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懼與悲
第54章 懼與悲
鳳清韻幾百歲的道行怎麽也沒想過還有這種玩法, 眼淚瞬間便順着臉頰淌了下來,看起來好不可憐。
多重刺激之下,他只恨不得自己就此昏死過去, 可他眼下不但昏不過去,甚至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 只能像個真正的小啞巴一樣嗚咽。
而紫瞳心魔見狀還笑着把玩着他手中那朵花苞道:“認錯總要拿出點誠意來吧,小薔薇?”
鳳清韻聞言實在是撐不住了,當即胡亂點了點頭, 挂着淚珠放出了自己真正的本體——那株成熟而嬌豔欲滴的主蔓。
他寄希望于滿足名為欲望的心魔, 以平息憤怒的怒火。
然而有時候人越是退讓,反而越會換得對方的得寸進尺。
本體放出來的一瞬間,兩個心魔幾乎是同時擡眸,随即不約而同地擡手, 攏住主蔓上離他們最近的薔薇花。
鳳清韻渾身一顫, 驟然閉上了眼睛。
或成熟或稚嫩的花苞被四只手捏在其中把玩,而他身後就是幻境所化的慕寒陽,以及一覽無餘的院子, 那毫無遮蔽,宛如幕天席地般的錯覺讓鳳清韻幾乎整個人都要碎掉了, 忍不住在床榻上蜷縮成了一團。
可僅是把玩似乎對于那兩個心魔來說還是不夠, 至少對于代表欲念的心魔來說, 遠遠不夠。
鳳清韻眼睜睜看着那紫眸的心魔勾了勾嘴角, 他心下猛地一跳,直呼不好。
下一刻, 果不其然, 那人托着他的花萼往旁邊輕輕一拽,便将整朵花貼在了那單向透明的結界上。
“——!”
結界的感覺有一些像冰冷光滑的鏡面, 鳳清韻登時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頭皮發麻間,忍不住想要閉合花瓣,卻被人用指腹強行展開,袒露着花蕊,挂着花蜜強行按在結界上磨開。
若只是單純的類似鏡面也就罷了,然而單向透明的特征,總會給人帶來一種被當衆揉開花蕊的巨大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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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雙重刺激,讓鳳清韻被折騰得宛如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哪怕是在床上都直想跪不住。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的下巴被人擡起,看着他淚珠挂滿臉頰的可憐模樣,那紫眸心魔不由得一笑。
鳳清韻當即含着淚對他怒目而視,可實際上心頭卻是顫抖着,對接下來未知之事的難言恐懼,讓他頗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
似是看出了他心頭的恐懼,那心魔竟在一笑後,擡手解了他嘴上的禁锢。
鳳清韻前一秒還在對他怒目而視,下一秒卻在短暫的怔愣後有些驚疑不定。
他還以為又是這心魔下的套,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
光潔的後背上按上了一只熟悉而炙熱的手,鳳清韻被燙得驀然回神,卻見面前那紫眸心魔笑道:“現在能認出我們了嗎,小薔薇?”
鳳清韻頭皮發麻,脫口而出道:“能……”
心魔貼在他的臉上,以一種蠱惑的姿态道:“能就喚出來。”
——【你們是代表欲望與憤怒的心魔。】
鳳清韻脫口而出自己的心聲,與他正對的紫眸心魔一笑:“恭喜你,答對了”。
身後的紅眸心魔擡手繞過脖頸,托着他的臉頰細細摩挲間,終于低頭在他耳邊說出了今晚的第二句話:“再會,我的小薔薇。”
兩人的聲色實際上是一樣的,只不過紅眸心魔的語調聽起來更低沉,就像是壓抑着無數怒火一般。
鳳清韻聞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在心中直呼自己根本不想跟他們再會。
不過随着他喚出兩人的名字,幻境緊跟着出現了變化,鳳清韻尚未從那種被兩人夾擊的膽戰心驚中回神,再擡眸時,便發現自己正靠坐在一片黑暗中。
鳳清韻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後,才扶着腰勉強在一片黑暗中站定,只不過他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
——結束了?
是第二個幻境結束,還是一切都結束了?
不過鳳清韻很快便否認了後面那個猜測,畢竟眼下才過去三個心魔,不帶本體也該還有四個心魔,事情不可能這麽快全部結束。
鳳清韻心下腹诽之際,起身沿着黑暗向前走去。
四周空空蕩蕩,既沒有道路也沒有光線。
鳳清韻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到,龍隐修個無情道居然能把自己修成這種精神分裂的狀态,也算是四海八荒獨一份。
想到這裏,他心思俨然無瑕到了一種記吃不記打的境界,分明剛還被人折騰成那樣,眼下換了個地方,他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但很快鳳清韻就笑不出來了,他在黑暗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前面總算出現了一些微妙的亮光,而他周身的幻境也從徹底的虛無,變成了缺乏光線的黑暗。
鳳清韻擡手間甚至能觸碰到石壁,腳下也能明顯感覺到有了道路,他甚至感覺這條路有些熟悉,但猛地又有些想不起來。
直到走到道路盡頭,看清楚那副畫面的一瞬間,鳳清韻當即便僵在了原地。
——神明的心底,也會有恐懼嗎?
鳳清韻曾經不得而知,而眼下卻看到了一地的鮮血,和盤踞在愛人身上的,龍神的屍體。
亂石零落一地,這是鳳清韻從幻境中出來後,第一次以完完全全旁觀者的視角看到這一切。
以鳳清韻在幻境中彌留之時的經驗看,自己應當是死于窒息,而眼下的一幕也證明了這一切。
他看到“自己”安安靜靜地靠在龍的懷抱中,面如姣好,宛如睡着了一般,沒有任何異樣。
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盤踞在他身上的龍卻被山石砸得鱗開肉綻,鮮血刺目。
龍身之上本就深深嵌着七枚釘子,拔去後露出的傷口猙獰異常,再次遭受落石,那本就傷痕累累的地方幾乎被砸穿了。
血肉模糊間,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具完整的屍體,說是被分割的屍首或許更為恰當一點。
一地的狼藉間,鳳清韻整個人甚至有些大悲大痛前的茫然,直到他絆到了什麽,他才猛地低頭,看到了那是一節斷掉的龍角。
四分五裂,橫屍遍野。身為神明的所有體面在此刻蕩然無存。
——祂恐懼的是這個嗎?
不,鳳清韻在如潮水的悲傷中否認了這個想法,并且緊跟着明白了龍隐心中最真實的恐懼到底是什麽。
——他恐懼的不是死亡,不是死亡後失去體面,而是死亡依舊沒能換來愛人的生命。
鳳清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一種情緒,低頭撿起了那截龍角,而後他茫然地走到那具屍體旁,顫抖着擡手,入手之間卻摸到了一片猙獰的血肉。
他愣愣地看着這一幕,腦海中卻沒由來地浮現了幾個大字——【肢解而死】。
哪怕是失去記憶,這幾個字的沖擊依舊是巨大的,鳳清韻心下驀然泛出了難以言喻的悲恸。
他不顧鮮血猙獰伏在龍鱗上,因此蹭了一臉的血污,配上因為淚意而通紅的眼睛,看起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一雙無形的手捧起他的臉,輕輕擦去了他的淚珠。
鳳清韻一愣,耳邊随即響起了一道低聲:“好了,乖,別哭了,怎麽哭得像個死了夫君的小寡夫呢。”
鳳清韻驀然含着淚光擡眸,卻未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疑似宿命一樣的慌張感。
“龍隐……你在哪?”他驚疑不定地顫聲道,“……為什麽不出來見我?”
“本座一直在你身邊,別怕。”那道聲音低語道,“喚出我的名字後,去下一個地方吧。”
鳳清韻聞言卻第一次生出了不願開口的念頭,那股悲傷與說不出的惶恐幾乎徹底地包裹了他。
過了不知道多久,在耳畔那聲音不斷地催促下,他才終于撫着猙獰的龍身,低聲啜泣着喚出了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中的畏懼】。
“乖。”一道清風似是獎勵般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我會永遠陪着你的,別怕。”
鳳清韻死死地環着那具鮮血淋漓的屍體,閉眼感受着山洞的融化,心中卻不由得升起了一個念頭。
——你到底是在讓我別害怕,還是讓你自己別害怕呢?你到底在害怕……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那個可能的念頭一出,鳳清韻竟驀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下的悲恸直上雲霄,幾乎掩蓋過了所有的情緒。他甚至因此已經猜到了下一個心魔會是誰。
鳳清韻埋首在龍鱗間緩了良久,想強撐着壓下心悸,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猜到,最讓龍隐悲傷的事到底是什麽。
山洞和他懷中的龍屍一起消失,幻境緊跟着發生了微妙的扭曲。
而當鳳清韻再次睜眼時,看到的居然是一處熟悉無比的地方——仙宮正門。
只不過和他印象中井然有序的模樣不同,眼下的仙宮外人來人往,仙氣缭繞。
無數修真者騰雲駕霧而來,鳳清韻見狀一愣,緊跟着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而後他瞬間便明白了一切——那是前世,龍隐選擇放棄搶婚的那場道侶大典。
這場大典鳳清韻自己不知道在回憶或者夢中經歷了多少次,但他卻從未經歷過龍隐的視角。
他眼睜睜看着龍隐僞裝了氣息與外貌後,一人走過熱鬧的人群,徑自走向仙宮。
周圍的一切都是喧鬧喜慶的,卻好似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沒有人來迎接他,也沒有人能看到他。
直到龍隐走過天門,走到仙宮正殿外時,柳無才帶着笑臉迎了上來,只不過迎的卻是于他擦肩而過的另一個人:“宋前輩!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那姓宋的修士只是一個化神期修士,卻能得到仙宮如此殷切的照應,聞言自然是連忙帶笑回應:“柳道友,別來無恙,恭賀貴宮大喜!”
兩人自然而然地殷切攀談起來,而龍隐堂堂魔尊,卻只能隐匿蹤跡,只身走過人群,沒有一人上來迎接。
而這一切自然是因為——他從始至終就沒有收到鳳清韻給他的請帖。
這裏沒有人歡迎他。
在前世,對于鳳清韻來說,結婚要不要請魔尊幾乎是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甚至全天下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而對于今生的鳳清韻來說,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龍隐在那場大典上到底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姿态站在那裏,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可每次想到這種事情,他的心髒就忍不住抽痛,只能以一種逃避且安慰的方式揣測到,以龍隐那種桀骜不羁的性格,哪怕是放手,恐怕也是灑脫的。
然而時至今日,鳳清韻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沒有人能在心上人和他人的道侶大典上做到灑脫,魔尊也不例外。
大典之上仙樂缭繞,高朋滿座,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只有龍隐一人是安靜的。
他的面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特別的悲傷,可他只是平白站在那裏,就足以讓鳳清韻心碎了。
他就像一個不合時宜卻又故作坦蕩的過客,匆匆來看一眼不屬于他的心上人。
他似乎看不到身處在幻境之中凝望他的鳳清韻,哪怕鳳清韻陪着他在酒席間坐下,他也未察覺到分毫。
看着周圍人言笑晏晏,龍隐卻一句話未說,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幕,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過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後,龍隐終于收回視線,緊跟着從懷中拿出了一把蓮花簪。
和那把桃花簪不同,這把蓮花簪的雕刻水準似乎尚有些生疏,但清透的顏色一看就是好玉。
鳳清韻見狀一愣,随即如遭雷震般僵在那裏,心髒像是被一把刀狠狠插進去了一樣難受。
——原來從幻境出來後,他的龍便心心念念着要送他簪子……原來他雕的并非只有一個桃花簪。
可直到鳳清韻大婚,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什麽花。
而最終鳳清韻也沒能收到這把蓮花簪。
或許正如龍隐曾經所說的那樣,簪子一旦在大典上送出去,只會給鳳清韻期待已久的大典造成不可磨滅的污點,倒不如不送的好。
最終鳳清韻眼睜睜看着他摩挲了那蓮花簪片刻後,卻在最後一聲鐘聲響起時,終于笑了一下,低頭把那簪子放回了懷中。
遠處天階之上,前世的鳳清韻笑得幸福而喜悅。
而近在咫尺間,今生的鳳清韻眼淚卻決堤而出。
接下來整場大典堪稱賓主盡歡,然而觥籌交錯間,龍隐好似和整場宴會格格不入。
但他依舊沒有走,依舊在那個角落裏坐着。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遠處天階上的那人笑靥如花,看着他和他的心上人回到寝殿。
他就那麽坐着,直至夜幕降臨,月色灑滿整個仙宮。
所有賓客宴盡而歸,而龍隐依舊沒有走。
鳳清韻旁邊看得心下宛如刀絞,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在他的新婚之夜,于月色下靜靜坐了一晚的其實并不止他一個人。
賓客散盡,那人就那麽坐在滿場的蕭瑟中,和他看着同一輪月亮,安安靜靜地呆了一晚上。
鳳清韻隔着水光看向他,心頭卻忍不住泛起了一個讓他心下鈍痛的想法——坐在這裏的時候,龍隐在想什麽呢?
在他眼中,他的心上人分明正在得償所願地洞房花燭,那時的龍隐,心頭到底在想什麽呢?
鳳清韻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人一遍又一遍地将那枚蓮花簪拿出來,最終在晨光熹微時,可能是因為心底那一點點的不甘與不舍,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起身把那簪子放在了已經無人的禮臺上,一如日後一般,在簪下壓了一頁紙,上面寫的是——【祝卿安好,一路順遂】。
而後他深深地望了遠處一眼後,轉身走出了仙宮。
沒有人來送他,他亦沒能看到東升的旭日,送他的只有些許晨光。
鳳清韻終于忍無可忍,擡手要去拿那個簪子,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指尖穿過那把蓮花簪。
心頭劇痛之下,他甚至沒由來地升起了一個疑問——為什麽是蓮花呢?
如望蓮臺窺雲端……說什麽龍神無所不能,你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嗎,龍隐?
那一刻鳳清韻幾乎從心底生起了一股微妙的遷怒,遷怒于龍隐那因愛生怖的讓步,遷怒于他的“怯懦”。
可沒等他徹底将那股情緒發洩出來,一大清早便奉命前來收拾殘局的柳無與花盈一起從遠處走了過來。
兩人閑聊着什麽走到禮臺旁,看見上面東西的一瞬間,兩人俱是一愣,花盈緊跟着便道:“……禮臺上好像有把簪子!”
他們很快便看到了簪子下面的那頁紙,柳無拿起簪子後,低頭念道:“祝卿安好……一路順遂?”
這紙上沒頭沒尾,既沒落款也沒擡頭,可兩人見狀後,不知為何,心底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猜測——這肯定不是給慕寒陽的。
柳無的臉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是硬生生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難看。
而花盈則忍不住道:“這是……哪位道友給師娘的吧?”
“什麽道友!”柳無卻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樣,比他師尊還要生氣,“大喜的日子送這種東西……分明是不知道從哪來的登徒子!”
言罷他握着那玉簪,擡手便往地上摔去。
“大師兄,等等——”花盈是丹修,對玉石之類的相當敏感,然而她話未說完,那簪子便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玉渣灑滿了一地,柳無沉着面色看向那碰碎玉,語氣發冷道:“歹人的東西,不摔還等什麽?”
花盈恨鐵不成鋼地哎呀一聲,連忙俯身去撿,撿起來後僅看了兩眼,她便一下子愣住了。
柳無似是對這東西耿耿于懷,當即道:“怎麽了?”
“……這可是天山玉!”花盈拿着那碎渣震驚道,“你就這麽把它給砸了?!”
她連大師兄都忘記喊了,而柳無聞言也沒呵斥她,反而也是一愣——“天山玉?!”
兩人茫然地捧着那捧碎玉,忐忑不安地愣了良久,最終還是花盈忍不住道:“這麽珍貴的東西,無論是誰送來的,都得拿給師娘……”
“不行!”柳無卻當即否認道,“誰知道這是哪個登徒子送的,還是拿給師尊以做定奪!”
花盈聞言,神色間難得出現了些許猶豫,不過最終她卻點了點頭:“……也好,長輩的事我們還是別摻和了。”
言罷兩人捧着碎玉,拿着那張字帖便向正殿走去。
而鳳清韻站在一旁将這一幕盡收眼底後,電光石火間,他瞬間便明白了一切——為什麽前世慕寒陽對龍隐的态度那麽抵觸,因為他早就知道大典之時龍隐來過!
千金難求的天山玉就那麽碎做了一地,可前世的鳳清韻卻連碎渣都未能看到,甚至包括那頁紙,恐怕都盡數被慕寒陽藏了起來。
而過了數百年,龍隐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才得到的另外一塊天山玉,剛送到鳳清韻的桌子上不到幾息的時間,便也被他随手砸碎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可那些灼烈的情感,卻和那桃花簪一樣碎得徹底,以至于無人問津。
然而對于那些錯過,龍隐卻從始至終沒有提過一個字。
已往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今生既已得償所願,他的小薔薇又遭受了那麽多的苦痛,那麽前世所有遺憾與苦果,便全部由他一個人吞下。
鳳清韻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禮臺,在朝陽光輝傾撒下,心下驟然泛起了萬千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酸脹與苦痛。
淚水幾乎灑滿了他的臉龐,甚至模糊了他的視線,以至于周圍發生微妙變化時,他甚至未能回過神。
鳳清韻哭到一半再擡眼時,才發現自己正坐在豔紅的床榻上。
沿着面頰滑下的淚珠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後,陡然擡眸看向周圍的一切。
卻見熟悉而喜慶的寝殿映入眼簾,桌上還擺着燒了一半的龍鳳燭。
那曾經是鳳清韻無比期待的洞房花燭夜,可眼下,無論是那鮮豔的床帷還是周遭的一切,都顯得無比諷刺。
鳳清韻驀然起身,披着豔紅的喜服直接沖出了寝殿。
慕寒陽因他昨晚提及心上人之事被氣得惱羞成怒,眼下早已不見了蹤影。
柳無和花盈兩人拿着那捧碎玉和那頁紙,找遍了仙宮也沒找到慕寒陽,正苦于走投無路時,轉身竟一下子撞上了嫁衣似血,眼角卻泛着紅的鳳清韻。
他那副樣子實在是美到了極致,仿佛剛剛在新婚之夜被丈夫之外的人欺辱了一樣。
柳無一下子看呆了,整個人驀然僵在了原地,可他回過神後的第一反應卻是把戴了儲物戒的手往後背,嘴上欲蓋彌彰道:“師娘,您怎麽……”
然而他話音未落,下一刻,鳳清韻竟然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一聲脆響過後,整個世界好似都安靜了下來。
柳無幾乎被他打懵了,捂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一時間也不喚師娘了:“師叔——?!”
鳳清韻不答,只見他指尖微光一閃,便從柳無的儲物戒中奪走了那頁紙。
花盈也跟着吓得發顫:“師、師叔?”
鳳清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攥着那張紙驟然飛奔向遠處。
朝陽的光輝好似給他披上了一層金紗,他披着血紅的喜服,用盡了靈力向龍隐離開的方向趕去。
他以為自己要緊趕慢趕才能追上那人,未曾想他只是從仙門而出,縮地了不到十寸,便直接在山腳下的樹林間撞上了那人。
鳳清韻驀然一愣,驟然頓住了腳步。
而看到他過來,那人似是從未想過他會來,也跟着怔在了原地,眉眼間難得帶上了幾分愕然。
月色下,鳳清韻穿着鮮豔的喜服,美得恍若神祇,然而眼角卻是紅的,面上還挂着淚珠,看起來好不可憐。
龍隐心下一跳,當即脫口而出道:“怎麽了,慕寒陽欺負你了?”
可話一出口他緊跟着便是一頓,因為他驀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鳳清韻聞言盈着淚不說話,只是攥着那張紙點頭又搖頭,而後再控制不住般,淚珠不斷地往下淌。
那淚就好似砸在龍隐的心頭一樣,他難得有些手足無措,可當他瞟到那張紙的一瞬間,他當即一僵,心頭緊跟着便生出了幾分懊惱:“……他看到本座留的東西,所以因此跟你吵架了?”
鳳清韻又挂着淚搖了搖頭。
哪怕是七情中主掌悲的心魔,見他如此模樣,心下還是碎成了一團,當即收了所有情緒低聲哄道:“那到底是怎麽了?”
鳳清韻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裏淚流滿面,腦海中卻忍不住想到——為什麽分明能縮地成寸的魔尊,會用腳一步又一步地走在這條道路上?
他難道是在期冀什麽人的挽留嗎?
可前世的龍隐終歸是什麽也沒有等到,就那麽孑然一身地下了山,若無其事般回了魔界。
而等到他再次來到仙宮時,迎接他的卻是斷臂與天崩。
是窮盡道心與生命,方換來的一線生機。
他窮極一生,似是在竭盡全力地彌補那于幻境之中,同歸于盡的噩夢。
他要他的心上人活下去,要他的玉娘能和思慕之人一起飛升,共赴大道,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包括他自己,都不足一提。
可眼下,鳳清韻卻披着喜服攔在他面前,挂着淚哭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擦了擦眼淚開口道:“……你不是來搶婚的嗎?”
龍隐一怔,喉嚨一緊間竟沒能說出任何話語。
而鳳清韻似乎也沒想等他回答,說完便不由分說地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遞出了一只手。
所有的苦在這一刻全部化為了如蜜水一樣的甘甜。
鳳清韻含着眼淚笑了一下,就那麽舉着手,像是在圓誰的一個舊夢: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