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天道(掉馬)

第55章 天道(掉馬)

朝陽之下, 陽光像是給人籠上了一層金紗。

鳳清韻自己都不知道在心魔,或者說在龍隐眼中,他這一刻到底有多好看。

那人怔了一下後猛地攥住他的手, 用力一扯便将人直接拽到了懷裏。

鳳清韻挂着淚想擡手抱他,右手卻被人十指相握地扣着, 最終他只能擡起左手攀上了面前人的肩膀,埋首在他的頸窩中輕輕啜泣。

那人聞聲低頭吻掉了他眼角的淚珠:“哭什麽?”

鳳清韻含着淚搖了搖頭:“……你從來沒告訴我,你還給我雕過蓮花簪。”

言罷他深吸了一口氣, 壓着哽咽道:“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見它一眼……它就碎了。”

“一個簪子而已, 碎了便碎了。”那人聞言立刻哄道,“回去再給你雕一個便是了,別哭了,乖。”

哪怕是代表悲傷的心魔, 此刻也并不願意把自己的情緒傳遞給鳳清韻, 反而柔聲哄着他。

然而他越是如此,鳳清韻便越想掉淚。

而心魔也就那麽抱着他,不厭其煩地不知道哄了多久, 久到太陽已經攀上了樹梢時,鳳清韻才終于勉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

“好了, 喚出我的名字吧。”那人輕聲道, “欠你的簪子, 回頭一定還給你。”

鳳清韻哽咽道:“……說好了。”

那人鄭重道:“嗯, 說好了。”

鳳清韻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終于含着淚低聲喚出了他的名字。

Advertisement

那幾個字眼出口的一瞬間, 陽光便緊跟着發生了微妙的扭曲,鳳清韻的心好似也跟着扭曲了一瞬。

有那麽一刻, 他難以克制地想到,若是沒有重生,若是沒有再來……

那他剛剛其實已經走過了龍隐充滿遺憾而無人所知的一生。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心下陡然被難以言喻的酸脹給占據了。

前所未有的愛意占滿了他的思緒,過度的情緒幾乎抽離了他的靈魂。

他閉眼時甚至忍不住慶幸地想到,無論如何,接下來都該是代表愛的幻境,他的心已經碎作了一地,實在是經不起龍隐這麽折騰了。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感受過的濃烈情緒幾乎撕碎了他的一切理智,可很快鳳清韻便意識到,“喜”的話是真的。

只有第一個幻境簡單而輕快,剩下的幻境再沒一個像前者那麽輕松愉悅了。

當鳳清韻再睜眼時,他發現自己正站在無邊的荒野之上。

不詳而陰沉的黃昏下,他的臉上還挂着剛剛哭出來的淚痕,一時間有些茫然,擡眸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只見周圍宛如蠻荒的大地上狼煙四起,一眼望過去竟和前世天崩時有着類似的模樣,甚至比前世還要觸目驚心。

四處盡是戰火,一眼望過去盡是白骨露野,一個活人都沒看見。

鳳清韻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好似有什麽沉寂萬年的隐秘要在此刻揭露一樣。

……這居然是代表愛的幻境嗎?

他驚疑不定地走在那不能稱之為道路的道路上,周圍的植被包括地貌都和他認識中有些不同。

鳳清韻下意識以為這是曾經那場幻境中,在自己進入之前時,龍隐曾經經歷的事,可他走着走着卻發現了不對勁——那場孕育龍神的幻境之中是沒有靈氣的,可這片荒涼的大地上卻到處都是逸散且磅礴的靈氣。

——這到底是哪?

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鳳清韻蹙眉走到了一處亂石前,擡手擦了擦眼角幹涸的淚痕,一扭頭卻驀然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龍隐穿着黑色的劍袍,用左手支着劍靠坐在亂石堆上,眼睛幾乎已經失去了焦距。

而他的右臂則一如天崩之前那樣,已經斷掉,此刻正在往下淌血。

然而最讓鳳清韻心驚的是龍隐身上那件熟悉的劍袍——那是玄武秘境中,他所見到的那個黑衣劍修所穿的那件!

鳳清韻像一棵古樹一樣僵在那裏。

所有的線索好似一粒粒珠子,在此刻全部被串了起來。

那因為孟婆湯而被忘記的真相幾乎呼之欲出,可鳳清韻還是不明白,先前的玄武秘境中雖然離得很遠,但他能确定的是,龍隐分明和那修士長得完全不一樣,眼下怎麽又會……

腦海間有什麽情緒,伴随着胸口的劇痛,壓得鳳清韻喘不過氣來。

不過就在他怔愣間,黃昏之下,大荒之上,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了過來,他的手裏似乎拎着什麽,身後又似乎綴着什麽,整個身影在夕陽的餘晖下顯得有些臃腫。

鳳清韻下意識回神,當即走上前緊張地擋在龍隐面前。

而等到那人走近後,他才看清楚——那人手中拎着一顆看不清容顏的頭顱,身後則綴着三條鮮血淋漓的尾巴。

鳳清韻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驚疑不定地看着這一幕,然而下一秒,那狐妖走到龍隐面前開口便不客氣道:“天道——”

此話一出,鳳清韻渾身一震,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僵硬地扭過頭,看向那個斷臂的人。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狐妖卻随手把那顆頭扔到了龍隐面前:“你愛找誰匡扶天下就找誰吧,本王不幹了。”

但說完他也沒走,只是轉身找了塊離龍隐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鳳清韻卻見那人拖着三條布滿血污的尾巴,隐約間能看出曾經的雪白,而剩下六尾竟不知道被誰從根處截斷了。

龍隐聞言瞳孔稍微恢複了些許神智,緊跟着他終于略帶虛弱地開了口,語氣卻和鳳清韻記憶中的龍隐完全不同:“……為什麽不幹了?”

那更像是……他幻想中,龍隐可能存在的少年模樣。

“殺不完。”天狐指了指地上的那顆頭,靠在石頭上道,“仙之人兮列如麻……”

少年天道聞言卻嗤笑一聲:“殺不完便不殺了?通天呢?那你怎麽不直接跟他一塊兒殉情算了。”

向來脾氣暴躁的天狐,眼下聽了這話卻一言不發。

少年天道緩了片刻,握着劍有些不解地扭頭,卻見那天狐沉默着從懷中掏出了什麽——那是一捧碎掉的玉佩。

天道見狀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以一種理所當然且平靜的語氣道:“通天死了,你成寡夫了。”

“本王一直很好奇,像你這種無情無心的天道,是怎麽修成人形的。”天狐冷着臉道,“哪一天你那寶貝薔薇要是化形了,聽到你這麽會說話,一定會跑去另覓新主的。”

……他們在說什麽?

可在場的人根本看不見因為狐妖一句話而愣在原地的鳳清韻,少年天道聽到天狐罵他的話後卻只是一笑。

緊跟着,在鳳清韻顫抖的目光中,天道松開了他的劍,用僅剩的那只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枚淺金色的種子,在落日的餘晖中照了照,一種期待又遺憾的語氣道:“……我不是它的主人,而且我恐怕也等不到它化形的那天了。”

眼下的龍隐和鳳清韻記憶中并不一樣,他的神色間帶着少年人的桀骜不馴,卻又帶着些許窮途末路的無可奈何。

天狐沒有接天道的話,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拼着手裏碎成一攤的玉佩。

那本就漸近黃昏的落日終歸是落了山,也不知道第二天會不會照常升起。

仙人的頭顱在天道和天狐之間的地方化成了一攤血水,在冷質的月光下,顯得詭異而蒼涼。

大地之上荒蕪一片,好似最後一抹生機也随着夕陽的落幕而消失殆盡了。

斷臂的血滴在大荒之地上,可那少年天道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樣。

過了片刻,他似是想起什麽一般,突然掙紮着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金色的種子放在了自己的斷臂處,接下了那不斷淌下的鮮血。

拼玉佩拼到心碎的天狐終于回神,匪夷所思地看向這一幕,過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我總算知道我們為什麽會輸了。”

天道沒搭理他。

“天道化形,飛升便能證得神位,享受正果,聽起來多麽震撼人心。”但天狐卻不管那些,反而繼續嘲諷道,“誰知道所謂的天道實際上是個瘋子,臨死前竟抱着一枚種子生離死別。”

面對他的嘲諷,那斷臂的少年天道不為所動,只是在種子吸收完鮮血後,輕輕擦了擦那枚種子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化形嗎?”

天狐只是為了嘲諷他而已,對他的故事其實一點都不感興趣,聞言一言不發地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手中的碎玉。

奈何少年天道也完全不管他想不想聽,自顧自地道:“世人都說大道無情,可我确實因它而生的。”

“它是血薔薇,出生便需要鮮血澆灌,沒有血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發芽。”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關注它,我眼看着它從河水漂向大海,被海風卷到湖泊,又被山林間的風吹向天際。”

“可它依舊堅韌地活着。”

“我原本以為一粒種子而已,能活下去肯定是全憑運氣,可有一次它險些被鳥吞噬,它情急之下動用了自己的所有靈氣,将自己的顏色變成了金色,因此被人當作金瓜子撿了回去,躲過了一劫。”

少年天道輕輕擦着他的薔薇種子:“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它是有靈性的。”

“自我觀察它開始,它便沒碰過一滴血。身為血薔薇,按理來說它早該因為缺乏養分而死去,可它卻硬靠着吸收月華活了下來。”

天道頓了一下後,在将死之時,卻回憶起了自己誕生之事——“我是受它的堅韌所感,才誕生于世的。”

天道生出的第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念頭便是——到底是什麽樣的世間,能讓一粒種子以如此堅韌的姿态活下去?

我也想去看看。

而後就像所有靈妖精怪産生神智的過程一樣,天道竟也化了形,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實體。

一顆血薔薇種子,求生的本能竟然撼動了天道,甚至惹得天地為之動容,大道為它而化形。

可它卻什麽也不知道,因為它只是一顆隐約會一點引氣之法,實際上卻連神智都未開的血薔薇種子而已。

天道化形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枚薔薇種子,而後日日用鮮血澆灌。

可惜一百年過去了,他的小薔薇就當真跟一顆實心的金瓜子一樣,一點發芽的意思也沒有。

天狐聽完這個故事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所剩無幾的尾巴毛都要紮起來了:“……不是,你有病吧,那只是顆種子而已,又不是你老婆!”

少年天道一下子沉了臉,當場反唇相譏道:“你手裏那也只是枚玉佩而已。”

互相往對方心坎上戳的下場,就是此話一出,原本還算熱鬧的石堆,一下子陷入了難言的沉默。

天狐一言不發地看着手中的碎玉,少年天道則收回視線看向了他手中的種子。

他已經養了這枚種子很久了,可它好似餓了太久了,連天道的血也喂不飽它,一點發芽的跡象也沒有。

然而天道并不氣餒,只是有些遺憾,遺憾于直到他斷臂血盡而死,它也依舊什麽都不知道。

天道是不會死的,只會再次回到那種四大皆空,混沌一片的狀态。

但“他”是會死的,他死後,哪怕萬年之後天道再次受什麽人什麽事所感而化形,可能化成的人也不再是他了,到那時候,更沒人會記得他的小薔薇。

天道有點遺憾,越是遺憾,他便越是想把未來的一切都在此刻找補回來。

然而天狐似是對他剛剛說自己道侶之事耿耿于懷,他托着逐漸冷下去的身體拼着手中的碎玉,安靜了沒一會兒便忍不住嘲諷道:“……喂了那麽多血也沒見長出個芽來,要麽是嫌你醜,要麽就是塊開不了花的石頭,別白費力了。”

少年天道卻很認真地否認道:“它不是石頭,我窺探過了,它未來會是一株很漂亮的小薔薇。”

他是天道,哪怕眼下四肢盡斷,可神權尚在,窺探這種事情的能力還是不容置疑的。

天狐聞言也沒在這上面反駁他,而是扯了扯嘴角諷刺道:“再好看跟你有什麽關系呢?你又看不到,反正馬上就要死了。”

這話簡直是往天道的心窩上捅,他聞言一下子沉默了。

過了半晌,他不知道給自己又找了什麽念想,逐漸潰散的瞳孔竟微微一亮:“我看不到,總有人能看到的……不過臨死之前,得給它取個名字,這樣哪怕将來被哪個人随便撿了去,也不敢輕易欺負他。”

“你自己都沒名字,還給一個種子取名字。”天狐斷了六條尾巴,其實也離死不遠了,拼了半天也沒能把那塊玉佩拼回去,他因此心情很差,于是張嘴便嘲諷道,“取了名字又如何,等到将來被人撿去種出來,肯定高高興興地貼着別人喊主人,跟你有什麽關系。”

天道只是蹙眉看着那枚種子:“都說了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該有主人……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不能讓撿到它的人給它下奴契。”

他說着一扭頭道:“……之前人族是不是專門針對你們妖族搞出了什麽血契,那血契有辦法在開始之前就預防避免嗎?”

“——你想的也太遠了。”天狐一針見血道,“天上地下的螞蟻都快死絕了,哪還有來者欺負它啊。”

天道卻搖了搖頭道:“……會有後來人的。”

天狐看着他宛如看一個瘋子,見他執意如此後,也懶得再勸什麽,于是開口道:“你先把血放出來,澆在那種子上面……”

然而說着說着,月色逐漸被霧氣所籠罩,黑暗之中,天狐的聲音已經有些外強中幹了。

龍隐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地剖開了剛剛有一絲愈合跡象的傷口,任由血湧出來,澆在那金色的種子上:“然後呢?”

“然後動用靈氣将血寫成一道咒……”天狐說着念出了一串咒文。

天道用血跟着寫了下去,然而寫到一半,那天狐卻沒音了。

“……狐貍?老狐貍?”

天道喊了幾聲沒人應,忍不住“啧”了一下揚聲道:“——青丘緣!”

“……別吵!”天狐蹙眉道,“剩下的咒語本王一時間有些想不起來了,你不是要給你的寶貝薔薇取名字麽,趁着本王想的時間趕緊取……”

說完,他那邊便沒了聲音,似乎當真是沉默下去回憶咒語了。

天道聞言頓了一下,過了半晌在黑暗中開口道:“它是我化形第一天,在鳳梧臺上找到的。”

“那一日我聽到仙樂陣陣,伴清風而來。”

“凰族的族長說我是應運而生,那仙樂是在邀我去天界登神,可我卻覺得那一切都是為它而來的。”

說到這裏,天道頓了一下,随即下定決心道:“我想好了,我的小薔薇就叫鳳清韻。”

他覺得自己起了一個絕妙的名字,說出口之後,卻沒有人任何人稱贊,也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他天道似是意識到了什麽,驀然一頓,其實此刻他也有些失溫了,扭頭時都有些艱難,好不容易扭過去,面前還是一片黑暗。

他眯着眼睛辨別了半天,才勉強看見一只雪白的狐貍圍着一枚碎掉的通天玉佩,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那裏。

它的六條尾巴齊根而斷,血流了一地,僅剩的三條牢牢地裹着那碰碎玉。

——那脾氣暴躁的天狐妖主,終究是和他寡言的道侶死在了一起,而直到最終,他也沒能将他的道侶拼好。

血契的覆蓋咒還懸而未決地挂在半空中,可已經沒人知道下半截咒語是什麽了。

龍隐一言不發地看了那兩妖的屍身良久,最終死馬當活馬醫,在那半截咒語中寫上了他給他的小薔薇新起好的名字,而後便将那咒語緩緩落在了那粒金色的種子上。

淡淡的光暈伴随着咒語落下,天道期待着在自己臨死前能看到奇跡,可惜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顆種子依舊安安靜靜地躺敢在他的手心,一點回應也沒有。

最終,天道自嘲般地笑了笑,低頭吻了吻那枚金色的種子。

太陽照常升起了,晨光熹微間,天道擡起手,将那枚他用鮮血澆灌快一百年的種子擲向了東方。

朝陽的光輝傾撒在大地上,無數道神識瞬間從周圍湧來。

天道卻好似什麽都未察覺到一樣,拖着斷臂起身,靠着那僅剩的一根手臂,将那兩妖掩埋在了山谷間。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轉身,終于把目光投向了那幾個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神色間帶着些許恐懼與憤恨的仙人。

“本座等了你們一晚上,未曾想你們竟如此廢物,到現在才找上門。”少年天道的語氣和日後鳳清韻熟識的龍隐還有些許差別,但在說話不中聽方面卻已經有了些許雛形,“你們是一起過來領死,還是挨個來?”

為首者聞言汗毛倒立,嘴上卻不示弱地回道:“你不過是小世界的天道而已,如今麒麟已死……你和行屍走肉無甚區別,束手就擒吧!”

天道聞言只是冷笑:“本座為什麽要對你們這幫雜碎束手就擒?”

其他仙人怒道:“你身為天道而化形,看似為此方世界引來無上功德,降下萬千靈脈,但實際上呢?!”

“區區一個小世界,萬年間竟有數百渡劫,什麽叫德不配位?這便是德不配位!”

“水滿則溢,過猶不及,你身為天道卻不顧百姓安危,眼下民不聊生,災難與禍患皆由你的私欲而起!”

“若并非你貪戀紅塵,執意茍活于世,哪有今日之景?眼下四象俱死,肢解而死不過是你既定的終局,不若引頸就戮,此方世界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因我而起?”少年天道左手持劍,輕輕一揮,先前還信誓旦旦說他必死無疑的仙人竟被他吓得當即往後一退。

天道見狀當即露出了嘲諷的笑意:“這一切,難道不是因你們這些在仙界蠅營狗茍卻依舊證不得神位,因此只能來下界哄搶奪食的雜碎而起的嗎?”

“天上神位八千人,除通天外,本座不曾聽聞有哪位神祇降世。”少年天道帶着極端的惡意嘲諷道,“看看你們這群人下界後宛如惡狗奪骨頭一樣的下賤模樣,在天上時恐怕也與仙畜無疑吧?”

那些仙人聞言大怒,當即寄出無數仙器,整片大陸幾乎瞬間便被蒸發成了空氣!

“你以為你便是天道又能如何?!”為首者怒極反笑,“天崩已至,天道将傾!”

少年天道冷笑着看向那些仙人:“天道不滅,爾等仙與人俱死。”

言罷,他似是懶得再多說什麽一樣,只是輕描淡寫地收了劍。

他方才放下那麽多嘲諷之話,俨然不像是要引頸就戮的樣子,衆仙人見狀驚疑不定,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

“死于肢解?”天道見他們如此瑟縮,當即嗤笑一聲,“本座的死法如何,恐怕輪不到你們這幫渣滓決定!”

此話一出,所有仙人瞬間意識到了他的打算,當即變了臉色。

“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了。

巨大的潮湧突然伴随着無窮的光線炸開,誰也沒想到因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終竟會選擇自毀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聲勢幾乎大到壓倒了天地,連日月都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幾乎瞬間便被炸得神魂俱滅,徹底消散在了天地間。

而剩下那些因為怕死而躲在遠處,打算等到惡戰結束後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過一劫,但他們最終也成了根基盡碎,只能靠着仙器茍延殘喘的殘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屍首,則化作養料落在了支離破碎的大地上,勉強修補了上面的痕跡。

戰火将大地揉成了一團,最終天道自爆,又将一切還給了天地。

只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沒來得及看他的小薔薇一眼。

他甚至還沒有名字,便再次歸于了寂滅。

世界歸于了寧靜,殘存下來的低階修士又經過千年的修行,終于到達渡劫後,卻緊跟着發現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于是天下悲恸,天下人既悲痛于天道寂滅,又絕望于他們自己徹底定格的命運。

飛升無望,哪怕身為渡劫,萬年後也不過一抔黃土。

但實際上天道本就因運而生,此方世界氣運不絕,則天道不死。

只不過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無幾的殘魂,也不願回歸本位,當真就那麽死去。

于是他靠着僅餘下的一線生機,硬是撐出了一個隔絕一切的幻境,企圖不靠天地氣運,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而這因為貪圖生機,而不願歸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殘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記憶,卻依舊憑借着本能推演了數萬年,企圖為此方世界求一條生路。

祂似是不願面對被賜福者背叛的命運,于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尋找結果。

失去一切記憶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薔薇種子其實只差了一點點就能種出來了。

然而世間萬物就是這麽陰差陽錯,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眼睜睜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終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護了百年的種子,卻在即将發芽時,迎來了天道的終結。

最終在千年後,那粒種子被人族的一個皇子撿了去。

那小皇子如獲至寶地拿着那枚金色的種子給他師尊看,師尊卻告訴他,這是血薔薇的種子,只有用血澆灌,才能發芽。

那人一下子猶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從小到大受的都是衆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門,自然不願為一粒小小的血薔薇種子,傷及父母所賜的體膚。

他為此猶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終他還是下定決心,決定割一點血試一試,若是種不出來,那便把種子再丢回去。

未曾想剛種下的第二天,他只來得及澆灌了幾滴血,那種子就好像和他有緣分一樣,當即便發了芽,一眼将他認做了最親近的人,用纖細的嫩枝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過望之際,心下卻不僅因為他母妃遭遇過的事情,生出了些許陰暗的想法來——妖族都是無心的生靈,只有将他們長久捆在身邊,才能真正擁有他們。

于是就因為這點偏見,那人便毅然決然地給剛發芽,連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薔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為不夠還是薔薇太年幼的緣故,咒語竟硬是卡在那一步遲遲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着眉,面色都因為真氣的抽空而有些發白了,卻不敢去找他的師尊詢問細節,生怕師尊得知後處罰于他。

最終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這半成品一樣的血契埋藏在了薔薇幼苗的血脈中,只等它開花那日,再想辦法補全血契。

其實對于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脈中蘊藏着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動誘發,他們便能感覺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蓋後鳳清韻所經歷的那樣。

然而前世的鳳清韻終其一生都未能體會到血契壓制到底是什麽感覺。

他原本以為這是因為他運氣好或者天賦異禀。

可直到今日,他才驀然意識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難都被那人早早預料到了。

可那人用鮮血澆灌了他百年,最終卻連見他都沒能見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場大戰中。

而他竟對此一無所知,錯把歹人當成了辛苦澆灌他的養育者,就那麽癡心錯付了五百餘年。

鳳清韻心下痛得已經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人在極端的悲恸之下是哭不出來的。

他的眼淚已經流盡了。

他就那麽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天道于幻境的混沌中修養了整整一萬年,才終于應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龍身。

而後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記憶的天道,再次選擇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樁當作祭釘,釘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後祂終于見到了他曾經念念不忘想要見一眼的小薔薇。

可最終祂卻沒能認出祂的薔薇來,而祂的薔薇,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條為他而死的幻境龍神,才是他作為種子時真正的養育者。

在那場幻境中,對面相見不相識的又何止鳳清韻和鐘禦蘭。

那遠隔萬水千山,經歷千秋萬載而最終錯過的舊夢,終究也未能圓滿。

鳳清韻眼看着龍窟坍塌,眼看着鐘禦蘭受幻境所迫麻木着神色,眼中卻帶着無盡哀傷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莊,席卷了大山,最終席卷了整個幻境。

而後魔尊從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喚道:“小薔薇。”

——那隔了萬年的呼喚終于在此刻響起,鳳清韻終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淚來,無聲地哭成了一個淚人。

波濤般的情緒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有無數想說的話湧上心頭。

他想問他的天道,瀕死時他是否當真遭遇了肢解之痛,還想問他,他養育自己的百年間,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問題都太苦了。

苦到鳳清韻甚至問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對那可能的結果。

最終千言萬語,只在鳳清韻心頭彙作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天狐妖主不是曾經說過,你身為天道化身卻沒有名字嗎,那為什麽從幻境中一誕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為龍隐。

可他一張口,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丢人地淚如雨下,若不是他閉嘴的及時,恐怕嘴裏緊跟着便會發出幾聲哽咽。

那人見狀連忙心疼地擡手,擦去了他的眼淚:“怎麽一見面就把你惹哭了?”

鳳清韻搖了搖頭,忍了半晌,才終于含着哭腔問出方才那個問題。

那人一愣,随即笑了一下:“我從幻境中誕生,身為人身降臨的那一刻開始就意識到了自己理所當然該叫這個名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怎麽,你反而不記得了?”

鳳清韻聞言一怔,而後莫名地便意識到了什麽。

——龍是他在幻境中見到龍神時,對祂的第一印象。

而“隐”則是代指天道隐匿。

【不要被發現,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發芽長大,活到我能報答你的時候,讓我好好地見你一面。】

——那是他作為種子,跟着少年天道颠沛流離時産生的唯一能夠稱之為念頭的想法。

這一念頭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裏,随着歲月更疊,依舊銘刻在他的潛意識中不曾褪色。

兩廂疊加,便成了龍隐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舊事,就好似被風吹散的沙粒一樣,消散在天涯海角,沒有人記起過。

正如鳳清韻不記得那從斷臂中澆灌他的鮮血一樣,龍隐也并不知道,他耿耿于懷在別人手裏長了幾百年的薔薇,本就是他的。

只是他們都忘了而已。

眼淚再次從鳳清韻的眼眶中決堤而出,這次任由那人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鳳清韻就那麽一邊掉眼淚一邊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愛的心魔,可天道對待鳳清韻的姿态卻顯得有些生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哄。

過了良久,還是鳳清韻自己緩了下來,緊跟着帶着哭腔開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遺跡中,我看到的人……其實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後,終于回答道:“對,其實玄武死後不久,便是你剛剛看到的一幕了。”

他并未把話徹底說透,可鳳清韻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玄武死後不久,他便因此斷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為了支撐天崩,卻只能親手斬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這和親自給自己淩遲,又有什麽區別?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心下像是被千萬片刀刮過一樣,幾乎滲出了鮮血。

過了良久,他才問出了心頭的另一個問題:“……可那時的你,為什麽和現在長得不一樣?”

那人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後,周身随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的氣質和面貌都沒變,只是衣着打扮從魔尊,變成了鳳清韻剛剛在幻境中看到的少年天道。

只不過那張臉和曾經玄武遺跡中的樣子不同,依舊是鳳清韻熟悉的魔尊龍隐的樣子。

“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啊。”作為代表愛的心魔,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竟有些說不出的少年感,“上古時,那老狐貍和他那個不愛說話的男人總是拿此事開涮,久而久之我也覺得你不願意發芽……是因為不喜歡我的長相。”

“所以後來從幻境中再次化形時,雖然我沒有記憶,但還是按照你潛意識中最喜歡的樣子化了形。”

鳳清韻心下一顫,不可思議地擡眸。

少年天道笑了一下,無比誠實道:

“我只是想讓你多喜歡我一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