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一聲警告在彌青腦顱內回響。
“你不會假戲真做了吧?記清楚你自己是誰,是來做什麽的。”
如果沒有挖苦嘲諷又石破天驚的這一問,彌青可能真的沉醉于玄鳥峰平靜祥和生活的幻象中,刻意忘記自己不堪的身份和過去。
夜闌人靜,彌青屈膝靠坐在一塊石壁上,遠離那邊熱鬧的隊伍。
已經暮秋了,秋收接近尾聲,玄鳥峰弟子踏足的地方也越來越遠,來到昆侖山脈最邊緣的村落。距離太遠的緣故,玄鳥峰弟子們無法再當日上下山來回,近來夜裏只好借宿于村民的屋舍,彌青也只能跟着送飯的隊伍三五日才來一趟。
但他也不用全程跟着隊伍,陰差陽錯,他有了無懈可擊的理由可以獨自上下山,這也就給了他去見聶樞沖的可乘之機。聶樞沖耐心有限,在最近一次密會中,她催促他速戰速決。在她的言論中,玄鳥翎是玄鳥峰的聖物,逢成親做壽這樣的大事,一定會拿出來祭天祈福,所以他被命令快點蒙騙聶九光成親,竊取玄鳥翎。
彌青都不知道聶樞沖哪來的底氣,相信他能拿下聶九光。
當時聶樞沖神情幽暗,道:“你盡管去做,如若不成,我還有後手。”
他本以為她胸有成竹,可在他出門時,又意外聽見她呢喃自語:“不過到那時,她肯定能猜到是我回來了。”
彌青不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誰,但默默把這句話記在了心底,原來玄鳥峰還有人能令聶樞沖忌憚。
不知不覺,他脫隊有些久了,聶九光找過來,他心裏突然又踏實起來。
兩個人窩在燈火闌珊處,獨享這一片靜谧的星空。
這時候,一名老村婦捧着團布袋子過來,布袋子裏閃爍着微弱的藍色光芒,是螢火蟲。
老村婦恭敬又和善地問:“九光道長跟小道長怎麽在這麽冷清的地方待着?”
聶九光笑笑:“難得清靜,随便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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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婦年過半百,在聶九光面前反倒露出小女孩的羞澀:“那我不打擾二位清靜了,這個螢火蟲袋子給你們照路。”
聶九光受寵若驚:“捕螢火蟲可費功夫了,給我們多可惜,我不怕黑,拿去給孩子們玩吧。”
老村婦堅定要給她,感慨地說:“九光道長還是跟以前一樣。也是一年秋收,那時我還小,夜裏迷了路哭得不行,九光道長你就猶如仙女從天而降,給我抓了螢火蟲安慰我不要哭,帶我找回家中。真快啊,一晃四五十年過去了,你恐怕都忘了這回事,老身卻從來沒忘過,一直放在心底。”
聶九光從回憶裏搜尋,找出無數個類似的情景,卻無法對上到底是哪個。她收下了螢火蟲袋子,朝老婦人露出和煦的一笑。
接下來便再沒有旁人打擾。
聶九光将螢火蟲袋子挂到一旁的樹桠上,宛如一盞明燈照耀這一方小天地。
彌青視線跟随着這盞燈,看見布袋子裏的螢火蟲們橫沖直撞地飛來飛去,不由出了神。
不知聯想到什麽,他的表情愈發凝重。
他的聲音很失落:“你看這些螢火蟲,它們被困在這個布袋子裏,明天天不亮就會死了,生命何其短暫而脆弱。”
聶九光轉頭看他,不解他為何有此傷感之言:“何出此言?”
彌青怔怔出神,沉浸在失落中無法自拔:“剛才聽到那個老婦人的話,我不由想到我自己。像我們這樣毫不起眼的凡人,之于九光你這種天賦卓越的修行者,恰如蜉蝣之于四季。蜉蝣朝生暮死,于四季不過一日;而我作為凡人短暫的一生,于你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假如我過些日子下了山,去過凡人的生活,你轉頭再想起我時,我是不是已經白發蒼蒼,或者已經化作一抔黃土。”
聶九光聽完這些話,一時無言。對他的心疼,是她此時唯一的念頭。她試圖打消他的顧慮:“你怎麽會突然有這麽悲觀的想法。凡人活百年,我活千年,雖然有差距,卻遠不及蜉蝣與四季,何至于此。就算你下山了,有空閑的話,我還是會常常去看你的。”
彌青渴望地看向她的面龐,縱然得到了時常探望的承諾,可他心中越想越偏激,不夠,還不夠!他壓抑地隐隐顫抖:“可凡人沒有靈力,生命很脆弱,一場山洪、一季寒冬就有可能死去。我總覺得我活不久了……我只想趁着還活着的時候,盡力争取我想得到的。”
聶九光不知如何安慰他,他看向她的眼神太熾熱,仿佛有無盡的求而不得,只有她能拯救他。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你想要得到什麽呢?”
彌青的帶淚的臉飄上一層緋紅:“……愛,沒有偏見的愛。我本可以把它深埋在心底,可我就要下山了,我藏不住地想讓你知道,有一個凡人正在愛着你,無望地愛着。”
少頃,聶九光瞳孔微顫,垂眸思索,良久都無法回應。
遠處傳來呼喚聲,随着這聲呼喚,一名少年探頭走近,看見九光時他眼睛一亮:“師叔!”
同時看見了旁邊的彌青,少年立刻氣鼓鼓:“又是你!每次你都一個人把師叔拐跑,霸占着她不讓她跟我們在一塊。”
彌青撇開臉沒有理會,不知是不欲計較還是沒有心情,情感被沒有表情的面龐壓抑着,拄着拐走遠兩步,拉開與聶九光的距離。
看他瘸腿的樣子,聶排風頓感焦躁:“你腿都瘸了,還一次不落地跟着我們下山。”
說完仿佛不夠解氣,奚落一句:“你可真會走路。”
此話過于刺耳,聶九光皺起眉頭,見彌青始終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态,她不得不喝止:“排風。”
她沉聲訓誡:“你怎麽能說這麽刻薄的話。”
聶排風不服氣地還想争辯,可就算夜色昏暗他也看清了師叔異常不喜的神色,讪讪地閉上嘴。
他惱羞成怒地四處走動,擡頭看見了挂在樹桠上的螢火蟲燈。轉頭看向師叔,他有心想撒個嬌和解:“這個螢火蟲燈真有意思,可以給我嗎?”
出聲的是聶排風,可聶九光在意的卻是此地另一個人的心情。
剛才那聲索要的話語仍在回響,這一刻她竟然産生一種負心感:“……還給彌青吧,螢火蟲燈是他的東西。”
被拒絕了,聶排風十分委屈,孩子氣地跺腳:“師叔,我以前想要什麽你都會給我的!”
不等話語聲停下,彌青吃力地大邁兩步走到樹桠前,解下布袋子,螢火蟲四散着飛開,星星點點包圍在他身邊,又一團團飛走了。
聶排風目瞪口呆地張着嘴:“你——”
聶九光與彌青無聲地對望。
她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要螢火蟲們“解脫”,他也一樣。
終于吐露愛意,彌青本以為自己的心靈能得到片刻安寧,然而随之而起的卻是更強烈的不安和恐慌……她會接受嗎?不、不要接受,有陷阱……期翼、忐忑、害怕、後悔等種種情緒在胸膛中雜糅,像無底洞一般,将他拉入沒有盡頭的深淵。
秋收後,弟子們都回到玄鳥峰,準備迎接一個尋常又溫飽的冬天。
一天比一天冷了,某日聶神闕清晨起來打坐時,看見了樹上挂着的寒霜。
不知為何她感到有些心慌,就算坐在道臺上冥想,也無法平靜下來。
晨練結束後,江傲來走進殿中向掌門禀報秋收的收成,起碼這個冬天各個村子不會發生餓死人的慘事。
聶神闕沉吟,既然治下太平,那引起她心慌的事情就不是村民了。她思來想去,想到了“玄鳥翎”。她問:“你近日可有勤加修煉?玄鳥翎中的功法,可有一二感悟?”
江傲來低下頭,語氣慚愧:“弟子不才,雖然從未懈怠過修行,可玄鳥翎的法門始終無法悟到。”
聶神闕幽幽地嘆口氣:“為師倒也不是怪你。只是我今日心中突然有一種預感,她……要回來了。掐指一算你們師祖已經過世三年,玄鳥峰中再也無人修得玄鳥翎中的功法。到時她若回來,這裏誰人能敵?”
江傲來面色凝重。他知道師傅口中的“她”是誰,她叛離玄鳥峰的時候,他已經懂事了。只不過家醜不可外揚,玄鳥峰的前輩們對此諱莫如深,如今知道“她”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就連聶九光都未必聽過,因為那時聶九光才剛出生不久。
“她”如果回來,恐怕要引起一場浩劫。
告退後,江傲來打定主意,今日起必要專注修行,勢要排除萬難,領悟玄鳥翎中的功法。他是神族遺脈,天賦已是當世最高,就算玄鳥翎中的功法再怎麽奧秘難解,如果連他都無法領悟,試問還有誰能?
同一日晚些時候,聶九光來向聶神闕請安。
聶神闕囑咐女兒:“當前山下沒什麽瑣事了,你要開始專心修煉。方才你大師兄江傲來在這兒跟我請示過,要研習玄鳥翎中的功法,你便跟他一塊兒吧。唉,雖說近萬年來天地間的靈力愈發薄弱,導致玄鳥翎中的功法越來越難以勘破,不過總要盡力一試。”
聶九光颔首表示明白,頓了頓,随即提起另一件事。
當聽見女兒提起婚事時,聶神闕在此之前從未意料到:“誰?你的意中人是誰?”
她錯愕不已,素來端莊的神态也有了些變化。
“彌青。”聶九光認真道:“他叫彌青,如今就住在藥圃旁的杏林別院,仲夏時是我把氣息奄奄的他帶上玄鳥峰。”
聞言,聶神闕眼底的顧慮越積越深:“我不是指我不知道這個人……我的意思是,你們相識尚不足半年,你怎麽會突然想跟他成親?”
聶九光神情堅定:“我喜歡他,這跟認識了多久沒有關系。他善良頑強,一片赤誠,就算只是凡人卻勇敢地追尋所願所想。當他內心苦苦掙紮着向我示愛時,他甚至明确地以為我不會答應他,可他還是不想違背本心,訴說了他的愛意,我怎能不為之動容?我願意打破常規,破除修行者只跟修行者成親的慣例,給他一個驚喜。”
聶神闕聽着皺起眉頭:“九光,你到底是愛這個人,還是被他的楚楚可憐打動?你分得清憐愛和喜愛嗎?”
“當然分得清。”聶九光心中有數,反過來教誨母親:“這世上有許多種愛,憐愛、敬愛、貪愛抑或純粹的喜愛,并沒有對錯高下之分。我承認,我對他是由憐生愛,但這并不表明我的愛就不是愛。我愛他,我知道我自己在想什麽。”
然而正是因為這份通透,才更讓想阻攔的人無從下手。
聶神闕長久地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