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鎖鏈與塵埃

鎖鏈與塵埃

十月的一天下午,突尼斯碼頭上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壯年男人,頂着毒辣的太陽四處打量地形。他們寬皮帶上插着彎刀,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典型的海盜裝束。北非沿岸做這種營生的男人成群結隊,一般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但這兩個男人來時乘坐的海盜船上飄揚的那面旗幟,以及胳膊上的刺青紋樣,讓人無法不對他們連連側目。

黑底白沙漏,海盜之王——北非紅獅的标志。

突尼斯的地下大佬傑內首先得到消息,此時正誠惶誠恐的跟在兩個海盜身後,小心翼翼的探聽來意。要知道紅獅子雖沒有直接幹預突尼斯的政治,但只要那個紅發男人想,整個北非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瞧這鬼天氣!腳底板都快燒穿了!”地頭蛇一反平日張狂,殷勤招待着遠方來的棘手客人,“先去兄弟那兒歇歇腳喝杯酒水怎麽樣?我最近新弄到一批好煙草,味道辣的很呢。”

“不了!我們是來找人的,時間很緊。”海盜之一,矮個子的“獨眼”米謝拒絕了地頭蛇的好意。

“船上的瀝青都烤化了,何必這麽急呢,給兄弟個面子!”傑內搓着手,布滿橫肉的臉上擠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除了煙草,也有很辣的美女哦……”

海盜船上只有臭男人,航行幾個月說不定也摸不上女人的裙邊。獨眼米謝有些動搖了,正蕩漾着,被同伴推了一把。“獵鯊人”範霍恩像根桅杆一樣又高又瘦,他摸着臉上刀疤陰森森地道:“不是我們不給面子,這是船長的命令。”

刻意加重的“船長”二字立刻把在場的人鎮住了,傑內不敢再廢話,懷着敬畏的口氣詢問:“海雷丁大人要找什麽人?別的不敢說,突尼斯一帶,哪裏多出只跳蚤我都清楚!”

獵鯊人從懷裏掏出一張仔細折好的羊皮紙,攤開了展示給傑內:“你是這兒的地頭蛇,幫我們問問,這三個月裏,有誰見過這個人?”

傑內定睛一瞧,只見羊皮紙上描繪着一個綁頭巾的少年頭像,黑發黑眼,神情淡漠,看起來也沒什麽特殊。不同之處,只是這張懸賞畫的格外仔細,筆觸細膩,栩栩如生。令傑內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說:“沒印象啊……不過,說不定哪個小販或者水手遇到過,能不能給我幾張懸賞令?也好四處傳閱一下。”

範霍恩把這張羊皮紙遞給他,“就這一張,仔細收着吧。老兄,你要是能找到他,可以坐等發大財了!”

“無論死活?”

“無論死活!”

獨眼米謝補充:“沒找到就老實說,不會把你怎麽樣,只是別想找個假的充數,船長認得出的。貝賈亞港的大佬随便找了具男孩兒屍體砍爛了臉去邀功,船長半句話沒說,直接送他去見真主了。”

傑內睜大眼睛,一手撫胸一手舉起:“向真主起誓,借我十個膽也不敢糊弄海雷丁大人!可天氣這麽熱,萬一要是已經死了,那也……也爛的認不出了呀?”

範霍恩攤手:“這就看你造化了。”

“那麽,敢問這孩子到底是……難不成……”

“聽着哥們兒,聰明人悶聲發大財,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憋着。明白?”獵鯊人意味深長拍了拍傑內的肩膀,“我們到人多的地方問問,不勞你派人跟着了。”他甩掉地頭蛇,帶着獨眼米謝朝熱鬧的集市走去。

騾馬匆匆,人煙稠密,等背後的人不見蹤影,米謝才小聲對同伴說:“都三個月了,要是隊長還活着,肯定有消息的,你說再這麽難為人有什麽意思呢?只北非一線,船長派出的船已經有十幾艘了,假的倒找到好幾個。”

範霍恩皺眉頭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不過是船長的念想,不這麽找下去,他又怎麽肯死心!”

回想起那個神秘出現又突然失蹤的海妖少年,兩人心裏都酸酸的不好受。

“隊長義氣又大方,有事兩肋插刀,沒事請哥們兒們喝酒,牌品也好得很呢……”

兩個海盜深情追憶着心目中的偶像,半晌,米謝把袖筒撸下去,蓋住了沙漏刺青,抽抽鼻子道:“獵鯊,我想我們再也遇不上如此爺們的……”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大的小的中等個兒的全都有啊,買十贈一特價銷售!”

獨眼米謝話音還沒落下,這個熟悉而清冽的吆喝聲就便炸雷般在耳畔響起。兩個海盜大眼瞪小眼,拔腿便朝聲音來源奔去。

殘破的城牆腳下擠着幾個簡陋的小地攤,生意稀疏,商人們無精打采的扇着風,只有一個脖子裏帶着奴隸項圈的少女堅持吆喝。她光腳坐在攤位後,被一條鐵鏈拴在牆上,身穿土布長裙,短短的栗色頭發梳成兩條整齊麻花辮,十足良家風範。

兩個人走到攤位前,直愣愣盯着擺攤的少女,範霍恩試探叫道:

“尼、尼克隊長?”

“你們是……是要、要扣子嗎?”

少女擡起頭來,卷曲的頭發下是一張清秀白皙的臉。她似乎因客人的到來驚訝了一下,但立刻就鎮定下來,殷勤的招呼兩人看貨物:

“大爺看一看吧,什麽雜貨的都有,是水底貨,沒本錢,便宜的很。”

米謝急問:“隊長,你不認識我們啦?我是獨眼啊!”他掀起臉上的黑布,露出下面的窟窿。

“你們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什麽隊長。”少女晃了晃連在頸圈上的鎖鏈,金屬發出叮咚聲響,“我只是個賣東西的奴隸。扣子不要嗎?”

兩人大失所望,獨眼詢問般朝夥伴望去:“難道真認錯人了?”

範霍恩定了定神:“聽說尼克隊長是被桅杆砸到海裏去的,說不定傷了腦袋,又進了點水什麽的……對了!隊長胸口上有個藍色的烙印!這東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獨眼瞧了瞧少女扣到脖頸的嚴密長裙,興奮道:“嘿!沒錯!”他一個大跨步邁過地攤,伸出兩只毛茸茸的大手去撕少女的衣服。

就在此時,一條黑影猛地沖過來,一拳就把獨眼米謝打飛出去。

一個黑發棕皮膚的混血兒擋在少女面前,呲着一口白牙,像只護食的大狗兇狠地瞪向兩人。

“滾開!沒瞧見項圈?這是我的女人!”

範霍恩把兄弟扶了起來,摁住了他拔刀的手,悄聲說:“你不記得這個小雜種了?我們倆不是他的對手,先別打草驚蛇。”

米謝啐了一口含着血的唾沫,狠狠剜了混血兒一眼,罵罵咧咧跟着獵鯊人走開了。

“沒事吧?怎麽不叫我?”伊內回頭,兇惡的表情立刻化為體貼,一雙亮晶晶的金眼睛關切地打量着他的小俘虜。

“沒什麽,找茬的人不是常常有麽。”尼克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表情木然低頭查看攤子的損失:“可惜,踩壞了一只碗。”

土狼見她沒什麽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蹲在地上整理散亂的貨物,“你一個人沒問題吧?我還有幾包貨就卸完了,一刻鐘搞定。”

尼克點點頭:“沒問題,你去吧。”

伊內戀戀不舍的走遠了,尼克腦袋裏混混沌沌,舉着樹枝想算算帳,卻什麽都寫不出。等回過神時,只發現自己在地上畫了個小小的沙漏。

沙漏流盡,獅子的耐心就用盡了。

船長的記憶,也會像沙灘上的塗鴉,随着時間的波浪一輪輪沖刷過去,逐漸消失殆盡吧?

尼克呆呆望了這個标記半天,在伊內回來前把沙子踢平。

她沒有想到的是,海雷丁這頭獅子的記性是很好的,每一筆恩仇都蝕刻般牢牢記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對西班牙的報複也不會持續到現在。八天後,一艘全副武裝的龐大海盜船停泊在了突尼斯港口,船頭部位刻着一個漆黑的名字——冥王。

地頭蛇傑內帶着一幫兄弟站在碼頭上迎接,又是驚喜又是害怕,一方面為能接待這位在地中海叱咤風雲的海盜帝王興奮,一方面又怕找錯了人被洩憤滅口。

接人的幾艘小船越靠越近,傑內看到一個高大的紅發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堅毅而沉默,火槍和寶石刀柄在腰間閃閃發亮。火紅發色下的相貌本是極好的,但男人明顯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臉膛上布滿胡茬,嘴唇抿成一線,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壓迫感。

漿手把小船劃到岸邊,男人利索的從小船裏跳上棧橋,皮靴“咚”的重重踐踏在木板上,發出不詳的聲響。傑內的心髒随着這聲響怦怦亂跳,彎腰湊上去低聲叫道:“大人!太榮幸了……”

“帶路。”海雷丁連寒暄的心思都沒有,直截了當表明來意,一句帶路說得跟“全滅”一樣兇惡。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傑內像被海蟄蜇了一樣跳起來,趕緊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聲不吭,傑內心底越發忐忑。

“大人,我并不認識通緝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來的那兩位兄弟覺得像,我也不敢亂說,這幾天只讓人偷偷看着,并沒驚擾,您可別、可別……”

海雷丁喉嚨裏哼了一聲就沒了動靜,顯然無意聽旁人在啰唆什麽。他胸腔裏有一團熊熊燃燒的怒火,從阿爾及爾一路燒到突尼斯,愈演愈烈,正瀕臨爆炸邊緣。

一百個日日夜夜,像在無邊濃霧中行駛,明知無望,卻不斷重複沒有理智的尋找。而現在,他的憤怒、悲傷、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裏的海菜一樣廉價。全白費了!

正午剛過,熱浪滾滾,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挑這個時間出來辦事,集市上卻突然出現了一夥兒橫沖直撞的武裝海盜。為首那個紅發男人尤其紮眼,質地良好的亞麻襯衫、金線腰帶、寶石鑲嵌的大馬士革刀及銀柄火槍,每一處都顯示着他不該在這平民集市上逛街。

商人們吓得兩股戰戰,海盜雖然主要吃海貨,但仍然不脫強盜範圍,上岸掠奪也不是稀罕事。眼見突尼斯的大佬傑內像個馬仔般前面帶路,不知道是誰要接下這場禍事。海盜頭子那雙鷹隼般的藍眼睛掃過,直奔城牆腳下那片攤位而去。

待這夥剎神走遠,幾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販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城牆那片兒不是賣小吃的就是賣布頭的,你說他們氣勢洶洶是去搶誰?”

“天意難測,誰知道啊……”

賣雜貨的辮子姑娘正坐在陰涼下腦袋點來點去的打盹,尚不知禍事即将上門。一片陰影烏雲般籠罩下來,兩只極大的靴子站在攤位前面,尼克心裏咯噔一下,神智立刻清醒過來。

“把頭擡起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尼克強迫自己吸氣再呼氣,慢慢仰起頭,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渾身透着即将爆炸的火藥桶般的危險氣息。

“很有趣是吧,跟個牲口似的乖乖讓人栓到牆上?嗯?!”

幾個銅杯被狠狠踹出老遠,盤子則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開地上廉價貨物,山岳般逼迫過來,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識的縮起脖子,這只大手卻落在頭頂,一下下撫摸着她的頭發。他笑着,語氣和動作都極端溫柔,溫柔的讓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熱風裏忍不住瑟縮寒顫。

海雷丁輕聲嘆道:“過得很開心?整整三個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維克多還點燈熬油的畫了一百多張通緝令……可是獵鯊告訴我,你不肯承認做過我的手下呢!”

尼克說不出話來,海雷丁從她的頭發一直撫摸到臉頰,描摹畫像一樣一下下描繪着眉骨輪廓,鼻梁線條,嘴唇弧度,接着到脖子——那個雕刻精美的銅頸圈上。鎖鏈叮咚作響,摩挲的動作那麽輕,輕如撫摸情人來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裏一樣幾乎喘不過氣來。

“船長,東西找到了!”另一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盜捧着幾件極其眼熟的武器出現了——黑色巨鐮和兩把他贈與的匕首,土狼聲稱落在阿爾及爾海底的東西。

“那個金眼雜種藏在屋頂的稻草裏,不過還是被我們翻到了!”

“哈!看來沒有認錯人呢!”海雷丁瞧了瞧這三件武器,轉頭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臉扭向海妖标志性的鐮刀:“怎麽不做聲?還他媽繼續裝失憶,耍着我玩兒?”

如同深不可測又無法預料的狂暴海洋一樣,海雷丁的表情驀然一變,烏雲立刻籠罩。三個月的勞師動衆,無數遍的悔恨追憶全打了水漂,這小兔崽子卻沒事人一樣自在擺攤,海雷丁近十年裏都沒有如此惱怒過!他瞧見尼克脖子裏的頸圈,又是一陣熱血上頭,突然扯起這條鐵鏈,猛地一腳踹在她身後的土牆上。

轟!!!

牆壁在這巨力之下崩潰倒塌,隆隆巨響過後,塵埃彌漫四周,圍觀衆人無不被這個海盜頭子暴怒的舉動吓得心膽俱裂。

“還坐着裝蒜?!起來!!”

海雷丁一聲暴喝,手持鐵鏈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斷的狗尾草一樣跌落在塵埃裏。

她最不願意的事還是發生了,這麽丢人、這麽無力的暴露在曾經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長裙卷起,露出一條裹滿繃帶的腿,同側的胳膊像煮熟的面條一樣垂着,尼克離水之魚般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別說站起來,連爬動都很吃力。卷曲的栗色頭發蓋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船長……我殘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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