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翌日,黃解一沒有來。
分明之前不管風吹雨打都會日日出席的人,今天卻連一聲通知都沒有就缺了勤。
遲逍風道:“可能還在藏經閣裏蹲着,一直沒有收獲所以才沒來吧。”他問旁邊的元秋:“昨天你瞧見黃解一的人了嗎?他不是和你一起的?”
元秋道:“中途在一起而已,誰知道他之後去哪兒了。”
“也罷,等明日吧。”朝長陵道。
如今知道內丹有可能讓人起死回生,但対于破譯這些符文還是毫無進展。
她也問了遲逍風,師兄見多識廣,這回卻同樣束手無策。
二人対着一張桌案無言相坐,局面一時走入迷路。
直到元秋突然懶洋洋地來了一句:“那本書上的字,其實我認識。”
遲逍風一愣,錯愕道:“你是說這些字?不是小楷?”他指着尾頁那兩排奇形怪狀的文字。
“那不然呢?”
元秋起身來到朝長陵身側,她看他一眼,将抄書移到他跟前:“你認識上邊寫了什麽?”
“嗯。”元秋這回倒是點了頭,垂眼給她念:“‘子時,于天樞臺’……就這幾個字,後面的沒了。”
天樞臺?
朝長陵總覺得在哪裏聽過。
遲逍風:“這就沒了?我看有兩排還以為很多呢,後面的呢?”
“這跟平時用的字又不一樣,你想看後面的不如多指望指望黃解一能帶點有用的東西來。”元秋拉開一旁的椅子,在朝長陵身邊坐下。
她盯着抄書似乎陷入深思,她曾經是玄一宗的弟子,如果這個所謂的天樞臺在宗內,那應該知道方位。
可元秋在意的不是這個:“這些文字如果最後能指引你找出那個什麽上古妖獸,你是不是就能贏過山塵了?”
渡劫期與大乘期之間聽着只差了一個境界,可實力卻是質的差距。
要是她能比山塵高出一個境界,殺他的确易如反掌。
“……”
朝長陵沒有答話,元秋剛才替她破譯就是為了聽她一句保證,現在沒能得到,他細長的眉沉下去:“你之前說從上古妖獸的古籍中找到了起死回生之術,該不會是……”
如今能摸清行蹤的上古妖獸只有一只,內丹自然也只有一顆。
朝長陵以為人死不能複活,所以才想要用內丹渡劫,報仇雪恨。
可現在她知道,內丹也許還可以讓死人重生。
元秋的手在案上重重錘了下,也不管有沒有弄疼自己,一雙眼注視着她,莫名的凝重。
“朝長陵,我在問你。”
朝長陵起身道:“不知道這句話的後半段,說什麽都還為時尚早。等黃解一再帶些情報來吧。”
她沒有回答元秋,甚至沒看他一眼,元秋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因為黃解一沒來,今日就沒了出門去打聽的環節,很快散會。
朝長陵似乎回了屋子,但他現在心情差得出奇,不想進去看到她那張面無表情的呆瓜臉。
勸說対朝長陵而言是沒用的。
她的心一旦堅定,就再也不會受動搖。區區自己,憑什麽呢?
元秋索性往椅背上一靠,眼睫垂着,唇際抿着,氣到半途,有股倦意慢慢湧上大腦。
山塵真君和桃決就立在不遠處的房梁上,施了咒訣,二人的氣息都被掩蓋,無人能夠察覺。
他還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桃決的魂魄卻忽閃忽現,要是黃解一在這裏,肯定會大喊這是魂飛魄散的前兆。
“你到底想幹什麽……”這麽多天下來的折磨,桃決眼中的銳利早已被磨平,他不想魂飛魄散,只要山塵真君別讓他這樣,他可以做任何事。
“別擔心,我放你出來,當然是有獎勵要給你的。”
山塵真君遙遙一指院中:“為了不魂飛魄散,你需要一具臨時的軀體作為修養的容器。我把那個給你,你要不要?”
桃決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裏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涼亭,亭中只有一個人。
元秋。
瞬間,畏懼和痛苦漸漸化作難以置信和狂喜,他聲音顫抖地問:“真的?真的嗎?”
“我從不食言,但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
“你的魂魄進了他的身體,你就是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否則……”
否則,他随時可以再讓桃決脫離軀體,魂飛魄散。
沒有什麽是他不能掌控的。
“好……好……我答應你!”桃決連忙保證:“真君知道的,我最擅長做戲,一定不會露出破綻的。”
他隐隐猜到山塵真君此前做的一切——囚禁元秋、折磨自己,最後讓長陵把元秋帶離了小境界,恐怕都是為了今天這一步。
可那又怎麽樣?他別無選擇,而且這是最好的選擇,他能和長陵待在一起了。
“好孩子。”山塵真君笑了聲,擡手対着遠處那個方向輕輕摩擦了下拇指與食指。
——嚓。
魂魄轉移。
*
明明是白日,眼前卻格外的黑。
黑暗対于元秋而言,從來不曾伴随過什麽美好的回憶。
所以他從午睡中蘇醒,察覺到了身周的異樣。
四肢很僵,這和單純的肌肉遲鈍不同,更像軀體沒能好好和魂魄契合,明明是他的身體,卻不像他的身體,連動動手指都做不到。
遠處點着一盞微弱的燈火,有燈火,說明這裏不是小境界。
視野中起了一層大霧,元秋在霧中看不清周圍的景象,只看得見近處似乎擺了一面鏡子。
他沒法站起來,只有雙手找回了一點能夠支配的力量,顫着手肘,用盡力氣,爬到那面鏡子前。
眼前的大霧終于散去一些,他看清了鏡中的自己。
這,不是他。
身形都還好好的是人,可臉部卻被一團缭亂的黑霧覆蓋,他伸手,什麽也摸不到,黑霧擋住了他,明明他還可以看見,還可以呼吸,甚至張張嘴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唇齒。
可他沒有臉。
這也許根本不能算是“人”。
元秋第一個反應是——哈哈笑了兩聲,可惜沒能發出聲音,他好像明白眼下是什麽狀況了。
“元秋,你醒了。”身後有腳步聲有條不紊地靠近,他緩緩回首,山塵真君正負手而立,是居高臨下的樣子。
“你対我幹了什麽?”他問。
“你倒和桃決不同,平靜得出奇。”山塵真君笑道:“是不是很奇怪自己的身體哪兒去了?明明你的神識、你的意識,甚至魂魄都還在這裏,外頭的殼子卻換了一個。”
他伸手一劃,那面鏡子裏的景象開始變化。
元秋看見了眼熟的院子,看見院子前的涼亭,看見靠在椅子上的自己睜開了眼。
——他睜眼的瞬間,他不禁笑了笑,那不是自己,自己不會露出這種傻子一樣的喜悅神色。
“他是誰?”他問道:“桃決?”
山塵真君不置可否:“你想回到自己的軀體嗎?”
元秋沒答話,他盯着鏡中的自己,那個“元秋”摸了自己的手,然後是身體,像是在仔細确認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拉開袖子的瞬間,他看見手臂上編織的鮮紅鞭痕,一瞬間露出嫌惡的表情,不過好在真的有了實體,轉眼又挂上滿足的笑意。
桃決想用我的身體幹什麽?
這種問題似乎沒有必要,顯而易見了,他淡淡地問,又像是自言自語:“你說她會不會察覺到那不是我?”
這個問題在出口的瞬間,答案竟然已經在他心中落定。
“除非到我這般境界,否則人都依靠感官,你失去了在她面前當做依仗的臉和軀體,要讓人分辨出來,只怕很難吧。你似乎自己都沒有那個自信呢。”
山塵真君蹲下身,手在元秋肩頭輕輕一拍,有什麽熱流湧進來,他四肢的僵硬緩和了一些。
“桃決若是有實體,我就讓你們互換了,可惜他沒有。這是我用修為靈力,加之一些秘術,煉化出的傀儡身軀,基本和人無異,只不過剝開肚皮,裏邊不會有血和髒器就是了。哦,還有,畢竟不是人,不是人就沒有必要有五官,所以我沒做臉的部分。”
山塵真君說話時神色如常,既無癡迷的火熱,也無施虐後的興奮,只是為了推進計劃而進行闡述。
“你連臉都沒有,要是擅自逃出去,被修士捉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條。就算是長陵師妹,看見妖魔的第一反應也是拔劍。”他道:“你應該不想死在她手裏吧?”
“我可沒想過要逃。”元秋冷笑了下,可惜鏡中的他沒有臉,露出什麽表情都只有一團模糊的黑霧:“我說了,我和桃決不一樣,我不會垂死掙紮。”
“此言差矣,我這般大費周章,不是為了讓你死的。”
山塵真君道。
“你就不好奇我這麽做的原因嗎?”
元秋沒問是因為覺得他不會說,看他似乎有要為自己揭開謎底的意思,他不禁沉了聲音:“原因?”
“你剛才為長陵師妹解讀出的古怪符文,那是上古妖獸所使用的文字。”
“……”
空氣停滞了兩三息,連燈上跳動的燭火都宛如靜止。
這句話的意思顯然已經無需贅述。
從有意識的那一刻起,元秋就在思考自己是什麽,他只是一團混沌,終日生長于漆黑,他一直以為世界就這麽大一丁點,世上除了自己,沒有別人。
直到生出神智的桃樹精自門外說話,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身處之地,不是世界,是牢籠。
他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為什麽要被封印?為什麽桃樹精可以自由自在,自己卻不行?
元秋不知道。
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答案來抵消這千年的痛苦與困惑。
山塵如今這句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東西。
他吞了口氣道:“……我能看懂上古妖獸的文字,難道,”
“錯了。”
他的聲音被打斷,山塵真君的臉忽然湊近:“你是不是想說‘難道自己就是上古妖獸’?”
畢竟從那句話裏推導,只能推出這樣的結果。
“但是錯了,大錯特錯!”山塵真君笑起來,那雙從來沒有感情的眼睛突然湧出些許輕蔑:“元秋,你怎麽可能是那麽了不起的東西呢?你未免有些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不是上古妖獸。你,只是它身上那三萬六千八百二十六塊鱗片中的,其中一片。”
“邊角料而已。”
山塵真君輕描淡寫地吐出五個字,有些遺憾沒給這具傀儡做臉,否則就能看清元秋此刻的表情。
“不過你再邊角料,也沾了你主人的光,所以能看懂那些文字,甚至覺醒後的軀體都染着它的氣息。而且,缺失了你這麽一片龍鱗,它的內丹力量并不充足。上古妖獸只有龍鱗俱齊時才是完整的。”
“你和桃決不同,頭腦足夠聰明,想必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
元秋沒有回答。
他還是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連臉頰的弧度都不曾改變,可這段長長的沉默似乎足以明白他此刻在想什麽,山塵真君甚至能想象出他的神情。
“看來你明白了,元秋。”
“対,你缺失愛魄,你作為一片龍鱗是殘缺的,這就是你久久無法與你主人融合的原因。一旦你得以完整,你就可以回去你該回的地方。那在我看來,說實話,與死亡無異。畢竟你無法改變你主人的意識,倒是自己的意識會因此消散。”
“你應該不想死吧?”
山塵真君把謎底告訴元秋,不是一時興起想要施虐,是為了和他做一筆交易。
“讓桃決替你去死怎麽樣?我已經把他的魂魄轉移到了你的體內,長陵屆時若是真的召出那只正在尋找你的上古妖獸,死的也會是他。你不是一直想讓他死嗎?”
山塵真君等着元秋的回答。
他實在沉默得有些久了,明明在他的觀察中,他在朝長陵面前非常情緒外露,激烈的、有些不受控的,本以為他會聽完謎底,也會是那樣的反應。
可元秋很平靜,不過也許只是因為看不到他的臉。
“…你想要我做什麽?”半晌過後,淡得如一潭止水的聲音傳來。
“你的魂魄特殊,只有你才能進入天樞臺,我要你去那裏替我做一件事。”
元秋沒答話。
看來他問那句話并不是代表了答應的意思。
可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麽選擇呢?這個地方是山塵的秘密地宮,除了他自己,無人可以感知,地宮外有數百個法陣,元秋的一具傀儡身軀,不可能逃得出去。
而其他人,也不可能進得來。
他現在不答應,最終也只能選擇答應。
但山塵真君還是覺得有些詫異,畢竟他以為元秋一定會聲嘶力竭地要桃決死,自己開出的條件対他而言應該有很大的誘惑力才対。
“你不想讓桃決死嗎?他代替你成為你主人的一部分,這樣朝長陵之後拿到的內丹才能充分發揮作用替她抵擋天雷。換言之,桃決若是不死,她就得死。”
“無所謂。”元秋道:“朝長陵死不死,桃決死不死,和我又有什麽關系?我不喜歡垂死掙紮。”
“…是嗎,不過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這個地宮裏的時間流逝緩慢,你有足夠的時間。而且,你也需要适應适應這具軀體。”
他道。
“這次和那個小境界不一樣,你若是能走動了,地宮的哪裏你都可以去。我対這筆買賣的誠意,足以見得。”
山塵真君轉身離去。
*
黃昏時,屋子的門被輕輕推開。
朝長陵擡頭就看見元秋垂着眼睛站在門邊,上午不歡而散的氣氛一直延續到現在,她暫時還沒想好讓他消氣的辦法。畢竟眼下,自己還不能回答他那個問題。
“朝……長陵。”元秋嗫嚅了下,小聲叫了她的聲音。
這倒是奇了。
元秋似乎很少有生氣後跑過來跟她服軟的時候,準确來說,是一次也沒有。
“怎麽?”她道。
元秋走到她跟前,她順勢從法座上起身,手被元秋抓住,他手指尖溫熱的,帶着點猶豫。
“你沒生氣了?”她問。
元秋愣了一下,搖頭道:“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呢。”
你生氣的次數好像不在少數吧?
“沒生氣就罷了。”
她是不大想惹這位壞脾氣生氣的,看他似乎不打算再提上午的話茬,就當此事揭過。
“我給黃解一傳了玉簡,可沒見他回應,興許還在藏經閣裏忙活,明早應該有什麽收獲。”
元秋點點頭。
“你明早不要又賴着不起。”她提醒道。
“我才不會呢。”元秋小聲說。
只有他能看懂的那些字想來會是一個突破口,朝長陵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沒了昨日那樣的煩躁。
“大功一件,元秋。”她道。
至于他為什麽能看懂,她暫時不知道,有些猜測沒有定論之前,只準備先擱在心裏。
…希望是另有原因。
她伸手随便拍拍他的腦袋,這動作和鼓勵小動物沒什麽差別,所以元秋才格外不喜歡。
她沒停留太久就收了手,元秋卻遲遲沒有發作。
這人不生氣了,她倒有點不習慣。
“朝、長陵。”青年突然擡眼,眸子亮亮地望着她:“你可以再摸摸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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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可以O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