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山塵真君走後,元秋又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磚上躺了一會。

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起來像在想什麽,但其實大腦放空,什麽也沒有在想。

那面鏡子裏的景象還在繼續,他歪過頭往上看,剛好看見朝長陵伸手摸了“元秋”的腦袋,而“元秋”怯怯地沖她笑。

明明他從不會露出那樣惡心的表情,可朝長陵看起來就和平時一樣。

元秋想着,鏡中畫面忽然消失,它又成了一面普通的鏡子。

正好,他也不想再看了。

約莫是山塵真君之前注入進來的靈力開始發揮作用,元秋動了動四肢,總算扶着床沿站起來,他這才有空打量四周——一個四角房間,擺着日常所需的陳設,地面被打磨得光潔,能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因為是地宮所以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兩開的大門。

吸引元秋注意的是靜靜擺放在床榻邊的“那個東西”。

看着像是一個人,逆着燭火,在身前投射下一片漆黑,似乎剛才山塵真君進來時就在,但一直沒有動彈過。

傀儡的軀體還未能完全和魂魄契合,元秋的步伐緩慢地靠過去,在看清那個人影的臉時,動作一滞。

“朝……”

第一個字出口的瞬間他就知道這不是。

女子的臉白淨而面無表情,一模一樣,連唇際的弧度都那麽相似,但她沒有血色,缺少了屬于人的氣息。

這是朝長陵,但不是朝長陵。

元秋緩慢地眨了眨眼睫,眼前的人沒有消失,于是他空咽了兩下,試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臉。

冰冷,但柔軟,皮肉下不像流淌着鮮血。

他一瞬間想到山塵剛才提及過自己用秘術制成了傀儡軀體。

他沒有給自己這具身軀做臉,不代表他不能做。

…這算什麽惡心的興趣?

元秋收回了手,就算這個傀儡和朝長陵長得一模一樣,缺了魂魄,那也不是朝長陵。

他說不出心底這股失落算什麽回事,就像第一天學走路的人,搖搖晃晃地再次站起來,每一步得踩實在地上才不至于摔倒。

等他走到大門邊時,燈罩中的蠟燭已經燒了一半。

門外是一條長廊,依舊是封閉起來的,看不見外頭長什麽模樣。

腳步聲回蕩在這種空間裏顯得格外寂寥。

盡頭的門被他推開,裏邊是一個偌大的花廳,擺着十多張小桌,桌上還擱着茶壺,角落裏有幾張櫥櫃,如果不是一點人聲也沒有,興許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不再是曾經那一間小小練功房,山塵似乎打算用這一整座宮殿來囚禁他。

未免是太看得起他。

如他所言,他可不是這麽了不起的東西。

“邊角料罷了”。

元秋靜靜盯着空蕩蕩的室內看了一會,突然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沒了再逛下去的興致,當他回頭時,大廳另一邊的門忽然被什麽人砰地推開。

“這是我的屋子。”

本以為會是山塵,元秋已經在心裏暗道晦氣,可這聲音不管怎麽聽都是女子的。

地宮怎麽會有別人?

他回頭,以為自己看見幻象,女子——也許叫女孩子比較準确,十四五歲的模樣,束着利落的馬尾,身穿修袍,腰間攜着把普通的鐵劍,這話分明應該是対自己說的,可她的眼睛卻盯着另一邊,那邊什麽也沒有。

“什麽你的屋子?再怎麽是個天生天靈根,也不過築基一重,這屋子拿來孝敬你師兄師姐,不過分吧?”

明明沒有人,空間裏卻發出聲音,伴随着數道譏笑。

女孩子臉上的神色愈加冷酷。

似乎知道弱勢的自己無能為力,攥着劍柄的手松開,到底忍住了。

她轉身離開花廳,元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記得指尖在掌心掐得很痛,他頓了幾息,終究是邁開腳步。

明明知道這是山塵搞出來的詭計,可一看見她的臉,他的內心還是一瞬間不聽使喚了。

女孩子走得很快,他沒法追上她,只能在後面悶聲沖她喊了一句:“朝長陵。”

女孩子果然腳步一頓,回頭,充滿敵意的目光将他從頭打量到尾。

和千年後的呆瓜朝長陵不同,她整個人充斥着一股戾氣,就差沒把“生人勿近”四個字寫在臉上。

“你是誰?”她問:“我沒在玄一宗見過你。”

“你剛才在和那些人說什麽?”元秋聲音很輕。

朝長陵道:“那些人雖然自稱師兄師姐,但我入門一年,從未得過他們幫助。如今我從練氣升至築基,得了新的屋子,他們就把主意打到我頭上。我在和他們争辯而已。”

“看來你沒有争贏。”元秋道。

“在玄一宗就是這樣,你打不過別人你活該罷了。”朝長陵冷冷道:“待我日後得以結丹,把他們頭擰下來當球踢。”

元秋一愣,噗嗤笑出來,他的手掩着唇,猶如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朝長陵十分不悅:“怎麽,你不相信?”

元秋搖頭:“我當然相信了。”

“你相信?你又不認識我,你憑什麽相信?”

年紀尚輕的朝長陵就像個彈簧,別人壓一下能蹦得老高。

“因為我認識你。你呢,你認識我嗎?”

元秋沒抱任何期待,所以當她幹脆說“不認識”時,心底也不過是微窒了一下。

“倒是你,看起來就不像是修士,你是哪個長老手下的弟子?”

元秋:“我不像修士?那你覺得像什麽?”

朝長陵頓了下道:“反正不像好人。”

元秋又笑了笑。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過去的朝長陵,可這裏并非幻境,她本應不可能出現在這裏,也不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你耍我是吧?”

朝長陵徹底失去耐心,看他的目光無疑将他當作了一個奇怪的人:“我不管你是誰,但要想在宗內搗亂,勸你省省,你不想死的話。”

那柄劍出鞘,黑鐵練成的長劍格外的沉,一個普通男子拿着都吃力,她卻眉梢都沒皺一下,劍光直指他的喉結,只差那麽一點就會刺入皮肉,砍斷他的經脈。

元秋一動不動,身姿雖然單薄削痩,但沒有絲毫畏懼。

“你,不怕嗎?”朝長陵皺眉道。

“我為什麽要怕?”他伸手,白皙細長的手指摸上她的劍刃,力道很輕,順着刀背緩緩往下:“山塵剛才說:‘你應該不想死在她手裏’,他為了勸說我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我不想死,可如果終究要死的話,我只有一個要求:我想要所有希望都被碾碎後再去死。”

“所以,如果能死在朝長陵手裏,我才能真正地不留遺憾。”

元秋垂眸沖她彎了彎眼睛,明明在笑,可沒有絲毫喜悅可言。

朝長陵終于覺出這人不僅奇怪,而且腦子不大正常,自己寶貴的修煉時間就這麽被浪費了半刻鐘,她煩躁地收劍入鞘,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想再說,轉身離去。

這次,元秋沒有再追。

山塵真君目睹了剛才的一切,不知道從哪兒晃出來,站在他身旁道:“如何?沒想到長陵師妹曾經是這樣一個一點就着的性子吧?”他笑起來:“不過千年後的更好一些,她越來越符合我的期待了。”

“你想說什麽?”

“元秋,這是我給你的獎勵,以表我交易的誠心。”山塵真君道。

“這座地宮同時存在着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一個是幻境,你在幻境外,而那個朝長陵,是幻境裏的她,也是過去的她。當兩個世界重合之時,你就能被幻境裏的人所感知。這就是剛才她能和你交流,卻看不見這座地宮的原因。在她眼裏,這裏不是地宮,是過去的玄一宗,自己賴以生存的師門。”

後面的話不用山塵真君說,元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失去了那具軀體後,朝長陵不可能會認出自己,反正元秋沒有這種自信。從剛才鏡中的那副景象,這樣的結果已經足夠清楚明。

她喜歡的或許只是那副皮囊和軀體,裏邊是桃決還是元秋,從一開始就無所謂。

他早該知道的。

從他用軀體作為吸引她的籌碼的那一天開始,就該料到自己會是有這樣一天。

一旦被奪去身體,他就什麽也不是。

朝長陵不可能會來,他不可能再從這裏出去,山塵怕他在半途會像兔子一樣寂寞得死去,所以制造了這個幻境,沒什麽作用,但起碼還能天天看着朝長陵,當做唯一的一點自娛自樂不是嗎?

雖然可悲得好笑。

“她剛才好像沒有対我這張臉做出反應。”他伸手,黑霧沒有觸感,卻堅硬地阻擋了他。

“幻境會合理化一切不尋常的跡象,你在她眼裏應該是有一張臉的,只是不知道長什麽模樣而已。”

山塵真君看向他,言歸正傳。

“如何?元秋。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你無法幹涉那個幻境,但可以與她交流,不是足夠了嗎?要不要考慮一下和我的買賣?”

“……”元秋陷入沉默,他很少笑,基本都是面無表情,和剛才在朝長陵面前倒是截然不同。

山塵真君耐心地等他考慮,半晌過後,聽他道:“你可以讓我也看見幻境裏的事物嗎?”

“可以是可以,但為什麽?”

“因為我看見這座地宮就煩。”

山塵真君哈哈笑道:“好,沒問題。你要答應和我的買賣了嗎?”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在被現實的她徹底判刑之前,看看過去的她每天都在幹什麽也不錯。

聊勝于無。

不然元秋可能真的會寂寞得死掉。

*

翌日。

黃解一還是沒有來,朝長陵這下覺得不大対勁了,胖鳥這蠢笨靈獸關鍵時刻卻不在,只能由她親自跑一趟。

她拒絕了遲逍風和元秋要跟着自己去的話:“要是出了什麽狀況,我傳玉簡給師兄,師兄在這裏等着方便些。”

說罷提劍出門。

遲逍風嘆了口氣:“明明現在破譯的人都在這兒了,黃解一卻又掉鏈子,師妹的雷劫真的要來不及了。”

他心底多少也有點煩躁,看見旁邊的元秋,破天荒地道:“左右閑着沒事,不如,咱們下棋去?”

元秋……不,桃決還在想昨晚的事,他沒想到元秋是和長陵同睡一個屋的,差點就因為一句試探性的“我屋子的那扇窗戶打不開”而漏了陷。

原來他根本就沒有屋子,睡覺的地方就在朝長陵屋裏。

這是桃決怎麽也沒料到的。

雖然他最後極力挽回,只讓長陵覺得奇怪,倒也沒起疑心,但桃決心中那股怒意還未消減。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元秋敢來小境界和自己說:你再也贏不了我了。

他已經和長陵……做過那種事了嗎?明明離他被從小境界裏救出來還不到十日。

果然就是個只會勾引人的東西。

桃決差點發作,又迫使自己冷靜了。

他昨晚躺在那張床上,沒能和法座上的朝長陵說上話,倒是她半夜突然問了他一句餓不餓,桃決搖了搖頭,如今還不了解情況,他知道說多錯多。

長陵是會下廚的,而且做的飯菜很好吃,以前他在化雪峰的時候還吃過幾次。那時他問她,除了自己,還有沒有人吃過她做的飯菜?她說沒有。

現在肯定也還沒有吧?元秋又不需要吃凡人的飯菜。

他只能如此希望,然後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急。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是嗎?

現在的元秋就是他自己,元秋此前争來的一切東西,如今都是他的東西。他氣什麽,該生氣的不是元秋嗎?

只要想想他這會兒可能正看着這一幕咬牙切齒桃決就覺得暢快。他痛苦了這麽多天,是時候該讓他也嘗嘗這滋味了。

這叫什麽?惡有惡報?

桃決想得太專注,遲逍風沖他搭話時,他差點沒能反應過來。

“下棋?”

“対啊,走不走?”

桃決搖頭:“我不會下棋。”

“你不會?”遲逍風疑惑,然後立刻反應過來——這八成又是元秋那一套陰陽怪氣的說辭。

因為跟自己下棋會贏得很沒有成就感,所以幹脆聲稱不會,好啊,這小子羞辱人起來真是越來越在行了!

“你不會是怕了,覺得下不過我才說自己不會的吧?”

桃決一愣,沒想到元秋那種混沌化形的東西,竟然真的還會下棋。

他從哪兒學的這種東西?

“……那,好吧。”他怕再拒絕會惹來懷疑,硬着頭皮點了頭。

元秋那種笨蛋,就算會対弈,估計下得也不怎麽樣,随便敷衍敷衍長陵的這個師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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