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第01章 重逢

濃雲翻墨,大雪紛紛揚揚。

仿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只有幾絲光線是沿着重雲的罅隙裏滲下來的,空氣中都泛着刺骨的冷意。

隐隐傳來不遠處城門外的戰火聲、厮殺聲。

蔥白纖細的手指搭在門上垂挂下來的厚重簾子上,輕輕一推,便從其後生出一張芙蓉面來,略施粉黛,卻也顧盼生輝,一雙杏眸中潋滟着點點渌波。

烏發挽成朝雲近香髻,上面別着的珠釵随着岑令溪跨出門檻的動作輕輕晃動,也牽動了蘭苕色大氅的袖子上成片的荷葉暗紋。

守在門廊處的婢女青梧在看到岑令溪出來後,立刻走到她跟前,語氣頗是擔憂:“娘子,外頭不安定,天又這般冷,我們回屋裏等着吧。”

岑令溪只是攥緊了袖口,目光看向門外,眉心緊蹙:“主君呢?可曾有消息?”

青梧搖了搖頭,剛想繼續勸岑令溪,卻被她的聲音攔住了:“再打發人去探。”

話音剛落,側後方便出現一個穿着朱紅色官袍的人影。

岑令溪下意識地側身看過去,這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來人正是她已成婚六年的夫君——江行舟。

青梧知趣地退到一邊,為江行舟讓開了岑令溪身邊的位置。

江行舟三步并作兩步,跨上他前面的臺階,而後将岑令溪凍得有些泛紅的手裹在自己幹燥的大掌裏,而後往裏面輕輕哈了一口熱氣,為她渡着熱意,眉目間盡是溫存:“對不住,回來晚了,叫你擔心了。”

“無妨,回來便好,”岑令溪擡起眸子看着他,又問道:“不過江郎今日怎麽不走正門,要從側門回家?”

江行舟稍稍愣了愣,眼神有些躲閃。

這讓岑令溪才安下來的心又一次懸到了嗓子眼,“江郎,是外面發生什麽事情了嗎?你告訴我。”

江行舟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啓口:“城破了,齊王進京,我在回來的路上遠遠瞧見了聞澈,長安城怕是要翻天了。”

聽到那個名字,岑令溪一時沒能站穩,手也下意識地握住江行舟的小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江行舟一時驚愕,忙扶住她,關切地問:“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遣人去請郎中來?”

岑令溪勉強穩定住心神,“沒什麽,可能是因為屋裏太暖和了,一出來吹了點風的緣故,外面情況說不準,這段日子我們還是少出門為好。”

江行舟應了聲,“好,那我們先進……”

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正門處便傳來“篤篤篤”的叩門聲。

力氣并不算小,甚至可以判斷出來,來者不善。

岑令溪有些驚慌地看向江行舟,但後者只是輕輕撫了撫她的肩,溫聲道:“沒事的,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別着涼了。”

岑令溪拗不過江行舟,只好點了點頭。

時間仿佛過得尤其漫長,連屋中燒着的爐子中爐灰掉落下來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岑令溪一時覺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心頭湧上一股濃重的不安來。

于是她再度掀開簾子,想要看看外面是個什麽情形。

“江郎。”

江行舟應當是意識到她出來了,轉頭和她說:“令溪,先回去。”

但岑令溪整個人就像是定在了原地一樣,一動不動。

因為她看到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

江行舟還在勸着她,但說了些什麽,她一句也沒有記住,只是死死地盯着家門口的那個玄衣男子。

隔着漫天的飛雪和六載春秋,兩人遙遙相望。

那人閑靠馬頭、懶拭利劍,撂着眼皮子看着她。

岑令溪只覺得自己一時間好似被剝奪了說話的能力。

她怎麽會不認識聞澈?

聞澈朝身邊的人壓了壓手腕,示意将江行舟帶下去。

下一刻,江行舟便被穿着盔甲的兵卒架了出去,臨走時還頻頻回望,告訴岑令溪讓她不要擔心自己。

而後聞澈利落地翻身下馬,跨過了宅院的門檻。

江宅的大門再一次被緩緩合上。

院落中一時只剩下她和聞澈。

岑令溪想躲進屋子裏面去,但在看到聞澈那張臉的時候,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根本動不了一點。

她瑟縮着肩頭,看着聞澈踩着一地的積雪朝她走來。

一步、一步,就像是踩在她的心頭上一樣。

聞澈卻并不着急,似乎知道她今天沒有別的退處,步履從容,慢慢朝她逼近。

一把扇子就這麽抵在了她的下颔。

岑令溪被迫仰起頭來看着他。

五官冷冽,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矜貴”兩個字,哪裏還有六年前的半分樣子?

聞澈勾了勾唇,語氣中也帶着幾分玩味:“別來無恙啊,岑姑娘。”

“你,打算把他怎麽樣?”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寒冷,岑令溪的聲音有些發抖。

“誰?江行舟嗎?你就這麽擔心他嗎?”聞澈看着她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探究的神色。

岑令溪吸了吸鼻子,沒有說話。

齊王率兵攻入長安,聞澈作為他的太傅和近臣,已經是這長安城裏最炙手可熱的人,這樣的人,不是她可以得罪得起的。

聞澈将手中握着的扇子收了回去,轉而扣住她的後腦勺,将她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兩人的鼻尖幾乎都要抵在一起。

“六年前,怎麽沒見你這麽擔心我呢?”

聲音很低,就好似情人之間深情的呢喃耳語。

将岑令溪的思緒一下子拉到很遠的時候。

六年前,也是這麽一個風雪簌簌的冬天。

彼時初入廟堂的聞澈被迫卷進了當年最讓人心驚膽戰,也是波及最大的黨争之中。

但他牽涉得并不深,只是因為落敗的戶部尚書是聞澈會試時的主考官,按着規矩來講,聞澈算是他的學生,便也被當作他的黨羽殃及到了。

那個時候的聞澈,尚且在禦史臺做事,是岑令溪父親的下屬,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更顯得他鶴頸修長,面如冠玉,清隽出塵。

岑令溪時常去禦史臺探望父親,一來二去,倒也和他相熟了起來。

十六歲那年,在父親得主持下,她和聞澈定了婚約,吉日選在了開年後的三月,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時候。

當時整個岑家都籠上了一片陰雲。

父親将她叫到跟前,重重地嘆了一聲,才和她道:“聞澈實在聰敏,以他的才學,如若沒有被牽連到這件事當中,日後必是宰輔之臣。”

父親器重聞澈,岑令溪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會放心将自己許配給他。

她回了句:“實在是可惜。”

父親勻出一息,“我交t給你來決定,他畢竟與此事幾乎沒有關系,倘若你想救他,我便去向陛下求情,最多也就是落個罰俸半年,一切照舊;倘若你想另覓如意郎君,趁現在降罪連坐的旨意還沒有下來,我便去退了婚約,就當此事從未發生過。”

岑令溪緊緊攥着手,沒有猶豫多長時間,便啓唇和父親道:“爹爹把婚書拿出來吧。”

父親頗是驚愕地擡眼看着她。

她卻只是道:“我想好了,還請爹爹成全。”

這句話剛說完,宅中的下人便來通報,說是聞澈遞了名帖,前來造訪。

岑令溪攔住了父親将要起身的動作,屈膝道:“我去見他。”

父親默許了。

下人打開門的時候,聞澈撐着一把竹節傘站在門外,身上還是那身青色的官服,和大多時候岑令溪見他時一模一樣。

她一時有些恍惚。

聞澈沒有走上臺階,就站在階下,任憑岑令溪俯視着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岑姑娘,陛下已經降旨了。”

她應了聲,因為不論聞澈說什麽,她已經做好了決定。

“陛下将我貶到了齊王的封地,做齊王世子的太傅,開春後走,你可否,等我三年?三年後績評考核,我會努力再調回長安的。”

語氣近乎哀求。

“那如果三年後你回不來呢?我是不是還要再等你三年,我有幾個三年可以等?”岑令溪質問他。

聞澈似乎是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因為他們從認識以來,從未有過任何的紛争。

“你走吧,你我之間注定有緣無份,就當從未認識過。”岑令溪閉上了眼睛。

“啪”的一聲,聞澈手中的傘從他手中滑落,直直地砸在了雪地上。

聞澈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岑令溪卻只是睨着他,從懷中取出之前的聞澈前來下聘時的聘書,當着他的面,撕成了若幹碎片。

聞澈顧不上淋雪,去撿那些碎片。

岑令溪沒有理會,轉身進了門,示意下人關門。

她知道當下的形勢,如若父親不去向天子求情的話,聞澈在齊地,大概這輩子都回不來了,但如若父親去求情,牽連到他們家怎麽辦?

她賭不起。

一陣冷風吹過來,将岑令溪的思緒吹回籠。

“你在發抖,是在害怕麽?”聞澈伸出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颔。

“聞、聞太傅。”

聞澈輕笑了聲,是很低的氣音:“不是說當從未認識過我麽?那見到我,怎麽這麽緊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