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冬去春天, 許清逐漸在魔都安定下來,兩只貓崽子也适應了南方海邊城市的氣候,在一個沒暖氣的冬天之後分別爆了毛, 等着氣候轉暖才從被窩裏爬出來, 恢複了精神,時常在空間并不充裕的出租屋裏上演着一出兩貓追逐戰,偶爾兄弟和諧地趴在陽臺上隔着落地窗眺望江對岸的風景。
許清對新生活的适應比貓崽子們還快,她喜歡這個完全陌生、不用應付任何人際交往的城市。這裏生活便捷度很高,下了電梯就有生活超市, 快遞會送到家門口, 外賣列表豐盛到她這個外鄉漢目瞪口呆, 周末有逛不完的展館、美術館、藝術表演,她再也不需要奔波往返回許家為了每周末和家人聚一聚,她的時間除工作外全是她自己的, 雖然有時候也會因為過於充裕而無所适從。
公司沒有拼命加班的風氣, 連工作模式都是homebase(居家辦公)為主,偶爾為了準備線下會議才四處奔波, 但總體來說比每天在通勤路上大量浪費時間好太多了。
許清在東區租的這個房子才不到90平米,相比于盛源市兩百平的大平層來說的确有點小,但比起大部分在魔都的打工人來說這個空間已經過於奢侈了。
好在許清的公司出手大方, 她剛來的第一個月就一口氣拿到了各方面的補貼,工資實發到賬接近三萬,讓她在租房、采購電器家俱改造出租房方面還算能夠承受。
盛源那邊闵女士一廂情願地以為許清會改變主意, 在短視頻平臺看過無數條抱怨大都市惡劣的打工環境以及資本家壓迫打工人的短劇本視頻後, 闵女士更是堅定地認為許清會回頭。
在這個世道, 沒有什麽比體制內更香的工作,以她五十年的生活經歷來看, 無論社會環境怎麽變化,他們這些機關工作人員永遠是占據天時地利、絕對上乘的人上人。聽到許清透露出(已經故意說低了的)年薪三十萬時,闵女士還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新入職的普通員工怎麽可能能拿到高薪資?雖說國企裏很多高層也能百萬年薪,但那得熬到什麽樣的資歷?大部分基層進去之後都是月薪三千,怎麽可能熬出頭?
而且就算許清有能力談到那個價,那也一定是以沒日沒夜地加班為代價的。
在魔都年薪百萬又能如何?那邊的房子動辄幾千萬一套,許清一旦離開了家人的支持,怎麽可能在那裏站得穩腳跟?
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裏打拼,身邊連個可以幫襯的親戚長輩都沒有,早晚會哭紅了鼻子喊着要回家的。
嗯,就像短視頻裏那些年輕人一樣。
事與願違,許清春節沒有回盛源,而是選擇了飛往泰國探親的時候,闵女士感覺天都塌了。
她辛苦養大的孩子們,終於都陸陸續續抛棄了她。
許清在農場裏見到了闊別六年的姐姐,這位小時候帶着她坐船穿過荷塘、長大了帶着孩子們騎馬撒歡的長姐比許清想像中還要年輕、漂亮,她精力充沛、笑聲洪亮,對多年不見的妹妹沒有半點生分,一把将她抱過來、邀請她騎馬。那極具感染力的生命力和活力遠比她視頻裏記錄得還要強烈。
她的兩個孩子都被曬黑了皮膚,眼睛卻比許清見過的所有生活在城裏的孩子都要亮,一口一個“姨媽”熱情地帶她參觀她們養的小動物,介紹那些毛孩子的名字和性格,還給許清嘗剛摘的果子。
許願看着剛來還沒讓她好好熟悉的妹妹被自家兩個小崽子拉走,有些哭笑不得:“真可惡啊,明明是我妹妹,我還沒摟夠呢,就被你們搶走了!”
許清剪着半長的短發,穿着下飛機後買的檸檬印花襯衫搭配破洞褲,扭過頭捏起自己的一側臉頰,朝許願吐舌扮鬼臉。
許願剛架起視頻拍攝器便将這一幕記錄下來,她舉着穩定器飛快地跑過去,喊着——
“快跑啊,小崽子們,我來抓你們了!”
女孩們歡快地尖叫,老鷹捉小雞似的藏在“母雞”許清背後,許清一秒入戲,立刻融入了團隊,張開手從“老鷹”願姐的的惡口下護住小崽子們。
許願的妻子是個豐腴、和善的泰國女人,她不太會講中文,黝黑的臉上挂滿了笑,一遍遍地邀請許清品嘗她新摘的水果——事實上那是一籃子熱帶水果切塊後拌着孜然辣椒粉,許清掩飾着震驚的神情、在一種期盼的目光下嘗了一口辣椒芒果。
她不懂泰語,但是看嫂子的肢體語言和欣喜的神情,許清只好配合着演戲:“嗯,delicious!”
“Ye!thank you”女人開心地手舞足蹈,說了句什麽話,看樣子是要再去拿更多的黑暗料理過來。
許清眼睛睜大,那塊還沒咽下去的芒果還藏在腮幫子裏,惶恐的神情惹得許願捧腹大笑,這位長姐看熱鬧不嫌事大,拿着相機對着許清說:“歡迎來到Tailand,我親愛的妹妹。”
許清盡客人本分地吞掉裹辣椒面的芒果,喝了口椰汁緩解,乾笑:“……可不可以跟嫂子說別去拿奇怪的當地美食了?”
“好,我去告訴她你不喜歡她的黑暗料理!”許願騰地從地上起身,速度太快,許清攔都沒攔住。
晚餐在夕陽金光灑滿的草坪上進行,不遠處還有人租了這裏的草坪在拍婚紗照,許願給妹妹斟了一杯酒說:“我這地方漂亮吧?”
許清看着婚紗上泛起的柔光,臉上沒什麽波瀾地說:“嗯,漂亮死了,完全是我的夢中農場。”
“哈哈哈,我以為你這次會帶女朋友過來呢,”許願抱着酒瓶子,大咧咧地說,“都長這麽大了也不談一個,可惜了這麽好的樣貌和身材。”
許清笑而不語,許願接着開玩笑說:“就算沒談到合适的,家裏人也會急着給你安排吧,怎麽,都看不上嗎?”
“看上的跑了,”許清無辜地眨眼,“是人家看不上我。”
許願捧腹大笑,一只手拍了拍許清的肩,感慨道:“哎呀我的傻妹妹啊,你一定是還沒用過死纏爛打這招吧?”
許清抿了下嘴,許願捏了捏她的臉說:“你這麽頂的樣貌,只要肯死纏爛打,別的不說,就是多露兩次臉,不管什麽樣的姑娘看到你都心軟了。”
許清:“真的假的?”
“真的,我保證,”許願大大咧咧地拍胸脯,神秘兮兮一笑,“還是說你喜歡小奶弟?”
“怎麽可能,”許清嗤笑,“我的審美你又不是不清楚。”
兩人樂呵呵地唠,許清旁邊一個小侄女貼心地給她夾菜,給她甜得心都化了,揉了揉小姑娘的頭說“謝謝”。
“說真的,等你下次談了對象,帶過來這裏辦婚禮吧,”許願說,“弄個漂亮的草坪婚禮,我這兩姑娘給你當花童,我給你操辦宴席,你跟你未來老婆什麽都不用操心,只管下請貼,反正咱們這免簽,随便來,到時候我請個樂團過來,我還能開個直播賺一波熱度,賣點我們農場的産品,穩賺不虧哈哈……”
許清倒也認可這個主意,草坪婚禮總比在酒店請一堆不認識的陌生人看戲要強,只不過她現在一個人也沒法結婚啊。
晚上農場的溫度降下來,許願辦了個篝火晚會,邀請了農場附近的人過來玩,一群人跟着起哄又唱又跳,許清拿了把不知哪來的尤克裏裏,抱着彈了一首歡快的《lemon tree》,整首歌節奏很輕松,只是最後幾十秒許清突然變了個調,風格突然憂郁起來,又唱又跳的人們剛好累得坐在篝火邊,安靜地看着許清抱着那麽小一把樂器彈得忘我。
有人舉着手機拍照,閃光燈晃過許清那張清逸的臉,她不在意地沖人群笑了下,又引得一陣小小的驚呼。
視訊短片傳到網上,高顏值的美女封面配上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生活,再冠上搶眼的标題,Wish這個視頻很快在油管上火了起來。
符霜忙着畢業論文的事,打開網站查資料,一眼看到了油管推送的視頻封面,手指僵在觸控板上方。
許清的臉很秀氣,剪短了的頭發碎亂地蓋着側臉,鼻子和嘴唇的線條輪廓在背光環境下愈發顯得優越,眉眼不算太深邃,但睫毛和虹膜的顏色很深沉,有種水墨畫的獨特仙氣,照片是視頻裏選出來的某一幀,角度和符霜手機裏偷拍的一張照片很類似,符霜看到封面的第一眼就仿佛被一道穿透力很強的光擊中了。
手指顫唞着點了下觸控板,倫敦的網速有點拉胯,載入了半天才順利播放,等到封面的人物終於出現在視頻裏的時候,符霜捂着臉不敢相信她看到的。
真的是許清。
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還是符霜記憶中的樣子。
但許清……似乎瘦了。●
下巴變得更尖,鎖骨愈發明顯,眼窩下面有一些不太明顯的黑眼圈,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卻似乎沒那麽愛笑,多了些憂郁寡歡的氣質。
符霜看了幾十遍視頻後,大抵得出這些結論。
她很久很久不能平靜,每次看完視頻,網頁都會停留在最後一幕篝火晚會的場景上,那一幀跟壁紙一樣陪伴符霜的時間最長,她有時候睡覺都不關電腦,枕在螢幕旁邊,構想着那天晚上她們在篝火邊聚會的情形,仿佛半個月前的火光隔着螢幕溫暖到了大不列颠的潮濕島嶼上。
她已經很久沒lofter,一來是懶,懶得去拍素材、甚至懶得出門,在這個陌生的倫敦郊區小鎮,她連一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二來符霜要花時間和精力照顧病情越來越嚴重的舅舅,這位慈祥的老人除了和她有血緣關系,兩個人幾乎沒有共同語言。
好在符霜有照顧卧床病人的經驗,她和親生母親都沒有共同語言,又怎麽會在意一個遠在國外、從來沒見過面的舅舅能不能和她有共同語言?
她已經逐漸地适應了這種離群而居、自我封閉的生活,有時候天氣好出了太陽,她頂多搬來畫架,在草坪上畫一些最稀疏尋常的作品。
擠地鐵去上班的生活似乎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在這種完全隔離的孤島環境下,符霜完全放空自己,讓那些紛亂的、複雜的情緒像海草一樣在流體中自我歸整,讓緊繃的線團不斷擴張、放松,最後成為雲煙一樣缥缈的虛體。
她的畫成了和舅舅溝通的管道,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拄着手杖站在符霜身後,默默地注視着符霜一筆筆繪制出的風景,一站就是老半天。
老人難得打起精神,符霜停下畫筆問他:“舅舅,你想回國嗎?”
花白的頭發下,老人眼裏閃過一抹光,他淡笑道:“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應該堅持不了。”
他轉而問符霜:“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畫畫很有天賦?”
符霜:“沒有。”
人們的刻板印象裏,Omega心思細膩,在藝術、文化領域的确更有創造力。
但國內的環境對藝術領域并不友好,Ai的濫用已經砸掉了很多從業者的飯碗,這已經是人人清楚的共識——但與此同時生産力過剩也在預示着另一件事:
社會上不需要那麽多從事生産的人,尤其是Omega,這些下蛋的母豬就應該安安心心地躺在家裏努力做好繁衍下一代的工作。
天賦對Omega來說不值一提,符霜更不會将它當一回事,但是能得到舅舅的認同,對她來說也很開心。
“只是畫着消遣而已,”符霜說,“舅舅喜歡的話,我把它挂起來放您卧室吧。”
“好,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好好珍藏。”老人雙手拄着杖,彬彬有禮地說。
符霜沒想到老人對她的畫作這般重視,之後更是在天氣晴朗的下午帶着她到郊區的各個地方去寫生。每次看到符霜的創作,老人比她本人更加開心,精氣神非常充足,也樂於跟她讨論每一處細節筆法的運用、光影的協調等等。
人一旦有了期待,就像飄零的種子找到了落腳的土地,猛然間茁壯生長起來。
明明符霜剛來倫敦的時候,這位老人整天卧病在床,醫生甚至提醒過她做好随時迎接親人死亡的準備。
與他起死回生的生命力旗鼓相當的,是符霜這段時間爆棚的創作欲和使不完的精力,半年後她一幅畫賣了十萬歐元,之後又陸續賣出高價,很快就在圈子裏火了。
九月,許清因公務去德國出差,落地後在機場的牌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