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望月樓(十)

第58章 望月樓(十)

一潑雨水灑在屋檐下, 濺起一團明亮的水光。

從昨夜起就開始下雨,清晨時分雨停了片刻,到了這時又開始細密地下。這段日子天氣乍暖, 滿城花樹開了大半,窗外一棵杏花盛放,紛紛如雪。

雲渺坐在窗邊低頭看一張信箋,一瓣沾着水的花落在她的發間。她擡起眸,看見灑在窗臺上的雨點,從案幾前探身過去,伸手去拉上窗簾擋雨。

剛伸出手去夠, 背後忽然有人傾身過來, 越過她, 輕輕幫她合上了窗。

“你醒來了?”雲渺沒回頭,把正在讀的信箋收了收, 悄悄攏進大袖底下。

背後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欠身在她身側坐下, 伸手撥一下她的頭發, 從發間撚走那一瓣沾着水的落花。

“你在偷看我的信。”他懶洋洋地說。

“你為什麽總是知道我在幹什麽?”雲渺簡直不理解, 回過頭瞪着他, “你剛才根本就沒有往這裏看……”

“我就是知道。”

大約是剛睡醒,他還有些困倦,稍稍打着哈欠,伸出一只手輕輕提了下她的後領, 把正在往旁邊躲的女孩抓回來,好像捉住一只試圖逃跑的小貓, “不許跑。”

既然已經被他發現了,再掙紮也沒什麽用了。雲渺不情不願地被他拎着回來, 從袖子底下摸出一封信,放在他攤開在面前的手掌心。

信箋放在他手裏了,攤開來的掌心卻不動,面前的少年微微歪着頭,好整以暇t地看她。

雲渺輕哼一聲,只好把一雙大袖都放在他的手心上方,抖了抖,藏在袖子裏的一大疊信箋嘩啦啦地倒出來,散落了一地,全部堆在地板上,摞成小山一樣的紙堆。

很難想象她是怎麽把這麽多信都藏進袖子裏的,這副場景簡直像是她把這個反派少年給掃蕩一空了。

“你居然偷看了這麽多。”這次連謝止淵都覺得有點驚訝,又感到有點好笑,取過一封信拆開,撐着一只手在案幾邊,懶洋洋地讀着,頭也不擡地問,“你都看到了什麽?”

“你在計劃殺中間人‘蒲柳先生’。”雲渺不大高興地回答,“以冷白舟那個小孩為誘餌,望月樓裏已經布置好了為他準備的陷阱。”

中間人“蒲柳先生”是皇太子的江湖馬甲。這時候,這個反派少年還不知道自己的皇兄就是自己在江湖上最大的對手,設計在望月樓裏的局既是為了殺死他,也是為了試探出他的真實身份。

“看來‘蒲柳先生’已經到了。”坐在案幾邊的少年讀完信箋,轉頭掃了一眼窗外,“他們應該還在找冷白舟所在的位置。”

“我不喜歡你計劃着殺人的樣子。”雲渺低哼一聲,“最最讨厭了。”

“你似乎總是很關心別人。”謝止淵又拆開一張信箋,取過一支筆,攏了攏垂落的大袖,低着頭,回複一封信。

“我當然關心別人!”雲渺惱火地說,“我關心每一個你計劃要殺的人......”

話未說完,她忽地被扣住雙腕抓過去,案幾邊的少年把她拉近到面前,低下頭,靠近她的唇:“阿渺,最好不要亂說話。”

“倘若你哪句話讓我不高興了......”

他微笑着,用指尖輕輕壓在她柔軟的唇上,按下一抹嬌嫩的小小印記,溫柔而蠱惑,像是綻放在黑暗裏的血色罂粟花,“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那你還真是很容易不高興。”雲渺氣惱地回擊他,努力偏開頭躲開他,他卻忽地松了手,主動放開了她。

“我可以不殺‘蒲柳先生’,本來這個人對我而言也無關要緊,設這個局是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淡淡地說,“你替我完成這件事,我就不動手殺人。”

“但是計劃還會照舊進行。我的師父會親自來望月樓殺‘蒲柳先生’。”

案幾邊的少年又取來一封信,慢吞吞地拆開,“你見過他,知道他的武功。‘蒲柳先生’能不能從他手裏活下來,就不是我能關心的了。”

謝止淵的師父是北司內侍監餘照恩。雲渺還記得很早以前謝止淵為了救她接了這個人一掌,因此受了很重的傷。連這個反派少年也抵抗不了的人,大概是全書戰力天花板的人物了。

但是讀過原著的雲渺知道主角一定可以從這個人手裏活下來。

她意識到這個反派少年在向她妥協,他答應不親自對主角動手,其實已經是一次讓步。雖然這次讓步只是因為對此刻的他來說,這個江湖上的中間人構不成任何威脅。反派的目的并不在江湖紛争,而在朝堂奪權。

“成交。”她點點頭,“你要我做什麽?”

“這是望月樓午宴的賓客名單。”謝止淵轉過頭,遞給她一張信箋,“七日前你以我的名義遞出了請柬,接下來你将會是這場宴會的主人。”

“那你要去做什麽?”雲渺問。

“我有別的事要做。”謝止淵随意地一句話帶過。

“江湖上不只我一個中間人,這些人和其他中間人也有很多合作。”

他支起手肘撐在案幾上,低着頭繼續回信,漫不經心地繼續說,“但是在這場宴會過後,他們唯一的合作者只能是我。”

雲渺眨眨眼:“這要怎麽做到?”

“這是你要做的事。”案幾邊的少年歪過頭看她,“阿渺,你已經答應我了。”

雲渺警惕地看他一會兒。總覺得這家夥似乎在試探她什麽。可是他究竟在試探什麽,她卻不太能确定。于是她更加警覺地後退了一步。

“還有一件事。”身側的少年伸手把她抓回來,迫使她坐在自己旁邊,“南乞幫內出賣我的位置的人,我知道是誰了。”

“誰?”她問。

“二幫主趙不群。”他平靜地答,仍低着頭回信。

“不要殺他。”她從這個少年的眸光裏讀出一抹殺機,輕輕咬了下唇,低聲說,“你已經殺了太多人了......再這樣下去,沒有人會願意跟随你,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找機會背叛你。”

“交給我處理。你答應我一次,我就答應你一次。”

她認真地說,擡起眸,“謝止淵,這一次我站你身邊。”

那個瞬間恰好有一束天光流淌在她的發間,明亮的像是籠了一層暖金色的光。女孩歪着頭,明淨的眼瞳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水的發絲在光芒裏飛揚,像是神話故事裏被薜荔兮帶綠蘿的山鬼,輕易地就可以勾走路過少年的魂。

他忽而偏過頭,不去看她,說:“随便你。”

雲渺輕輕哼了一聲,雙手撐着臉轉到他面前,擡起頭:“謝止淵,你要我來當這場宴會的主人,那你得給我一些東西。”

她豎起一根纖巧的食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我要最漂亮的衣裳、最昂貴的首飾、還要花不完的銀子。”

“這不難。”他懶懶地說,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還要你幫我紮頭發。”雲渺抓過他的筆,在宣紙上畫了一個極為精巧複雜的發髻樣式,“我要這個。上次你沒紮出來,這次不許偷懶。”

“為什麽又要幫你紮頭發?”被她這麽指揮,他幾乎氣笑了。

“因為你昨晚說話不算數,現在你是小狗了。”她十分認真地點點頭,“你得聽我的話,否則我就不幫你了。”

面前的少年似乎忍了一下,克制住自己的脾氣,冷笑:“最後一次。”

雲渺輕哼一聲,難得可以這樣指揮反派,心裏十分得意,有點趾高氣昂的意思,被他輕輕抱起來放在銅鏡前,低着頭讓他給自己紮頭發。

偶爾傳來女孩溫溫軟軟的聲音,時而抱怨時而指揮。

“向右一點......”

“歪啦。”

“你扯到我頭發了!謝止淵你是笨蛋嗎?”

窗外是一簾潺潺的雨,房間裏堆滿金玉織錦,銅鏡上倒映着低着頭的女孩和坐在背後專心為她绾發的少年。朦胧的天光落在鏡子裏,仿佛灑下一層金色的邊,勾出兩道挨在一起的影子,離得那樣近,就像是在光芒裏彼此靠近的兩個靈魂。

沙沙的雨聲中,遍地的光芒像水一樣流淌,空氣裏有着金沙金粉般深埋的沉靜。

銅鏡裏,女孩歪了下腦袋,靠在背後少年的懷裏,睡着了。

-

那個遍地花雨的秋日,正午時分一線天光乍瀉,灑落在望月樓裏的一池碧色上。

一輛接一輛馬車沿着榆錢金黃的道路,停在堆金砌玉的望月樓門口。叮當相擊的玉珂聲裏,客人們從馬車上走下來,門口的小厮急忙迎上去,接過客人遞來的名帖。

“淮西船業大掌櫃江雲德。”

“兵部員外郎洛衡。”

“永安道玉坊管事儲玉。”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着一個顯赫的勢力,這些都是同時參與着江湖與朝堂之事的大人物。假如這份名牒洩露出來,人們會發現原來這座城的暗面隐藏着如此龐大而複雜的關系網,表面上金光熠熠的商賈和朝臣們私底下其實秘密投資着黑.道生意,而許多官員不尋常的落水、墜馬、暴斃,其實很可能都是敵對的政敵們精心策劃的謀殺。

當然,望月樓絕對不會洩露這份名牒。絕對的保密是這裏的原則。客人們都做了精細的易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場宴會像是一次假面的聚會,客人們戴着虛假的面具而來,談着絕對不能被曝光的生意。

中間人“白頭老翁”做的就是這一行生意。與從來只參與江湖之事的“蒲柳先生”不同,從一開始“白頭老翁”的目的就是插足朝堂之事。這個中間人做的每一單生意都風險極大,刺殺的對象經常是官員、商人、甚至是親王。

雇主們都很樂意和這個中間人合作。這個少年的手段淩厲、殺伐果決、行事隐秘,每一單生意都做得出色,因此越來越多的人願意找他合作。這場午宴更像是一次為了促進合作而進行的盛大宴請,初在江湖上立足的年輕中間人邀請雇主們在平t康坊最奢華的青樓裏聚會。

客人們漸漸都到齊了。

設宴的地點在望月樓的青玉池邊,池上設着流水般不斷往返的小船,船上盛滿最昂貴的美酒、佳肴、各式精致的糕點。這是曲水宴,一種江南公卿貴族間流行的設宴方式,客人們在岸邊談笑着走動,随意地取用小船上的美酒與菜肴,自然有一種特別古典的風雅。

這種宴會沒有開始與結束的特定标志,客人到了就可以開始自由地談話與行動,一直進行到曲終人散。到了的客人們已經開始取用小船上的白玉盞,在鋪滿绫羅綢緞的岸邊笑着閑談,侍奉的少女們捧着盛滿美酒的錫壺為他們添酒,赤着的雙足淌水而過,像是涉水的白鹿。

這時,不知何處傳來缥缈的笛聲,歌女們伴着笛聲清唱:“舞未終,歌羽衣。行雲駐,梁塵飛。流雲度,和風吹。振羅袂,行相随。”

曲調是舊朝時的清商曲辭,笛聲是朝堂禮樂的龍笛,這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僭越,可是在這個最隐秘而奢華的地方卻可以存在。這個笛聲說明主人到了,客人們紛紛鼓起掌來。

池上一只小船如一卷青葉那樣緩緩飄來,伴随着小船的是飛揚的花瓣,像是下了一場深秋時節的雪。撐船的是個少年,一襲深緋色的織錦大袖袍,一根紅绫的發帶束發,頭上戴一頂鬥笠,稍稍下壓,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的身側站着一個白色寬袍大袖的女孩,垂地的衣擺上暈染着大片粉色的桃花與雲霧,雲髻高梳,盤起的烏發間綴着碎金,赤裸的雙足踩一對高跟木屐,明豔不可方物,仿佛端立于雲間。

沒有人知道這對少年少女在低聲交談。

“謝止淵,”雲渺悄聲喊他,“記得你答應我的事。你不可以傷害這裏的任何一個人,我就替你完成你要做的這件事。”

“好。”他低聲應。

漫天紛飛如雪的花瓣裏,船上的少年引着女孩站在所有人面前,微笑着傾身,附在她的耳邊,用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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