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相比于彌鳯的如臨大敵,早在踏入這個村子前,九光的識海已經探查到,躲在暗處豎起弓箭的人,其實只是幾個年邁的老人和稚子而已。
但她不能表現得對一切了如指掌,于是她只是跟從彌鳯的腳步。
所以在他失望地朝四周大喊:“殷姑父,收手吧,我一定要帶明月姑娘離開。無論日後宗門有什麽處罰,都由我一人承擔,我絕不連累你,你收手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草叢中埋伏的人群裏發出幾聲驚呼,随後七八來個人背着弓箭跑出來,為首的老者惶恐地跪到彌鳯面前,喊道請道長恕罪。
彌鳯被這突然轉變的情形弄得茫然無措。
老者聲淚俱下地解釋:“半年前不知打哪來了頭老虎,時不時就闖進村子裏傷人,還吃了許多的雞鴨牛羊,我們實在是苦不堪言!道長您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哪裏鬥得過那老虎,只能躲起來放暗箭殺它,豈料誤傷了仙山下來的道長,請您饒命!”
然後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村子的難處、對誤傷他們二人的愧疚詳細地說了一遍。
弄明白前因後果,彌鳯松一口氣,放下擋在九光面前的胳膊,走上前去扶老者起來:“原來是這樣,放心,我今天就替你們趕走這頭老虎,絕不讓它再為害村子。”
老者一臉喜色,連連拜謝,呼籲村民一起請彌鳯和九光進村子裏稍作歇息。
彌鳯和九光被請到老者家吃了頓湯泡飯。吃飯時,彌鳯看着飯菜不禁嘆口氣,他知道老者已經是盛情款待他們了,畢竟老者自己家的人都沒的吃,都躲在屋子裏幹活,可還是連他平時的飯菜十分之一都沒有,沒想到黎民百姓過得這麽苦。
他想偷偷跟九光說,等到了大村子,他帶她吃好的。但轉頭看見九光一臉平靜地捧着碗,好像完全習以為常。
他頃刻間失語,原來只有他一個人習慣了錦衣玉食……他垂下頭,羞愧感油然而生。
吃完飯,彌鳯急不可耐地提出請老者帶路,他現在就去驅趕老虎。
老者欣喜中透着不敢置信的樣子,估計沒想到彌鳯不是說的客套話騙吃騙喝,而是真的仗義相助。
很快老者喊來了二三十個村民,但都是些老弱婦孺,在前頭帶路去老虎盤旋的那片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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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老虎花費了一些功夫,但九光相信,彌鳯對上老虎絕對是勝券在握,于是她氣定神閑地跟在人群中,還有多餘的心思觀察村民們的神色。
于是她發現,村民中有個抓着細棍子的小男孩,看彌鳯背影的眼神總是仇視又怨恨,憤憤不平的樣子。
按照九光多年來治理玄鳥峰的經驗,她略一思索,便猜到其中的內情。
仙山之下,豈有安寧。
為什麽老者見面就喊饒命?
為什麽村子裏沒有成年男丁?
為什麽村民對仙山道長表現得并不熱衷?
或許彌鳯确實見識得少,但九光永遠記得,當年玄鳥峰的宗衆下山,絕對受到村民們的夾道歡迎,哪怕能跟她們說上一句話,村民們都高興不已。
但是在這個村子,九光只感受到了敬畏、疏離。
其中的原因也很好猜。
她親眼見到中山宗的情形,有靈力的修行者不事生産、縱情享樂,而做飯、打掃這些活都由普通的凡人在做。這些人從何而來?估計絕大部分都是就近來自山腳下的村子。
中山宗把壯勞力都召集到山上當仆人,卻并沒有庇護山下的百姓,老虎已經作亂半年卻絲毫不管不問,只讓這些老弱婦孺自己艱難求生,甚至一年四季還要征繳糧食物資。
這樣百姓怎麽會感念中山宗呢?避之如洪水猛獸還來不及吧。
九光忍不住搖頭嗤笑。
前方響起一陣咆哮,九光擡頭看去,原來是老虎被彌鳯的靈力打傷,哀嚎着跑進樹林深處。
人群中吵鬧起來,九光不由奇怪,已經趕走了老虎,為何又起争執。她走近,就看見老者在村民們和彌鳯之間調和。
村民們嚷嚷着應該把老虎打死,質問彌鳯剛才為什麽要手下留情放過它?他們要扒這老虎的皮、吃老虎的肉!
彌鳯也有自己的堅持:“老虎也是萬物生靈,怎麽能輕易殺生,我把老虎趕進山裏面,讓它不敢再出來就好了啊。”
這時,一個小男孩從人群中沖出來,伸直胳膊用力推彌鳯一把,生氣道:“你不想幫忙就別幫!”
彌鳯不設防,被推得後退兩步,被身後的九光扶住。看見她,他像是找回了底氣,趕緊拉住她說:“你幫我評評理,我幫他們趕走老虎,但不殺死老虎才是對的,是不是?我看典籍上寫的,當年玄鳥峰也是這麽做的,把猛獸驅趕進深山深處,讓人和獸各自安寧的繁衍生息。”
九光迎着他真誠的眼神,實話在她的腦海盤旋,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老者趕緊上前拉住小男孩,再次請罪:“道長,孩子不懂事,您別跟小孩子計較。大家口無遮攔的,您別往心裏去,他們哪懂得什麽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我回頭一定好好跟他們講清楚,今天多謝您了,多謝。”
他牽着孩子往後藏。
九光轉頭看向這位老者,洞悉而平靜地問:“老人家,你為何不告訴我們實話,說出堅持要殺死這頭老虎的原因?”
彌鳯愣了一下,聽這語氣,他似乎聽出另有隐情,好像事情并不僅僅是表面上那麽簡單。
老者也怔住了。
他能說實話嗎?
他敢說實話嗎?
九光是個慈悲的人,百姓不敢說的事,她會幫他們說。
“讓我猜一猜。”她走到老者面前:“半年來你們都沒有降服這頭老虎,說明你們其實打不過它。今天好不容易有人相助,卻沒有一擊致命,你們便擔心日後老虎養好了傷會回來報複。村子裏沒有壯年男女,卻有孩子,那他們去哪了?全死了?應該不可能這麽巧。那就是都被抓走了,而且回不來,不然不會任由村子被老虎糟蹋。被誰抓走了呢?附近方圓百裏,只有中山宗這麽一個勢力夠大的門派。所以你們不相信中山宗的道長會誠心幫忙,你們恨他們都不夠,怎麽會感恩戴德,那麽此刻的咒罵也就說得通了。”
“我說的對也不對?”九光擡起眼看向村民們。
大家都沉默下來,其中也有些人紅了眼眶。
彌鳯站得離她最近,是聽得最清楚的人,也聽得最震驚,聽完肝膽俱裂。難道這個村子的悲慘,是由中山宗造成的嗎?怎麽可能?
他嗫喏着出聲:“可是……”他不相信!
老者頂着彌鳯誠懇的真摯的詢問眼神,撇開臉躲避回答。
彌鳳又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在默認剛才九光說的話,還有老者身後的小男孩,神情充滿着純粹的敵意。
最終,他不得不承認這或許真的是事實的一部分,起碼村裏沒有壯年男女這件事,宗門脫不了幹系。
“……我追過去把這頭老虎打死,不讓它再為害村裏。”他低下頭承諾。
彌鳯頹然地拉着九光走進密林深處,讓村民們都先安心回去等消息。
同時,他對九光說道,用一種備受打擊、倍感羞愧的語氣:“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我會保護你,你跟我一起去吧,畢竟現在還在中山腳下。”
九光答應了。
于是他們倆獨自鑽入深山,追蹤受傷的老虎的蹤跡。
沿着血跡,他們順利地找到老虎,彌鳯從丹田運出靈力将它打死,用樹藤綁好屍體,準備帶回村裏。
彌鳯一路都在想怎麽向村裏道歉。等他回到宗門,他一定會放那些村民回家。平日裏他完全沒把這些毫無靈力的雜役們放在眼裏,可原來他們在村子裏都是頂梁柱一般,是可以守護村子、驅趕猛獸的人。要是村子裏有這些壯年男女,就不用害怕老虎了吧,他們自己就可以把老虎趕走。
他發誓要替宗門肅風正紀,知錯能改,一切都還來得及。
近日烏雲蔽日,天色昏沉,不出所料要下一場大雨。就在彌鳳和九光回程的途中,暴雨傾瀉而出。
彌鳳拉着九光躲進一處陌生的山洞。在他們踏入山洞的後一秒,轟雷在山林上空響起,洞內霎時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彌鳳上下摸自己的口袋,卻沒有找到火折子。
眼前亮起一抹指蓋大小的火光,映亮九光沉靜中顯露幾分蒼白的面容。
彌鳳轉頭在洞裏撿起一堆幹柴和雜草,從九光手中接過火折子點燃火堆,再擡頭才發現她臉色不對,驚訝道:“你怎麽了,為什麽面無血色?”
九光渾身發寒,明顯地感覺到天地間的靈氣逐漸被雨簾擠壓消散,讓她失去了護身的屏障,再也抵禦不住深秋的冷冽。
她搖搖頭,緩步走到火堆旁坐下,強撐着不動聲色,借明火溫暖自己,所幸有些效果。
見她沒什麽異樣,彌鳳便也放心坐下來,不過又心事重重起來。以前他從來都不知道,宗門是這麽治理百姓的……他不知道是失望更多,還是自責更多。
他忍不住向九光傾訴:“你說……”
頓了頓,有些難以啓齒,鼓起勇氣開口問:“你說,會不會是那些村民誤會了中山宗。也許宗門并不知道山腳下有一頭老虎為害一方,所以才沒有幫忙降伏;也許壯年人都是自願上山的,畢竟沐浴仙山的恩澤,是許多人心之所向。我看典籍上寫的,常常有百姓主動送兒女上玄鳥峰學藝,道理都是相通的,中山宗肯定也是一樣的情形,只是其中許多人沒有天賦,才只能幹一些雜活。”
甚至等不到聽完,九光先發出一聲冷笑:“哪裏一樣?玄鳥峰每日都在守護村民,中山宗怎麽配跟玄鳥峰比?”
她不能忍受玄鳥峰被曲解,或許是身體不适,難得尤為情緒激昂:“你根本沒有見到過玄鳥峰的景象,每旬峰內弟子都會下山巡視方圓數百裏的村莊,替村民解決疑難、除暴安良。玄鳥峰根本不會奴役百姓,他們自己耕種、織布、建造,所有事情都親力親為。反觀你們,不過是高坐樓臺、坐享其成罷了。”
彌鳳聽得快要無地自容了,把腦袋緊緊埋進胳膊裏。
過了許久,他終于想通,不再為宗門開脫,悶聲道:“明月姑娘,你說得對,宗門确實為百姓做的太少,但索取卻很多。”
九光緩一口氣,慢慢平複對中山宗的恨意,咽下許多未道出口的真相,以免暴露身份。
彌鳳反思自己,原來他才是更愚昧的那個人。以前他總覺得明月姑娘愚昧,因為她跟彌青表哥兩情相悅,僅僅因為彌青表哥對她好而已,卻不能看穿彌青表哥其實是對她移情,并非發自本心。
可經歷今日之事,他才發現明月姑娘并不是他所以為的那麽淺薄。
他擡起頭,發自內心地對九光說:“你的靈力雖然沒我強,但見識卻比我多得多。”
九光無奈地瞥他一眼,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