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興趣班

第02章 興趣班

十三中。哦,原來是學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生熠覺得霍也臉上的神色更淡了些,好像非但沒有因此感到意外的驚喜,反倒勾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似的。

走出巷尾,拐過七歪八扭的小道,這裏是岚江市城中村地帶的冰山一角。

樓下門禁系統壞了,幾天還沒修好,不用刷卡就能上去。電梯更是想都不要想。霍也大步流星,一下邁三個臺階,很快爬上五樓。

這邊居民樓的樓道也逼仄狹小,對于他這種個高腿長的人來說,有些透不過氣的壓抑。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環境。

用鑰匙擰開門,入目就是被擦得锃亮反光的木質餐桌,上面擺着幾本攤開來的字跡密密麻麻的練習冊。霍妍正趴在桌邊寫作業,一看到他就喜上眉梢,喊道:“哥哥!你回來了。”

“有沒有認真寫作業,嗯?”霍也随手将塑料袋放在鞋櫃上,在門口換鞋,一邊問她。

“當然有!”霍妍噔噔跑來,踮起腳急着去夠那只塑料袋,“你帶什麽東西回來啦?”拆出盒子裏的芭比娃娃,她眼睛都亮了起來,愛不釋手地說:“哥哥,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個!”

霍也換好鞋,朝廚房走去,哼笑:“也就今天一口一個哥哥叫得這麽甜,平時不都霍也霍也的很順口嗎?你這小孩兒真是個勢利眼。”

霍妍遺傳了他家的厚臉皮,也完全沒有不好意思,一扭頭,抱着芭比娃娃就跑回房間。

廚房那邊傳來炒菜的聲音,大概是怕油煙飄進屋裏去,門關着。宋建蘭滿頭大汗,手腳卻是麻利不停,用鍋鏟翻出陣陣家的味道來。

霍也推門進去,熱浪直撲到臉上,鼻尖幾乎是立時就冒出了細汗,“媽。”

“回來啦?我家小七。”宋建蘭忙中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也很高興,“今晚想吃什麽呀?”

“嗯,番茄炒蛋就行。”

宋建蘭說:“你呀,就愛吃雞蛋,偏偏又只愛吃番茄炒蛋裏的雞蛋,番茄是一點不動。”

嘴上碎碎念着,卻把雞蛋打好了。

霍也聞言只是笑笑,取了門後挂着的黑色圍裙,熟練地往自己身上系,勾勒出勁瘦有力的腰臀線,打好結說:“還有什麽沒做?剩下的我來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唉,你看我,這天氣太熱了。”宋建蘭拿手背揩了把頭上的汗,喘氣道:“等會兒你倆吃飯的時候記得把風扇打開,可別熱壞了。”

霍也細聽着點了點頭,走到水池邊洗了幾個番茄過來切,他掌背寬大,五指修長,那把菜刀握在他手裏就跟霍妍以前淘汰了的過家家玩具一樣,好像沒有一點重量。

鋒利刀刃與底下堅硬的砧板快速且連貫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霍也垂着眼皮,來回動作游刃有餘,認真嚴謹的态度讓人覺得他不像在做切菜這種與他違和的事情,而是在擦槍。

宋建蘭拉開廚房門,腳都踏出去了,突然猶豫着停下來,說:“你爸今晚不在家吃飯。”

霍也切番茄的速度慢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就恢複了正常,“嗯”了一聲。

因為他們清楚知道,這意味着霍立軍肯定又要喝得爛醉回來,醉酒後的霍立軍和清醒時的霍立軍相比的可怕程度幾乎不能相提并論。

宋建蘭面露憂色,不過沒再說下去,默默轉身離開回房間換衣服了。

家裏坐主位上的那個人不在,日常飯菜就會寡淡一些,只有兩葷一素,其中有兩樣是霍妍和霍也都愛吃的。

風扇在頭頂呼呼地轉,宋建蘭一邊給霍妍夾去了肥的肉,一邊吃掉番茄炒蛋裏的番茄。

霍妍吃個飯也老不正經,非要把電視打開坐前去看,看一會兒,再過來吃一會兒,如此反複怎麽說也不聽,每一口飯都得人催着來。

說白了,就是慣的。

但宋建蘭和霍也今天居然由了她去,母子倆面對面坐着動筷,雙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碗裏的白米飯快見底時,宋建蘭才捏着筷子,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來這麽一句。

“妹妹今年就要上二年級了。”

“哦,對。”霍也被拉回注意力,“怎麽?”

“她們老師在群裏講,開學了要給班裏報興趣托管,學點什麽舞蹈啊跆拳道那些,有個一技之長,你說,要不要也給妹妹報一個?”

宋建蘭長了皺紋的眼尾往下耷拉着,已經需要擡頭才能看清霍也的臉色,她有幾分像在商量的語氣,小心地說:“我看她們班的好多同學基本上都報了,就妹妹一個人沒報,我擔心她以後會不會被同學們給孤立呢……”

霍也頓住,看到這樣的宋建蘭,心裏突然一下子就很不是滋味兒。

宋建蘭只有初中文憑,十七歲就離家去深圳打工了,年近三十才跟霍立軍結的婚。剛結婚那幾年她還是有工作的,一幾年的時候在景區前臺幹三班倒,一個月大概能領兩千多塊。

他們從談戀愛起就經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婚後懷着霍也七八個月的時候還被霍立軍氣得大半夜跑到馬路邊上哭,哭完也看不到人來哄,又沒地方住,折騰半天,最後自己悄悄摸着黑回去,到家才發現霍立軍其實吵完就睡了,壓根兒就沒打算出來找過。

再後來,那個景區倒閉了,別的單位都不要年紀大還沒文憑的,宋建蘭沒有班上,只得做家庭主婦,從此面對霍立軍更是忍氣吞聲。

而這樣卑微的神情,霍也從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在自己面前出現,原來不知何時起,宋建蘭早已随着他的長大而有所轉變。

“報,當然要報。不就是個興趣班,別人家孩子都有的,我霍也的妹妹憑什麽沒有?”

霍也說得不以為然,好似這并不是什麽值得考慮的事,眉眼彎彎,朝宋建蘭輕松一笑。

她心裏緊繃的弦一松,也笑了起來。

“那行,那行……”

“什麽時候繳費?”霍也問。

仿佛早有準備,宋建蘭趕緊從餐桌下的臺子抽了張宣傳單出來,封面花裏胡哨的,就見最上邊明晃晃地寫了兩行大字,“每一個優秀的孩子,背後總有優秀的家長在支持——”

霍也放下碗筷接過,在各種喧賓奪主的繪圖中找了會兒,才找到需要繳納的金額數字。

一個學期五千八。

還好,還不至于要她哥去賣腎。

霍也雖然開學才讀高二,但實際上身份證的年齡卻已滿十八,周歲有十九了。

自打小學一畢業,他就背着爸媽滿大街找兼職,盡管市面上沒人願意要童工,但也有知道他家的情況,可憐這小孩兒,讓他到後廚搞搞衛生、洗洗盤子什麽的,多少能有零錢掙。

那時霍也很機靈,幹完自己手頭上的活兒并不急着走,特意留下來給師傅打下手,沒過幾個月,便把師傅們勾火颠鍋的技術都學了個滾瓜爛熟。老板看他勤快,又能吃苦,慢慢将小半個後廚都向他傾斜,薪資也比之前洗盤子的漲了幾倍不止。

初中的時候,霍也經常利用午休和晚自習跑去兼職,幹到九點半放學,才跟着走讀的同學們順路回家。兼職賺來的錢,他大部分拿來偷偷給宋建蘭補貼家用,再留一部分給妹妹買好吃的、好玩的,剩下的,就給自己買包煙。

霍立軍極少關心他的生活,只在乎那張白紙黑字的成績單,是以好幾年都沒有發現過。

一開始,宋建蘭并不同意,認為這會影響到他學習。面對母親愧疚自責的眼淚,霍也把煙頭踩在腳底藏好,沉默很久,說:“那個王八蛋給你的工資只夠交房租和水電,還不允許你出去抛頭露面,我和妹妹想要的東西,你無論如何都舍得買來,自己生病了卻不敢去醫院。”

宋建蘭怔怔無言,好半晌,終于沒再說什麽反對的話。

離開之前,她在陽臺門口停了一下,分明在年幼時還很高大的背影,已經無法再把霍也整個人籠罩在懷裏了。她凝望着,輕聲叮囑。

“我家小七,長大了。”宋建蘭說,欣慰又有些遺憾地,卻唯獨沒有的是責怪。

“……煙對身體不好,你還年輕,以後少抽點。等會兒洗完澡就早點睡吧,桌上給你熱好了牛奶,記得喝完。……媽媽走了。”

咔噠一聲,門被悄悄關上了。

霍也喉結緩慢一滾。

原來他們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呢。

如此,默許仿佛成了某種約定俗成。

可時間久了,紙到底是包不住火的。初三那年中考成績出來,霍立軍在幾個招生辦的酒肉朋友之間問了幾圈,都沒聽到兒子的名字。

霍也發揮失常,落榜了。

這年頭上重點高中的門檻越來越高,篩的都不是努力有餘但天賦不足的普通人,以他目前的這個分數,別說重高,連上普高都夠嗆。

霍立軍心高氣傲,望子成龍,總想山雞生出小鳳凰,又怎麽能接受這個結果呢?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霍立軍倒了八輩子黴,怎麽會生出你這樣沒用的兒子!”

他在朋友那裏落了面子,氣得要死,趁着飯局結束,就擱路邊找了根粗沉的木棍回家。

當天晚上,整棟樓至今都對宋建蘭哭天搶地的鬧聲記憶猶新,隔壁鄰居趕忙上門給父子倆勸架,可惜最後只帶走了吓得不輕的霍妍。

後來,霍也在十三中複讀一年,還是離市重點的錄取線差了幾分。霍立軍神經質地固執認為是這個學校晦氣,于是把他轉到了十幾公裏外的鄉鎮私立,輾轉來回,又複讀了一年。

這是霍也第一次離家這麽遠。

——霍立軍很聰明,這樣做意味着他将看不到媽媽,也看不到妹妹。

而此時,他身份證上的年齡已經快要滿十八周歲,如果這一次再考不上,那麽霍也就會永遠失去進入這所重點高中的最後一次機會。

所以霍也最終還是考上了。

吃完晚飯,宋建蘭督促霍妍寫作業,小學一加一等于幾的題目,她還是可以輔導的。

霍也起身收拾好碗筷,摞起來放,一并端去洗了,做完這些家務後時針來到八點鐘。

現在正值七月底的暑假,霍妍的興趣托管九月份開學,也就是說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去弄這幾千塊錢。不算特別緊迫,但也有限。

宋建蘭不知道他卡裏的餘額不多,以為還有些閑錢,至少可以夠霍妍上這個學期的。畢竟霍立軍只給兒子交學費,迂腐地覺得女兒就是賠錢貨,自然不可能找他要了。

仔細想想,除了正在做的兼職,還有什麽适合他的工作來錢快呢?

霍也回到房間,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都說孩子是父母的映照,就像小時候宋建蘭從來不會拒絕他的請求,再多的窘迫和困難只會往自己肚裏咽,那麽今天的霍也亦是不願向任何人展露他可能也有的脆弱一面。

“嗡。”

手機屏幕亮起,鎖屏界面上有人給他發了一條微信,霍也原本并不是很想理,奈何就這麽放着不管,沒一會兒,“嗡嗡嗡嗡——”

三四五六條連着串來,像在催命。

霍也擰起眉,拿起手機解鎖,發微信的是個用植物大戰僵屍裏面那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土豆做頭像的二貨,而且還在持續轟炸中。

這頻率,不用想都知道是誰。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老大,你在嗎?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在嗎?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在嗎?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在嗎?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別已讀不回啊。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求你了,老大,我這真是江湖救急!!

熊英,岚江私立二中的學生,高一十八班吊車尾中的吊車尾,同時也是他的前桌。屬于是翻牆給他墊背,偷雞替他放哨,打架赤手空拳地只帶個書包就敢為他沖鋒陷陣的哥倆好。

這個二貨別的沒什麽毛病,就是智商方面有待提高,莫名其妙被人當槍使了都不知道。

熊英那邊講得好像屁股冒火,霍也卻依舊淡定從容,慢慢拆了根煙,咬進嘴裏,低頭倚在房間的窗邊點燃,先抽了一口。

霍也身上總是有種危險神秘又令人不自覺想要靠近的吸引力,好像無論做什麽都是慢條斯理的,帶着游刃有餘的冷靜,只是個簡單的抽煙動作,被他做出來就感覺說不出的雅痞。

荷花的清香充斥在口腔,白霧逐漸在空氣中擴散、缭繞,将他如畫的五官模糊掉。霍也咬着煙垂下眼眸,指尖一碰,這才開始回複。

【零零七】:

有多急,上廁所又沒帶紙?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你終于回我了!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發了條十幾秒的語音過來:“哎呀不是,真有事。我之前不是給你說,我媽前段時間應聘了個家政嗎?本來過兩天就要去上班了的,誰知道我媽今晚下班突然出了車禍,不小心把腿摔斷了,醫生說她這至少需要坐幾十天的輪椅,暫時去不了了。”

他語速快,噼裏啪啦跟機關槍似的,還帶了點廣東口音的塑普。

霍也眯着眼,聽了兩遍才徹底聽清楚。

還沒回,那邊又發來幾條信息。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本來我也想讓我媽幹脆歇着的,但是合約都簽好了,家政公司說臨時找不到別人,非讓我們賠付違約金——怎麽可能找不到,分明就是想要吞了這筆飛來的橫財,當我們傻呢!”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老大,這是我家裏事,其實不應該勞您出馬的。可我媽住院要人照顧,請護工的話實在太燒錢了,能不能麻煩你……嘿,嘿嘿。”

【AAA雄鷹一般的男人】:

“不過老大你放心,只要你願意去,那些天掙的都是你的,我們家一分不要,怎麽樣?”

熊英忐忑地等着。

幾十秒後,對面簡短回複了兩個字。

“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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