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蘇行雲在藏書閣待了大概半晚, 外面狂風亂作,時不時劈下一道閃電,好像快要下大雨了。
他頓了頓, 還是準備回栖霞峰, 江嶼念年紀太小了,如果打雷下雨的話,不知道他會不會害怕。
踏入栖霞峰的時候,蘇行雲覺得有點奇怪。
往常不管他什麽時候回來, 主殿永遠都燈火通明。
但今天四處黑漆漆的,連道路兩邊的鲛油長明燈都不亮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整個栖霞峰都陰森森的。
蘇行雲越往上走越奇怪, 殿外裏當職的仙侍都不見了, 門口空無一人。
一股若有若無的魔氣從大殿裏傳了出來。
蘇行雲心口一跳, 暗道糟糕。
天空炸雷悶響, 随後便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那道慘白的光照亮了大殿, 也讓蘇行雲看清了殿內的一切。
一百三十幾個仙侍高高矮矮被捆仙繩像捆粽子一樣全部吊在大殿上, 連江嶼念也沒放過。
胖胖的糯米團子臉色慘白, 雙眼通紅, 可能是吓懵了,抿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
有人背對着他而立, 身姿卓越,白衣似雪, 可周身卻泛着一股烏泱泱的黑色霧氣。
天色太黑了,瞧不分明, 但是蘇行雲看一眼就知道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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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爻, 你在幹什麽?”
他飛快走向大殿內,聽到聲音, 越爻轉過身來,黑暗中,他原本漆黑的眸子竟是猩紅一片,看得人渾身發怵。
蘇行雲甚至看到了他側頸上的魔藤,那東西在他脖頸上張牙舞爪的生長。
一股涼意順着背脊一路爬上了後腦勺,事情好像糟了。
但是還有更糟的事,踏入大殿,一道奇怪的符文落在他身上,紅光四起,他被困住動彈不得。
“越爻……”
越爻朝他露出一個陰恻恻的笑,拔出了仙劍架在第一個仙侍身上,銀色的劍光一閃而過,慘叫聲響起,仙侍的身上多了一個血窟窿,大片大片濃稠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大殿的玉石地板上。
越爻唇角的笑帶着癫狂:“阿招,你身邊的人有點多,都殺了吧。”
蘇行雲一邊攻擊法陣,一邊試圖阻止他:“你發什麽瘋?住手,把劍收起來。”
越爻沒聽他的話,又是慘叫聲響起,鋒利的尖尖狠狠刺入仙侍的右臂,豔紅的血灑在越爻蒼白的過分的臉上,仿佛白瓷上開出的梅花,妖豔滲人。
他随意的用袖子擦開臉上粘稠的的血珠,但是他的衣袖上原本沾染了更多的血漬,這樣一擦,把大半張臉都糊上了殷紅。
陰影下,整個人陰森又割裂,上揚的唇角滿是遮掩不住的戾氣,像地獄裏走出的修羅。
“我知道阿招傷害過我,但是怎麽辦,我舍不得對你下殺手,我舍不得你受傷。”
“不過沒關系,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讓他們代替你,一百零八劍,剜眼之恨,獄淵之仇,你曾經對我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等我在他們身上千倍百倍的還回去,我們的賬就兩清了。”
越爻的眼睛紅得仿佛在滴血,偏偏還在笑,連語氣都帶着毛骨悚然的缱绻與溫柔:“阿招,我這個辦法是不是很好。”
蘇行雲真的要瘋了,他瘋狂的攻擊着困住他的陣法,但那紅色的絲線絲絲縷縷纏在他身上,竟是割開一道又來一道。
他像被陷進了血色的沼澤裏,怎麽也抽不開身來。
“越爻,住手,你清醒一點。”
“我現在很清醒,無與倫比的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那你把劍放下,我們好好的談談。”
“好,我們談談。”越爻放下劍,朝蘇行雲慘烈一笑,蒼白的臉沒有半點血色,仿佛輕輕一觸就要碎了的落花:“阿招,你為什麽又騙我呢?你總是騙我,究竟是我哪裏做的不好?”
“你讓我遇人三分笑,我就一直保持着笑臉。你要我多交朋友,我就一直在交很多朋友。你要我堂堂正正做人,我就一直努力在做個好人。”
“你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記得,一句也不敢忘。”
“可我一點也不喜歡笑,一點也不想交朋友,一點也不想做個虛僞的好人。”
他的聲音破碎,竟然帶着哭腔,眸色通紅,臉上血跡斑斑,仿佛哭出了血淚。
“只是你喜歡,所以哪怕我很讨厭,也一直努力變成你喜歡的樣子,一直按照你的要求在做。”
他面色蒼白,神情好像絕望到了極致,扭曲又猙獰:“我都這樣了,你為什麽還是一次一次的丢下我?為什麽還是不喜歡我?”
蘇行雲聽着越爻的話,心中滿是茫然與無措。
他不知道越爻為什麽會把他說的話,這麽偏執的記在心裏,甚至有些病态的按照這些要求來做。
可是,他讓他笑,讓他交朋友,明明只是想讓他開心快樂。
如果不開心了,就不要笑,不要交朋友,做自己就好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那麽多年,他到底把孩子教成什麽樣了?
蘇行雲突然覺得很愧疚,可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努力放緩聲音試圖安撫:“我沒有想過要丢下你,也沒有不喜歡你。爻爻,不管你信不信,我做了這麽多都是因為你,怎麽可能會不喜歡你。”
“喜歡是嗎?”越爻猩紅的眼睛亮了亮,頭頂的陰翳有片刻的消散,他扔了劍,踩着血色一步一步走向他,像從前一樣攥緊了他的袖子:“好,那讓我做你的道侶。”
“???”蘇行雲一愣,差點被口水噎住了,越爻在說什麽?每個字都認識,為什麽湊一起就聽不懂了。
“爻爻,你在說什麽?”
拜托拜托,肯定是他剛剛聽岔了,越爻一定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老天沒聽到他的祈求,越爻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做我的道侶,我要你跟我成親。”
現實給了蘇行雲一個超大的巴掌,拍得他暈頭轉向東西不分。
好吧,他原本就東西不分。
但他這一次是真的懵了,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造什麽孽呀?把好好的孩子養歪成這樣。
“不,不……”
他的拒絕,招來了越爻的質問:“為什麽別人可以?我就不可以。”
“不,不是。”蘇行雲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們是師徒,師徒怎麽可以結成道侶。”
“師徒又怎麽了?阿招是怕有人說閑話嗎?沒關系,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
“與旁人無關。”蘇行雲亂七八糟的解釋:“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八百歲了,你才多大,我們在一起就是老牛吃嫩草,明明一點都不合适。”
越爻無所謂道:“我覺得合适。”
“我覺得不合适。”蘇行雲苦着一張臉,想都沒想就拒絕。
“爻爻,別的不說,你很小的時候就跟着我,可以說你幾乎是我一手養大的,這種事情怎麽可以……”
越爻打斷他:“怎麽不可以,別的亂七八糟的人都可以,我怎麽就不可以?何況,和自己一手養大的人成親不更有趣嗎?”
蘇行雲:……
“你不想嘗嘗你一手養大的崽子的滋味?”
蘇行雲:???
爻爻這個心魔是不是變态的有點過頭了?
越爻盯着他一臉便秘的表情,好不容易消散一點的陰翳又覆上了頭頂,甚至比剛剛還要嚴重了,洶湧翻騰的魔氣,讓大殿裏的所有人都不好受。
幼小的江嶼念晃了晃,頭一歪,直接昏死了過去。
蘇行雲吓得心口一窒,他倒是沒關系,但是孩子不能長期受魔氣侵蝕,否則将來對他的修為有很大的影響。
“也……咳,也不是不行。”他試着妥協,“你先把他們都放了吧。”
“不放。我說過的,你的仇全部算他們身上。”
“成親是喜事,不宜見血。”
“什麽?”越爻猛地瞪大了眼睛。
蘇行雲準備走一步看一步,好聲好氣道:“爻爻不是說要跟我結為道侶嗎?報仇的事先緩緩,咱們先成親。”
越爻歪着頭,猩紅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好像在認真分辨他話裏的真假。
蘇行雲又說了一句:“大好的日子,見血不吉利。”
他的話太有誘惑性,越爻稍一思考就同意了,擡手松了松捆仙繩,大殿裏吊起來的仙侍哐哐當當掉了一地,看得蘇行雲眼皮直跳。
江嶼念也被放了下來,小小的糯米團子沒有被摔成糯米餅,他運氣好,摔下來的時候下面有人肉墊子。
人還是昏迷着的,但面色肉眼可見的恢複了少許血色。
至于那個被捅了兩劍的冤種仙侍,被捅的地方都不是要害,待會兒醒來後有人給他喂兩顆仙藥,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蘇行雲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越爻的目光就看向了他,那奇怪的陣法無風自破,但下一秒,一條捆仙繩飛了過來,把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
越爻也沒多做停留,扛起他就跑。
蘇行雲像棵大白菜一樣整個人被他扛在肩頭,風中淩亂了一會兒,看見越爻去的方向是仙浮宮,才飛快驚醒。
越爻這個樣子太吓人,一看就不對勁,不适合被旁人看見。
他忙開口道:“爻爻,成親時上拜天地,下拜父母,我沒有父母只能拜師尊,師尊坐化在折羽峰,我們去那裏吧。”
越爻停頓了一下,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他争執,轉身真的去了折羽峰。
折羽峰上空無一人,小道被雜草覆蓋,花樹被藤蔓纏繞,隐約能看得見山頂熟悉的大殿。
荒蕪但不荒涼。
越爻踏上折羽峰時,猩紅的眼眸被疑惑代替,這個地方他沒來過,但是為什麽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跟山頂的那座大殿,他都莫名的熟悉,好像曾幾何時他也來過這裏一樣。
猩紅的眼眸微微垂下,腦海裏卻沒有這段記憶,抛開腦中突然有些不适的念頭,扛着蘇行雲上了峰頂。
大殿的燭光被一一點亮,越爻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套喜袍,給自己換上後,又順手給蘇行雲也換了。
紅色的燭光搖曳,蘇行雲被綁在床頭,細細的不知道由什麽材質做成的銀鏈鎖在他的手腳上,修為也被封上了,整個就是砧板上的魚。
他擡眼看越爻。
越爻穿着鮮豔的大紅色新郎袍,抛開他那雙猩紅的眼睛不談,整個人豐神俊朗。
他的長相極為優越,穿上這種過于豔麗的大紅色,也不會被襯得俗氣,反而很耀眼,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印象裏,這是越爻第一次穿紅衣,好看是好看,但是令人崩潰的是這TM是喜服。
越爻摁着他拜了堂,現在已經走到了要洞房的地步了。
蘇行雲咽了一口唾沫,他想着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越爻顯然想一步到位。
剛剛解開了他束發的玉冠,現在正在解他的腰帶。
待會兒要做什麽,哪怕蘇行雲不願去想也心知肚明。
可他還沒做好準備啊!
他一手養大的孩子,竟然要把他吃幹抹淨?
一想到待會自己會被扒個精光,赤身裸/體在越爻身/下承.歡,光想到這個畫面,蘇行雲頭皮都要炸了,連頭頂都冒上了青煙。
這誰能受得了,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爻爻……”
蘇行雲開口叫住了越爻,他的修為被封,動一下手上的銀鏈便會傳來叮叮當當細碎的脆響,那細細的銀色的鏈子纏在他雪白的手腕上,勒出一道細細的紅痕,乍一看莫名澀氣。
越爻盯着他,眸中欲/望如同雨後的苔藓,不受控制的密密麻麻的爬上瞳孔。
蘇行雲被他盯着頭皮一麻,還是晃着手上的銀鏈,梗着脖子道:“你給我解開,我這樣很不舒服。”
越爻的聲音有些沉,仿佛帶着被火燎過的暗啞:“洞房完再給你解開。”
蘇行雲試着跟他講道理,好聲好氣道:“解開再洞房吧,這些東西纏在手上很不方便,動一下就叮叮當當響,很煩。你解開吧,我又不會逃跑。”
“你不會逃跑嗎?”
蘇行雲用力點頭:“當然不會。”
越爻突然從喉嚨深處溢出一抹笑,聲音輕輕的,帶着不滿與嘲弄:“你又在騙我對吧?你總是騙人,我要是給你解開了,你一定又會跑了。”
“不會,我不騙你,我給你保證。”蘇行雲伸出四根手指,“發誓也行。”
“發誓也沒用,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了。”
越爻把蘇行雲舉起的手握入掌心,低頭吻了吻他的指尖,眸中陰沉沉一片,神色更是一副陰鸷狠毒的模樣,可是他吻上蘇行雲指尖的動作,卻又輕柔的像蝴蝶落在薔薇花瓣上。
他慢吞吞道:“你只會騙人,一次一次的騙人。那年冬天恢複視力後的第一場雪,你答應過要陪我看的,你做到了嗎?”
“沒有,你走了。話都沒給我留一句。”
“我一個人在雪地裏等啊等,等啊等,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了天亮,等得雪都停了,你也沒來。”
“那天的雪很漂亮,白白的,軟綿綿的,但是它很冷啊,冷的骨頭縫裏都疼。”
窗外的雨還在下,連綿的雨聲吵得人心氣浮躁,寒意順着半開的窗絲絲縷縷的往人身體裏鑽。
越爻垂着眼,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發洩曾經的憤恨與不甘。
“我在白石鎮找了你很久,可是找不到你了。隔壁嬸嬸說你已經離開很久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不信,我怎麽會信她的話呢。”
“我只信你說的話。你說過的,你說你會要我,不會丢下我不管。”
“将來的某一天,你一定會再回來找我的。我不敢亂走,我只能又回了神醫谷。”
“我在那裏一天一天的等,一天一天的熬,可是你一直都沒有來找我。”
說到這裏,越爻好像想到了什麽痛苦的回憶,眼眸中是無盡的哀傷,整個人像是一尊脆弱的薄片陶瓷,好像下一秒就會碎裂開來。
“我真的太想見你了,我想到了辦法,你曾經對我那麽好,那麽疼我,是不是只要我過得很苦,過得很慘,你就一定會再找過來?”
“你猜谷主為什麽會收我做幹兒子?”
“因為我主動給谷主試藥試毒,為了他那個藥罐子兒子死了一次又一次,那毒蛇咬在身上好疼啊!渾身每一處都疼,骨頭都要爛了,疼得在地上打滾。”
“實在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會安慰自己,我要是真的重傷到要死了,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越爻還在笑,笑出了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他的手在發抖,連指尖都控制不住的在顫抖,整個人像烈日下的雪塊,很快就要碎了。
“可是你沒有來,你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我過得好不好,也不在乎我的生與死。”
“你說過的那些話,從始至終都是騙我的。”
“很久以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得到什麽就自己去争取,既然你不來找我,那我就去找你。”
“我一定要變強,變得很強很強。我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別人仰望的高度,爬到你不能抗衡的地步。”
“不管你是翺翔的鷹還是自由的雀,都沒有關系。”
“只要我足夠厲害,天下都可以是困你的牢籠。”
“所以……”越爻病态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盯着蘇行雲的眸中滿是偏執與癫狂。
“阿招,你別想逃,逃不掉的。”
蘇行雲聽着他一聲一聲的控訴,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敢與越爻對視,從來都沒想到離開的這麽些年,越爻竟然會變成這樣。
在白石鎮的那幾年,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還算靠譜的老師,他覺得自己把越爻教得很好。
越爻笑起來唇角彎彎,為人溫雅和煦,這世上沒有比他更乖巧的孩子了,為此自己還洋洋得意好一陣。
結果到頭來,越爻過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從剛剛開始,他一直以為越爻把他綁起來,說什麽着要與他結成道侶,只不過是因為被心魔入侵而做出的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
但是沒想到,這一切不是什麽心魔作祟,而是蓄謀已久。
他的爻爻好像病了。
病了很久很久,病得很嚴重很嚴重。
可是他竟然現在才發現。
他不是個好老師,他一點都不稱職。
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到底哪一步路走錯了?
雨夜裏帶着寒意的風似刀刃般刮過心間,蘇行雲只覺得心口被千萬支鋒利的箭矢穿透,痛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腦子亂糟糟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麽能讓越爻冷靜一點,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能讓越爻不那麽痛苦。
可他的沉默,卻讓越爻側頸上的魔藤又向上攀爬了幾分。
他神色癫狂,俯身将人一把抱入懷中,手臂很用力,好像恨不得将人一寸一寸融入骨血之中。
“阿招,我不會再讓你從我身邊逃開了。”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我會愛你。”他像瘋魔一樣一字一句重複:“我只會愛你。”
蘇行雲強打起精神,唇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不會了,爻爻,我哪也不去。”
事情走到這一步,好像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爻爻,愛別人之前,要學會先愛自己。”
蘇行雲伸手摸了摸越爻冰冷的臉,放緩聲音慢慢道:“你要學會做自己。開心的時候就笑,難過的時候可以哭,生氣的時候可以擺臭臉。想交朋友就交,不想交朋友了就不交,不要因為誰而改變自己。”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越爻神情一緊,蘇行雲每次丢下他之前都會跟他說一通大道理,現在又是這樣,不得不讓他多想。
“你是不是又想離開了?我告訴你,門都沒有,你去哪裏,我都能把你再抓回來。那麽下一次……”
越爻将人死死的扣在懷裏,惡狠狠道:“我會把你的腿打折,逃一次打斷一只,讓你哪也去不了。”
“不是,我不走,我口有點渴了,你能去幫我倒杯水嗎?”
“你又在騙我?”越爻沒動,猩紅的眸中滿是不信任。
蘇行雲失笑,他的話在越爻的眼裏是不是已經沒有半點可信度了,不管他說什麽,越爻都不信。
“爻爻,你要不要聽故事,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越爻不知道他突然又作什麽妖,卻還是點了點頭,“好,你說。”
“萬年前有過一次大規模的仙魔大戰,起因,僅僅只是因為一個人。他叫梅見雪。梅見雪曾是修真界最驚豔絕才的少年天才,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被誘惑着堕了魔,他強悍無比,又嗜血屠殺。一人一劍便屠了大半個仙門,死在他手上的人數不勝數。”
越爻聽得正認真,蘇行雲卻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梅見雪的背後有一株紅白花藤,拇指蓋大小,紅色白色糾纏而生。”
“你什麽意思?”越爻一愣,他的背後就有一株糾纏的紅白花藤,從小就有。
“這種紅白的花藤是仙魔體獨有的标記,你知道什麽是仙魔體嗎?”
越爻搖頭,他只以為自己背後的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小胎記,所以并沒有去了解過這些。
“仙魔共體,一念仙,一念魔。”蘇行雲盯着他猩紅的眼睛慢吞吞道:“他們大多聰慧異常,天賦異禀,根骨奇佳,是天生的修煉奇才。可是因為靈根的原因,他們很容易堕入魔道。”
越爻猛地睜大了眼睛,顯然明白了什麽,臉色漸漸變得有些蒼白。
他抿了抿唇,“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故事?”
“不是。”蘇行雲搖頭,溫聲道:“我要說的故事現在才剛開始,爻爻,你還願意聽嗎?”
越爻呼吸有些亂,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點頭,“聽。”
“因為仙魔體的恐怖,後來的修真界只要發現仙魔體,就會發布追殺令,直到絞殺為止。”
“二十幾年前,一個仙尊也從他的老師嘴裏聽到了這個故事,仙尊心裏想,為什麽一開始就要誅殺他們?而不引導着他們修心上善呢?仙魔體,魔的上面明明一開始是仙。”
“後來機遇巧合之下,仙尊碰到了那個傳聞中令人談之色變的仙魔體,只不過這個仙魔體還只是一個孩子。”
“那小孩剛滿六歲,唇紅齒白,眼睛幹淨清澈,性子很好,總是笑眯眯的。”
“仙尊的老師把選擇權交到了仙尊手裏,他問他是殺還是留。”
“仙尊想,這孩子什麽事都沒做過就殺了他,與那些個魔修又有什麽區別?況且他還這麽小,能教。”
“他把孩子帶回了家,好生教養。”
蘇行雲略過了關于準備煉化魔靈根的事,簡單把魔族偷襲仙尊,害仙尊神魂皆身受重傷,然後送去異界溫養的事,又繼續說。
“仙尊的神魂去異界溫養的這段時間,他的身體被魔族占據,魔族的人用着仙尊的身體,一直在欺壓折辱那個孩子,直到那個孩子被推下獄淵,仙尊才重新蘇醒過來。”
越爻聽出了幾分不對勁,他下意擡頭,發現蘇行雲正在看着他,瞳孔中盛滿溫柔。
越爻動了動嘴唇,最後什麽也沒說,只緩緩的移開眼。
蘇行雲繼續道:“仙尊蘇醒了,但是他忘記了從前的記憶,他不知道那個小孩是他的徒弟,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這副身體的主人。”
“他以為自己是孤魂,奪走了一具不屬于他的身體。”
“盡管這樣,仙尊和那孩子的緣分也未盡,後來他們一起經歷過了很多事情,仙尊答應了小孩一起看雪,可又害怕小孩看到他的臉,于是仙尊才會撒謊,才會一次一次丢下他。”
“好了,故事到這裏說完了。”蘇行雲頓了頓,側頭去看越爻。
越爻神情有些迷茫,也有些恍惚,他用着那雙猩紅的眼睛,仔細的看着蘇行雲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裏看出故事的真假。
蘇行雲卻朝他笑了笑:“爻爻,我這次是真的很渴了,不能給我倒一杯水喝嗎?”
越爻什麽都沒說,垂眸遮住眼底的複雜,出門去倒水。
等人離開,蘇行雲閉上眼,咬牙不要命似的強行沖開了被封住的經脈,一抹血吞咽不及,從唇角溢了出來。
他沒工夫擦,又立馬召來仙劍,砍去了手腳上的束縛。
他這麽做,不是要逃跑。
他是撒過謊,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撒謊。
越爻身上的魔氣越來越嚴重了,那縷魔藤明目張膽的爬上了他的側臉。
蘇行雲已經沒有時間了。
萬年玉竹心他沒有,煉化魔靈根這一步完全行不通。
但是師尊說,還有另外一種方法,那就是化神期的修士把自己的靈根給他。
蘇行雲就是化神期。
修煉到他們這種地步,沒有靈根,是會死的,因為□□凡身根本承受不住那一身澎湃的靈力。
還好師尊給他留了後路。
碎虛洞府中的那一株接天蓮應該也快成熟了。
蘇行雲臉色蒼白,他很怕痛!把自己的靈根活生生的刨出來該有多痛,如果不是最後一步,他也不會兵線兵行險招,可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栖霞峰一脈殘的殘,死的死,不能在最後一步功虧一篑。
他要救越爻,他要讓越爻不帶污點的,堂堂正正的、光明正大的在修真界活下去。
以修仙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魔道。
只要結果是好的,那麽痛一下,他也心甘情願。
他是這樣打算的,正在這時,一只黑色巨鳥以雷霆之力沖破結界,沖毀了主殿,叼起蘇行雲就跑,速度快的像一縷閃電。
越爻沒反應過來,甚至連蘇行雲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現出真身的玄鳥叼出了折羽峰。
天上還在下雨,但是玄鳥把蘇行雲保護的很好,那麽疾馳的速度,都沒讓他身上沾上幾滴雨水。
蘇行雲卻有些焦急:“二師兄,你放我下來。”
“不行,那逆徒追上來了,我打不過他,先帶你躲起來。”玄鳥是上古金烏的後代,速度很快,它從前都是小打小鬧,從沒露出過真身。
現在認起真來,越爻也追不上他。
猛地扇幾下翅膀,很快就将人甩丢了十萬八千裏。
确定他一時半會找不到自己,玄鳥才将人放下。
“你沒事吧?”玄鳥問完,又看到了蘇行雲唇角的血跡,頓時勃然大怒道:“那個逆徒真不是東西,讓我逮着機會,早晚一天宰了他。”
“二師兄,那株接天蓮已經成熟了嗎?”蘇行雲很平靜的問。
玄鳥一愣:“你問這個幹什麽?”
“越爻入魔了,來不及了,我想把我的仙靈根換給他。”
“不行,”玄鳥聽完臉色巨變,換靈根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他也是知道一點的,他不會允許自己的小師弟做這樣的傻事。
“我已經決定了。”蘇行雲沒有絲毫猶豫,他的這副身體每況愈下,折羽峰被赤炎老魔頭偷襲那一次,就已經傷及了根骨,哪怕師尊臨死前修補了一次,也還是帶着頑疾。後來又經歷了獄淵,還能撐到如今這一步已經是不容易了。
師尊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會千辛萬苦給他準備了接天蓮。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在異世溫養神魂的時候,身體被赤炎老祖占據過一段時間,蘇行雲每每想起都會覺得惡心和晦氣,總感覺自己被玷污了一樣。
反正都要舍棄,不如最後物盡其用,也算他為越爻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玄鳥原本還想再說點什麽,看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好再勸,只能道:“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回碎墟洞府了,不知道徹底成熟了沒有,不如一起去看看。”
“不了,”蘇行雲搖頭:“二師兄你去看吧,順便把引魂法陣布置好,我要去找越爻了。”
他說完就往外走,玄鳥卻突然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還有事嗎?”
“我來找你的時候,掌門讓我把這個交給你。”玄鳥從懷裏掏出一塊留影石遞給他,“掌門當時面色很凝重,說大事不妙,讓你看完之後務必趕回門派。”
能讓掌門說大事不妙的,那得真的是大事了。
蘇行雲很急很急,但還是勉強靜下心來,指尖靈氣轉動,将留影石給開起。
一片茫茫血色出現在眼前,猩紅的血水,彙聚成河,仿佛陰慘慘的煉獄。遍地的殘破肢體,內髒,手腳,頭顱,到處都是....
光是畫面都能讓人感覺到陣陣腥風聞之令人欲嘔。
而這煉獄的盡頭站着一個人,白衣似雪,貌若谪仙,烏黑的發在血色中随風飄蕩。
蘇行雲猛地瞪大了眼睛,這個人竟然是他。
畫面中的這個他手裏握着一把劍,粘稠的血液順着劍尖一滴一滴落下,衣擺下和袖口也沾染着點點滴滴的殷紅。
看着眼前修羅的場景,唇角揚起一抹淡然的笑,手中的劍未收入鞘,反手将一旁刻着桃花村字樣的石頭削成粉碎。
蘇行雲的臉白得仿佛一張紙,整個人搖搖欲墜。
赤炎老魔頭他真的該死啊!
他竟然用自己的身體滅了越爻的父母兄弟,乃至全桃花村的人。
“這是哪來的?”蘇行雲指尖都在顫抖,他不敢想象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他的這副身體究竟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與性命。
“不知道,查不到來處。”玄鳥顯然也是滿臉的震驚:“不過掌門說要你當心,修真界裏說的上名號的門派,都收到了這塊留影石,很快就會有人來讨伐你。”
蘇行雲沉默着沒說話。
玄鳥問:“這是不是又是赤炎老魔頭搞的鬼?”
蘇行雲點頭。
玄鳥又問:“你有辦法能證明自己嗎?”
“沒有。”
“那怎麽辦?”
“随便怎麽辦。”
事情走到這一步,反而平靜了下來,算了,無所謂了,毀滅吧,再爛還能爛到哪裏去。
話說回來,各大門派都收到留影石,那是不是意味着越爻也收到了留影石?
“二師兄,”蘇行雲勉強露出一抹笑,“接天蓮的引魂陣就麻煩你了。”
他得去找越爻了,如果不及時阻止,被心魔占據所有的理智,那麽越爻就不會再是越爻了,他将會是下一個赤炎魔祖。
玄鳥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沒有再多說什麽,徑直飛向碎虛洞府。
蘇行雲則準備去找越爻,運氣背到不能再背的時候會否極泰來。
越爻竟然先找到了他。
他滿身的戾氣,渾身的魔氣猶如實質烏泱泱的一大片,周圍的草木觸之即萎,走獸哀鳴。
整片瞳仁都被赤紅代替,而他的額間長出了九瓣蓮的堕魔印,漆黑的長發無風自舞,一絲絲一縷縷。烏發紅眼,這兩種詭異的色彩搭配,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妖豔又邪惡。
面對這樣的越爻,蘇行雲突然有些慶幸,旁的人堕了魔,心中極度嗜血,會先大開殺戒。
越爻堕了魔,竟然還來找他。
不得不說,他對他還真的是有夠偏執的。
“阿招,你為什麽要跑呢?我那麽愛你,留在我身邊不好麽……”
越爻歪了歪頭,手中的劍已經出了鞘。
“我說過,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會砍斷你的腿。”
長劍一抖,銀色的劍光疾馳,招招刺向蘇行雲的下盤,看樣子真的是狠了心的要砍了他的腿。
蘇行雲飛快避讓開來,手中的劍同樣出了鞘,他要給越爻換魔靈根,那就必須制住他。
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刀兵相見。
越爻的劍術不知道是誰教的,那柄銀色的劍在他手裏像活了一樣,一招一式,精妙無比。
蘇行雲自然更是不差,他的師尊可是當年的九州第一劍尊,一手劍術同樣使得毫無破綻。
他當年在巅峰的時候,一定可以和越爻打個有來有回,但現在不行了,沉疴的身體讓他隐隐有些力不從心。
好在越爻的目的似乎真的只是想砍了他的腿,每一個招式的目的都着重在他的左腿上,并沒有要他命的打算,連出劍都收了六分力度。
這種情況下,蘇行雲才勉強和他打個平手。
兩人纏鬥的時候,蘇行雲突然問:“爻爻,砍了我的左腿之後,你準備做什麽?”
越爻沉默了一下,幽幽道:“我砍的是你的右腿。”
蘇行雲一噎,手中的劍都抖了一下。
“砍了我的右腿之後,你準備做什麽?”
“血洗青雲派。”簡簡單單五個字,卻是上萬條生命。越爻說出來面無表情,冰冷無比,好像青雲派上下一萬多口人,在他嘴裏不值一提。
他的笑聲斷斷續續,唇角的笑陰冷無比,冷得人挫骨三分。
“你屠我全村一百八十人,我殺你全派一萬八千口,扯平了。”
蘇行雲一怔,越爻果然也全都知道了。
看着他額頭上鮮豔欲滴的九瓣蓮堕魔印,蘇行雲猜,他徹徹底底入魔,也與這個有關吧。
明明在招雲殿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甚至在聽完他的故事以後,眼裏的紅色都消退了不少。
結果在一個時辰不見,就已經徹底入魔了。
“你看過留影石了對吧?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該解釋的我還是再解釋一次。殘害你家人的不是我,我沒有做過那些事,一直有人在逼你,讓你堕入魔道,你現在這個情況你還不明白嗎?你是仙魔體,你遭遇的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在引誘你入魔。”
越爻恍若未聞,只喃喃道:“我不會再信你了,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眼睛也會騙人,你要用心去感受。”
蘇行雲有些力竭了,不能再拖了,他拼着被劍刺中的危險,努力靠近越爻。
“爻爻,冷靜一點,你是仙浮宮宮主,每一任的仙浮宮宮主都是正道之首,将守護蒼生為己任,你不比他們差,你會做得更好。”
“守護蒼生,哈哈哈哈……”越爻眸色猩紅,笑聲刺耳:“憑什麽?憑什麽讓我守護蒼生?又有誰守護我。”
“我守護你。”
銀色的劍刃裹着戾氣朝蘇行雲刺來,這一次蘇行雲沒有避讓,而是狠狠撞了上去,讓劍刃深深刺進了右胸,手中的幾顆丹藥如願送進了越爻的嘴裏。
蘇行雲胸口一陣巨疼,殷紅的血不受控制的從嘴角流了出來唇,他的目的達成,心口反而一松。
“爻爻,我一直在守護你。落霞峰一脈全都死了,師尊死了,大師兄死了,那些弟子全死了,他們的死都是因為你,他們也都在守護你。”
越爻盯着被一劍透胸的人,有片刻的迷茫,他沒想過要殺他的,他以為他能避開的,為什麽不避開。
粘稠殷紅的血液從劍尖滴落,看着蘇行雲胸前的衣服被全部染紅,越爻眸中突然爬滿了恐懼。
蘇行雲努力咽下不斷從喉管中溢出的鮮血,斷斷續續道:“師尊說過……如果,如果知道你有入魔的跡象……就讓我……讓我提前殺了你。”
“可是我沒有,明明我有無數次機會,有記憶的時候守着你,重來一次……沒了記憶還是守着你。”
“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想要放棄過你。”
蘇行雲重重咳了一聲,大片大片的血不受控制的從嘴裏吐了出來,落在他雪白的衣裳上,像開出一朵朵豔麗無比的花來。
“就像現在……哪怕你已經堕魔了,我也不想放棄你……爻爻,你清醒一點。”
刺進蘇行雲身體裏的劍被另一只手握住,越爻仿佛割裂了一般,整個人一分為二,一只手拿劍柄,一只手攔在劍刃上,鋒利的劍刃将他的手割得鮮血淋漓。
他眼睛赤紅一片,神情掙紮,一時清明,一時恍惚。好像在與另外一個邪惡的自己做鬥争。
好半天,他松了手,突然抱着頭蹲了下來,腦中刺痛無比,仿佛萬千只蠱蟲在啃噬他,那種疼痛深入骨髓,疼得他整個人都在抖。
他猛地仰頭看向蘇行雲,眼眶下殷紅一片,分明是流出了一行血淚:“阿招,我要堅持不住了,我頭好痛,我好難受。”
蘇行雲朝他笑了笑,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溫聲道:“難受你就睡一會兒,睡醒了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