顫着撕破濃烈如實質的黑暗。數不清的慘叫和悶響之後,一點忽明忽滅的火絨燃起,少年左手握着刀,右手舉起一星點燃的火絨,站在遍地的屍骸裏擡起頭。
從蠟燭熄滅到火光亮起,不過短短一盞茶的時間。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只用一把一尺長的左手刀,就殺死了這裏所有的人。
這才是這種藏在袖子裏的殺人術真正的樣子。不需要眼睛,不需要光亮,當黑暗徹底籠罩的時候,才是這柄名為“眠龍”的刀的主戰場。很多年前教他這種刀術的人,握劍的右手被廢,雙眼在戰亂中失明,可是僅憑一把藏在袖子裏的刀,就敢孤身一人刺殺皇帝。
大袖底下的刀無聲地滑回去,少年舉着那支燃燒着的火絨,推開了面前的門。
這些刀手看守着的就是這扇門。
很少有人知道南乞幫這個江湖上出名的黑.道幫派在望月樓裏置辦着無數産業。每當深夜時分在長街上殺人離去,幫派裏的成員們會來到這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喝一杯酒,點一支曲,醉醺醺地拊掌大笑,枕在膝上的美人媚眼如絲。
手掌殺t人劍,醉卧美人膝,所謂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七日的時間裏,從錯綜複雜的線索之中一路追查到底,最後一切蛛絲馬跡指向的就是這個地方。背叛“白頭老翁”的南乞幫衆就是藏在這扇門後,籌劃着殺死自己的新主人、為死去的老舵主複仇。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裏面卻沒有人。
鋪了一地的竹席上堆放着無數卷宗與文書,懸挂在頭頂上方的蠟燭燒到只剩小半,除此之外是幾張花梨木的矮案幾。案幾上的茶水都還是溫熱的,說明這裏的人喝到一半就匆匆離去了,大概是接到消息就望風而逃了。
最前方一張案幾上什麽都沒有,只有一頁信箋擱在上面,信箋的一角壓着朱紅的印泥,上面是僞造的“白頭老翁”四個字。這是一封假造的手令。
少年站在案幾前,手指撫過那頁信箋,碰到壓在信箋上的鎮紙。确切地說,這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鎮紙,而是一個羊脂玉的玉佩,玉石上雕刻着花,乳白的色澤猶如一抹嬌嫩的羊奶。
手腕翻轉,掌心攤開,羊脂玉落進手裏,站在案幾前的少年垂眸注視着這枚玉。
這正是那天在星光下求婚的時候,他送給那個女孩的花。
指尖微微一勾,羊脂玉翻過來,少年微微低頭,鼻尖抵在羊脂玉上,聞到一縷極淡的草藥氣味,像極了那個女孩發間淡淡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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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望月樓地下的暗室裏。
一束潑灑的月光自半開的天窗傾瀉而下,投落在青石磚地板上形成一片銀色的湖泊。月光之下,金漆木的軟椅上坐着一個女孩,穿着雲紋繡金邊的間色裙,踩一對矮跟的原色木屐,頭頂上如水的青絲未束,流淌下來,灑在她的足邊。
她面前的案幾上放着一盞香茶,茶盞邊點着一盤線香,袅袅的香氣升起,拂過她的頰邊。這副樣子像是洗浴後正欲入眠的貴族少女,一雙白玉般的腳連羅襪也未穿,赤裸着雙足踩在木屐上,輕輕盈盈,像是踏水的天鵝。
唯一的破綻是纏繞在她足踝上的麻繩。三指寬的粗大麻繩把她纖細的腳腕勒出了紅痕,雙手腕上也綁着繩索,把她緊緊地扣在椅子上。
她其實是被綁在這張椅子上的。綁架她的人就坐在她對面的案幾上,端着一盞茶,慢條斯理地喝茶。
“江行,”女孩歪着頭,連名帶姓地稱呼他,似乎不在意綁在身上的繩索,“以前沒聽過這個名字,你是南乞幫裏的一個小喽啰?”
這句話幾乎有羞辱的意味,對面的小倌看起來卻不介意,喝着茶,笑了:“夫人手裏管着幾百人,不認識我這個小人物也正常。”
“不過,像我這樣一個小人物......”
他忽地傾身湊近,貼在女孩的頰邊,說話的時候刻意輕輕吐氣,氣息猶如一條吐息着的毒蛇,“馬上就要成為南乞幫的新舵主了啊。”
“‘白頭老翁’大人此時大約已經接到了我的威脅信。”
小倌咬字清晰地在她耳邊說,威脅的語氣仿佛毒蛇吐的信,“我告訴他,假如想要見到活着的你,就必須只身一人來這裏赴宴。”
“而我為大人準備的宴席......”
他輕聲笑着,“是數不清的刀劍、弓弩、陷阱、還有火藥......”
“夫人,你說,”小倌的手指輕輕拂過女孩的眼前,動作暧昧又帶着一絲調戲,“大人能不能活着來這裏見到你呢?”
這是他最期待的環節。在做小倌的時候,他擅長那些暧昧不清的動作與界限模糊的話語,這總會讓姑娘們心動。他喜歡年輕姑娘們在自己的手下臉色緋紅、發出喘息,這給他帶來一種全身戰栗的快感,也使他這個處在下位的侍奉者感到一絲身在上位的錯覺。
而這一次他不再需要侍奉這個女孩了。他現在是真正的上位者,可以威脅、調戲、挑釁這個高高在上的女孩,他享受這種掌控感和權力欲,并且期待從這個女孩的神情裏看出惶恐和不安的感覺。
假如她哀求他,也許他會手下留情一點?
然而面前的女孩只是歪着頭:“你果然是個小喽啰。”
“嘴上說着各種各樣的威脅,其實甚至都不敢碰我一根頭發,是害怕被那個家夥報複吧?”
她看了小倌一眼,“一邊暗中渴望着成為南乞幫的新主人,一邊還在恭恭敬敬地喊那家夥‘大人’,你還真是自卑到了骨子裏啊。”
話音一落,小倌的臉一瞬間變得扭曲起來,惡狠狠的像是一條猙獰的蛇。
“給我閉嘴!”他大吼,猛地捏碎了手裏的茶杯。
雲渺歪歪頭:這人破防的速度還真快。
“你等着!”小倌大力拍打面前的桌案,茶杯的碎片在劇烈的動作裏飛濺落地,“等一下我就會提着‘白頭老翁’的人頭過來,讓你知道所愛之人死在面前是什麽滋味!”
“那家夥才不是我的什麽所愛之人。”
女孩還是歪着頭,看着他發瘋,“其實我也很想殺死他來着......”
“哎,”她小聲嘆氣,“為什麽想要殺死他就這麽難呢?”
“那還真是不幸。”
頭頂上方忽地傳來一聲少年的輕笑,“可惜你們兩個的願望都不能實現。”
下一刻,一枚箭矢刺破火光、自上方射落而下!
小倌在一瞬間反應過來,飛快地後退着躲開那枚箭矢。箭簇堪堪擦着他的臉頰而過,釘死在對面的木質排牆上,箭杆的末梢還在不斷地震顫。
“嗒”一聲,上方的天窗打開了,一襲深緋色大袖袍的少年落地,随手把用過的弩箭扔在地上,轉過身,微微彎下身,看向面前的女孩。
女孩甩開手,站起來,系在她身上的繩索全部散開了,一節節散落在地板上。原來她早就用藏在袖子裏的袖箭割松了繩索,保持着被綁在椅子上的姿勢只是為了騙過敵人。
她赤裸着雙足,踩着一雙木屐,站在流淌一地的月光裏,向面前的少年遞出一只白玉般的纖巧的手,示意自己不想走路,讓他抱起來。
“你遲到了。”她揚起下巴。
“半路上耽擱了。”他輕笑,撥開她頰邊的一縷亂發,欠身接過她遞來的手。
四面八方的刀手和弓弩手們圍了上來,把雲渺和謝止淵包圍在正中央。灼灼的火光把他們的身形勾出一道赤金,交織的衣袂在狂風中鼓起如同翩跹飛舞的蝴蝶。
站在光芒裏的少年右手抱起懷裏的女孩,左手大袖下一線刃光清冽如水。
“捂住耳朵。”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