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昨夜,彌青抱着九光安慰,他相信了她所有的話,也相信她說的半夜被冷醒。
第二天一早,他背着斧頭去砍樹,盤算為她做一張正兒八經的床,再給她打兩套棉被。
盯着他的背影,九光仿佛實質性地看見他雙腳踏入她謊言的陷阱。
來到中山宗後,九光整日都是閑暇。無所事事地旁觀彌青造床,她不合時宜地想到,如果彌青不是在中山宗,而是在民間,也許會是個小有名氣的木匠。
他似乎對機關術頗有造詣。
也對,畢竟靈力低弱,要想謀生,總要有一技之長。
九光輕笑,目光盛滿着眼中人單薄堅韌的身影,倏地發現,他瘦了……
她漸漸收斂笑意,妄想道,如果當年彌青迷途知返,脫離中山宗,她跟他一起在民間做一對平凡夫妻,那麽她不會重傷,他也不會瘋魇,又何嘗不是一樁樂事。
中午吃飯時,彌青又煮了與往日無異的菜湯和米飯。
他把飯菜端到院子裏的大槐樹下,有些羞愧地低着頭:“這些天忙着做床,沒去山上打獵,肉吃完了我都沒發現……”
九光一如既往地不冷不熱。
彌青失魂落魄地坐下,抱着碗卻食不下咽。
九光瞥他一眼,看他神情低落,難得想寬慰他,可話到嘴邊,硬生生忍住了。
可她扪心自問,看他因她而難受,她就沒有一點動容嗎?難道她僅僅是來報仇的嗎,除了報仇,什麽都不管不顧?
但凡有救贖他的一絲可能,她要不要伸出援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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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良久,她狀若無意地開口說:“就算是最普通的稻米,也能磨成粉,做面條,烙餅,可以用一百種吃法。就算沒有肉,也是佳肴。”
聽到這樣的話,彌青不但沒有獲得安慰,反而更加耿耿于懷:“不!都怪我沒用,沒能力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糙米做出一百種花樣,又有什麽意義!”
九光筷子停住,斬釘截鐵道:“有意義的。”
她擡眸直視他的眼睛:“你先要學會放過你自己,然後才能明白平凡的樂趣。”
彌青怔怔地懵懂地望着她。
然後就見他眼神渙散,喃喃自語:“我真是瘋了,竟然看你像極了九光……”
之後,彌青又沉浸到了他自己的世界裏,仿佛突然之間失去了對周圍的感知。接下來幾個時辰,就算九光主動跟他說話,他也幾乎不會回應。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第三遍。
九光目睹一切,悵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
愛與恨、恩與仇在此時交織在一起,可仔細一想,看透這些,明明白白的事實擺出來的是,她家破人亡了。
于是便沒什麽好心軟的。
下午,趁着彌青在呆滞地鋸木頭,九光獨自走出院子,跟随着清爽微風,來到後山一處陽光和煦的草坪。
她盤腿坐下來,感受着風與日照。
來到中山宗多久,她就有多久沒這麽放松過了,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玄鳥峰,回到了峰底的鳥鳥谷。
跟彌青在一起的這幾天,她未曾有一日安眠,無時無刻不在緊繃。
當風拂過她的面容時,一陣安然的倦意随之升起,伴随着鳥語花香,她蜷縮着睡着了。
九光醒過來時,是自然而然清醒的,睡得飽而充足,心情平靜。
所以當她坐起身,看見前方有人在練功,動作龍騰虎躍,靈力勢如破竹,落葉在他周圍旋轉翻飛。
一聲訝然便從她喉中傾瀉而出。
那人聽見動靜,回頭看向她:“你醒啦?”
聲音理直氣壯,絲毫不自覺打擾到她。
九光瞥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彌鳳屏息收功,主動走過來:“我一來就看到你在這睡覺,你怎麽睡這兒?”
九光擡眼正視他:“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在這兒睡覺,為何不避開?”
彌鳳被指責得莫名其妙:“我這些天一直在這兒練功,你才是今天突然來的。”
見她冷着臉要走,他追上兩步:“你講講道理好不好,你占了我的地方,你要我去哪兒?”
九光丢下一句話:“去哪兒都行,別跟着我。”
如若說這惱怒有十分,那麽其中便有七分是為她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懊惱,她竟然睡得那麽安穩,連旁邊多了個人都沒發現。
彌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自覺地追着她盤問:“你這個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哎,等等,我還有個事要問你——”
九光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倒退回來,打量的目光落到彌鳳單純的面龐上。
就在剛才,她剎那間想到,她若要打聽玄鳥翎的下落,并非只能從彌青那兒下手。
眼前的少年單純好騙,地位尊貴,若是能取得他的信任,豈非事半功倍。
被她這麽看着,彌鳳頓時消了聲。
九光輕啓朱唇:“你的婚禮……什麽時候補辦?”
“嗯?”彌鳳臉一下子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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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最近十來天,彌鳳上午在校場跟薄雩琈一起練功,但總不盡如人意,下午就自己偷偷跑到後山來練,省得被薄雩琈看到。
到了晚上,他才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但也不是就這麽躺下了,他往往要點着燈抄錄一兩個時辰的《山海西經》。
抄錄時,他一直在腦海裏描繪玄鳥峰九光的模樣。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究竟是怎樣的性格,才會跟表哥彌青成親?
她的相貌……彌鳳一下就想到了明月姑娘,按照表哥彌青的反應,她們倆外表無疑是極其相似的。
但是在他的想象裏,九光肯定是一個心懷天下、悲憫蒼生的聖女。
然而明月姑娘,她魯莽,所以才會獨自闖入中山宗後山被抓;同時她膚淺,才會輕易愛上心裏裝着另一個人的男人。
這麽一個魯莽又膚淺的女人,跟玄鳥峰九光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彌鳳有自信,他才不像表哥,連這麽迥異的兩個人都無法分辨。
但是他轉念又想,也許是表哥太思念九光了,才自欺欺人地認錯這兩個人。
這個猜想無緣無故讓他心裏有些發堵。
正如此刻,彌鳳同樣不知道為什麽,在明月姑娘的注視下,他無緣無故臉紅了。
沒有道理的。
明月又不是九光。
半天沒得到回答,對面人詢問的目光漸漸宛如實質,讓彌鳯一下子回過神來。
他誠實道:“下月初三祭天,到時候請老天爺擇吉日成親。”
話落,就見明月姑娘嘴邊挂起一抹怪異的笑:“像之前那次一樣,拿着玄鳥翎祭天?”
他心裏毛毛的:“……是。”
九光心情很不錯,彌鳯的天真誠懇出乎她意料,這時她已經認定彌鳯是個可以下手的人選。
下月初三是個好日子,只剩下五天了,她一定會讓那天很熱鬧。
彌鳯悻悻道:“……你笑什麽?”
九光的眼神恢複平靜:“少主好好練功,我不打擾了。”
她轉身離開,身影逐漸淹沒于層層密林之中。
留下的彌鳯卻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明月姑娘在笑什麽呢?
她總是讓他很不安。
明天他要在這等她,跟她問個清楚。
九光不緊不慢地走在林間小路上,耳邊微風輕拂,鳥雀在密林上空盤旋,時而又飛入林中。
她既不想走得太快,回去看見彌青那張臉;又不想走得太慢,沒能在天黑前趕回。
其實她很想停留在這方靜谧的山林中,忘卻世間的一切紛擾……等到拿回玄鳥翎,就從此在鳥鳥谷隐居吧,她這麽想到。
遙遠的千裏之外,還有人在等她回家。
第二日,天色時好時壞,似乎不日就要下雨了。
彌青在趕工給木床刨平鋪板,再有一日就要做好了,趁着這兩天還有太陽,要趕緊曬幹。到雨期他就有時間慢悠悠地熬桐油,等雨後天晴日給木床刷油,再曬幹就能睡了。他這麽打算得好好的。
彌青頂着滿身的木屑,看見九光又要出門:“你要出去?床馬上做好了,你不看看?”
九光遲疑了。或許是結局只剩四天就可分明,她懈怠了僞裝,發自內心想獨自去往後山的草坪,不願留下來陪他。
有些話,彌青不知道怎麽就那麽難以說出口。他昨日回過神來時,四處找不到她,天知道他有多麽不安。
此時她投過來一抹目光,這裏面他看出來又帶着拒絕的意味。
這一瞬間他忍不住懷疑,那晚她哭着說喜歡他,是真的嗎?
他喉嚨在發緊,眼角突然酸澀,很想問問她,是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麽她依舊不肯對他敞開心扉?
面對彌青仿佛要落淚的表情,九光無聲地嘆一口氣:“好吧。”
她坐回到院中的木椅上。
接下來她看了一整日的刨木花。
間或喝到一杯他給她倒的茶。
興起時,她問道:“你的木工是跟誰學的?”
彌青擡起頭擦汗,沉默片刻,第一次以驕傲的口氣提起父親:“我爹,他精通機關和射術。”
按照這些日子打聽到的消息,九光轉眸回憶這個人,應該叫……殷公?
此時此刻,彌青心中感到史無前例的滿足。這種盈滿心間的簡單和踏實,就算是當初跟九光在一起時,也從未體會過。
他想,他雖然對不起九光,可沒有對不起明月。
木花比世間一切的鮮花都要美。
他跟明月一定會幸福,他願意就這樣跟她生活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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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草地上,漫山遍野開着矮矮的淡黃的、抑或雪白的野菊花。
彌鳯在這裏練功練了一整日,頻頻往來路看去,都沒有等到明月姑娘的到來。
她今天不來了嗎?
他本來想着,也許今天她會睡在旁邊那片陽光明媚的草坪,旁邊簇擁着無數顆開得舒展的野菊花,她躺下時入目都會是這些可愛的小家夥們。
所以他特意避開了這片野菊花海,以防靈力摧殘了它們,省得到時候她又怪他破壞了她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