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輪車

第31章 三輪車

看見霍也微信發來的地址定位在山溝溝裏的時候,沈庭禦就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顯然。

他準備得還是太少了。

沈庭禦改簽機票,下飛機又接高鐵,下了高鐵換火車,下了火車打出租……直到地方偏得連出租都打不到了,只剩下摩的一個選擇。

摩的,對他這種出門兩步路都有座駕的人來說是很新鮮的玩意兒。

不過新鮮歸新鮮,倒也不太想了解。

鄉土帶着青草味兒的小風,吹亂了沈庭禦出門時還很有型、現在早已被長途跋涉的車程折騰得一團糟的額發,好幾根格外硬挺的頭毛支楞着翹起來,炸出太陽花兒的形狀。

他杵在田野的路邊,有個老漢正趕着兩頭黃牛慢悠悠地從身旁擦肩而過,其中一頭黃牛甩了甩細長的尾巴鞭,突然毫無征兆停下來。

——然後留了一坨見面禮。

超大,起碼五斤,都二十一世紀了,人們居然還能看到眼鏡蛇入侵。

對,就是那種圈圈盤踞的,巨硬核。

他媽的,它還會站起來看你。

“……”

沈庭禦的神情從未這麽懵逼呆滞過。

石化了大概三四秒後,他轉身,沖到一邊扶着樹幹大吐特吐,“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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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禦心中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甚至想打電話叫人把那頭牛的屁股砍掉,這種随地大小便的原始行為是怎麽敢在他眼前出現的!

吐完,沈庭禦掏出手機,氣憤地點開霍也的聊天對話框,打了一大段可想而知的話。

但打到最後幾個字,又顫抖着停住,想起霍也在他來之前就說過的,“你也知道這裏是山溝溝了,你不能指望山溝溝裏有什麽值得欣賞的好東西,只有窮山,惡水,和一群刁民。”

“如果你非要來的話,就不能抱怨,否則給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呢。”

想到這裏,沈庭禦一咬牙,把這一大段話删了個幹淨。死要面子活受罪,說的就是他。

為了眼不見為淨,沈庭禦決定不走路了回剛才下車的地方,找輛摩的算了。

據他暗中觀察,一般摩的分為兩種,二摩和三摩。二摩就是普通的摩托車,前後有兩個車輪子的,小得要命,師傅多是大叔,坐上去免不得要貼得很近;三摩多一個車輪子,長得像馬車,師傅多是上了年紀的老大爺,不過硬要比位置确實寬敞不少——至少不用“貼貼”。

權衡之下,沈庭禦最終選擇了三摩,因為他覺得多一個車輪子,好像安全一些。

而且人與人之間,就該有點分寸感才對。

你在你那分,我這你一寸都別過來。

老大爺有點兒耳背,聽不清,沈庭禦只能伸手跟他比比劃劃,指明那條村的地址在哪。

“哦哦,你是老霍家的人吶!”

沈庭禦松了口氣,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三輪車顫顫巍巍地行駛在山路上,沈庭禦緊緊扒住車門扶手,拐過的每一個彎都要跟着提心吊膽,生怕老大爺一不小心給他帶走了。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沈庭禦被颠得頭暈目眩,臉色發白,強撐着下了三輪車。

來到車頭前,他點開微信付款碼,然後就跟老大爺在那兒大眼瞪小眼。

一個等着掃二維碼,一個等着拿鈔票錢。

“……”

還是老大爺先開口了:“孩子,錢呢?”

沈庭禦說:“大爺,碼呢?”

老大爺莫名其妙:“我沒有馬呀,有牛。”

沈庭禦:“?”

“哎,你有錢沒有呀,我趕着呢,別跟我老頭子開玩笑啦。”老大爺有些急了,怕他逃票。

“我……”

沈庭禦抓着手機出了汗,從上到下裏外都掏了個遍,老大爺目光灼灼地盯來盯去,直到沈庭禦在最後一個口袋裏,掏了張紙巾給他。

老大爺說:“這不是錢。”

“我知道,因為這是我擦汗用的。”沈庭禦絕望地破罐子破摔,“我沒有你要的那種錢。”

“什麽?沒錢!!”老大爺這時候倒是半點不帶耳背了,聲音拔高了八個度,“沒錢你坐什麽車呀!老頭我都六十多了,你好意思嗎你?”

沈庭禦皮膚白,憋得耳根子通紅,窘迫的樣子活像一顆走投無路的水蜜桃。

他臉皮繃緊,幹巴道:“我有錢,但我沒有紙錢,但是我真的有錢……我會付給你的。”

“什麽有的沒的!你這孩子,是不是不想給錢啊?我跟你講哈,你不要以為我個老頭子好欺負,你不給錢,今天就別想走了!”

老大爺咄咄逼人,力氣奇大,死死地抓住沈庭禦的手腕就不肯放了,嚷嚷得整個村口都是叫罵聲,還說要拉他去派出所,報警抓他。

來到這兒不過才一個小時,沈庭禦就切身體會了什麽是,“窮山,惡水,和一群刁民。”

沈庭禦迫不得已,想拿自己的表抵,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結果老大爺說你別想拿破爛騙我,拽着他大聲喊人。

破爛?破!爛??

沈庭禦直接當場破防,氣得手抖,這破爛能買你那十萬輛三輪車了好嗎?!

但這句話怎麽也說不出口,沈庭禦怕老頭喊來一大群刁民,合夥把他拉進不知名的黑村裏挖心、挖腎還嘎腰子,那可是得不償失了。

于是霍也悠哉悠哉騎着小單車,由遠而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尴尬又滑稽的畫面。

他停下來,扶着車把手,也不說話,就跟吃瓜路人似的伸長脖子聽倆人吵架。

哦,也不是吵架,是沈庭禦單方面被罵。

“現在的小娃娃都像你這樣賴皮嗎?你是誰家的孩子呀,你是不是姓賴的呀!”

“我不是,我……”

“我不管你姓什麽!你就是姓王,姓愛新覺羅,今天也得把錢給了!不然我就報警了!”

“你……你報啊!”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都沒發現身後多了個探頭看熱鬧的霍也。

霍也默默聽了兩分鐘,才算是聽明白了。

“六叔公,他欠你多少錢呀?”

霍也終于開了口。

“……”

兩人戛然而止,頓時轉頭看了過來。

沈庭禦鐵青着臉,唇角平直下拉,胸膛仍在劇烈起伏,看見霍也之後,非但沒有像看見救星那樣喜出望外,大概是覺得這種蠢事被他碰到很丢人,所以表情反而更難看了。

老大爺倒是非常高興,另一只手又去拽住霍也的腕,一邊一個,說:“老霍家的,你來得正好!這個人模狗樣的小賴,是你家的不?”

沈庭禦下意識地,“你說誰小……”

霍也點了點頭,笑着回答:“是我家的。”

沈庭禦不吭聲了,“……”

這出鬧劇,最後由霍也從兜裏掏了十塊錢代付告終,老大爺把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小心疊好,用紅色塑料袋包着,仔細收進口袋裏。

陳舊的老式三輪車吭哧吭哧地來,又吭哧吭哧地走了,只留下塵土飛揚。

面面相觑。

沈庭禦看着霍也,霍也回視沈庭禦。

霍也坐在自行車上,撩了一下車鈴,随之發出“叮當”的聲響:“看我幹嘛?上車呀。”

沈庭禦臉色還是很臭。

“我大老遠來找你,你就帶我騎破單車?”

“很破嗎?”

霍也認真瞅了兩三眼,這輛自行車是他爺年輕時候的老古董了,歲數比他還要大,肉眼可見的鏽跡斑斑。他承認道:“好吧,小破。”

“還有多遠?”沈庭禦不耐地說。

“唔,可能八百米左右。”

沈庭禦聽了,擡腳轉身就走,霍也“哎”了一聲騎車跟上去,問:“真不坐啊?”

“不坐!”

又生氣了,少爺每天有好多氣要生,霍也覺得自己真是特別無辜,明明他沒惹任何人。

不過他對沈庭禦似乎總有無限耐心,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随後繼續騎上車,慢悠悠的在沈庭禦後邊兒不遠不近地跟着。

一路無言,霍也眼觀鼻、鼻觀心,就猜到沈庭禦是和家裏鬧翻了,現在他跟一個沒人要的流浪小孩兒沒區別,還有幾天要過年了呢。

雖然沒見過沈庭禦口中的“媽媽”,但霍也莫名能想象出來,她應該是很嚴厲的人,或與宋建蘭大不相同的一個形象。

這次鬧翻是什麽原因,霍也并沒有多問。

沈庭禦繃着冷臉走了很遠一段,也不知道是第幾個八百米了,開始有些輕微氣喘,硬撐又忍了一小截爛泥巴路,他實在忍無可忍了。

前面的人猛地停住腳步,霍也便被迫跟着他急剎車,一條長腿踩在地面上。

“怎麽了?”霍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庭禦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一屁股坐上自行車後座,毫不客氣地用手臂箍住他的腰。

那感覺像被一條鎖鏈圈起來了似的,霍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低頭去掰沈庭禦寬大又極具蠻力的手掌,抽氣說:“撒開,太緊了!”

“不撒,誰讓你一肚子壞水,我都走了有五千米了吧?霍也,你給我說實話,這裏其實不是你老家吧,你是不是想賣了我啊?”

霍也一邊抽氣一邊笑,“沒騙你啊,直線距離八百米,也是八百米啊。”

這山路十八彎的,也就他敢算直線距離。

沈庭禦身高腿長,坐在後座,連個踏板都沒得踩,感覺這輩子就沒這麽憋屈過。

他不想走路,又怕摔,便從後面雙手圈住霍也勁瘦的腰身。一月份的粵西,大中午有太陽的時候将近十幾二十度,霍也跟他一樣都只穿了衛衣,外套一件薄羽絨服。

兩具年輕熱烈的少年身軀緊緊相貼,體溫隔着衣料來回傳遞,明明是冬天了,卻沒人覺得冷,好像只要跟對方在一起就永遠不會降溫。

陽光穿透浮動的雲層,碎金般灑落在他們随風輕舞的發梢上,在這一刻,時間仿佛變得很慢很慢,他們就像一架追着自由的紙飛機。

沈庭禦很久以後回憶起來,才發現,原來霍也帶他看了那麽多不受軌道拘束的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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