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豔色钿、斜紅妝,聯珠紋花衣,一條泥金帔掖在腰裙繞過雙肩垂在臂側。
這是謝栖真今日的妝服。
跟在她身後的婢子将頭垂得比平時還要低,因為今日是族裏緊急之會,為的是判個行事出格之人。
天氣已經不似隆冬時那麽嚴寒,謝家人都聚在春明軒裏,為首的是謝家最年長威望也最重的謝莘,他已年過古稀,是最早随軍來永平縣的開礦的那批人。
謝莘端着謝林奉的茶,面色凝重。
忽然一抹花色随風而入,環坐在前的謝家長輩們定睛一看,原是那狂妄至極的謝栖真。
日光一束束落進來,熏香煙霧四處飄散,绮麗或明或暗。
“謝栖真,你可知錯!”一位與謝林同輩的男子伸手叉腰,橫眉怒視。
謝栖真緊抿雙唇不說話,她覺得自己沒有錯,但如此大的陣仗還是讓她有些顫抖。
于是她掐住自己的手臂開口:“不知。”
謝林在旁邊有些發冷汗,謝家女如何一個頂一個得跋扈嚣張,原先自己怎麽沒發覺?
“你遣人燒了那縣令夫人的老宅,這不是将我謝家與崔縣令置于敵對了麽?水道還未通,隹氏又在虎視眈眈,你此時動手,真如蠢豬!”
女兒被如此奚落謾罵謝林自然是不好受的,可是謝栖真出格在前,他也不好包庇,誰能想到她去燒了那大胡子西域人的屋子,就算她再厭惡那女镖師也不該如此行事。
謝栖真看着長輩憤怒的面目忽然微笑,繼而大笑,然後笑聲立刻一收,只剩一嘴尖牙對着大家。
“二伯,水中石将破的那天你們在做什麽?是我割斷了那野種的弓弦,那時你們又是如何誇贊的?行事自然有成敗,割她弓弦在先,那時她與謝家已有大仇,難道要自欺欺人當做無事發生?自然應當是再下一手,打得她還手也不敢。人善被人欺,我謝家自祖父來此地開荒拓地,難道是靠讓出來的麽?”
“那大胡子撿來的野種自然不足為懼,可她已與崔縣令成婚!”
“二伯,何謂投石問路你可知曉?”謝栖真冷笑一聲。
“你!”謝栖真口中這位二伯據說年輕時不學無術,字都是認不全的,這麽被謝栖真說他臉已通紅,原來只是想教訓這個小輩,現在已經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知為何,屋內的氣氛在謝栖真口出狂言以後微微有了些變化。
“所謂投石問路就是滅她這個野種的氣焰,探得崔縣令的虛實。若崔縣令大發雷霆,以後行事就稍避那野種,若縣令無動于衷那我謝家可下的手不就有多了麽?再說了,錢我也已經差人賠了,誰能證明是我動的手,只是謝家下人罷了。一旦問罪差個由頭把人推出去就好,那崔縣令又哪敢真動我謝家,反倒要怵我們三分。”
謝栖真停頓一下,年輕的面龐微微上昂,接受謝家長輩的打量後繼續說。
“縣令不過任四年而已,不誇我一石二鳥也就罷了,竟還要問我的罪,真不知二伯是不是窩在這永平縣久了,都不記得我們謝家是如何闖出來的了!”謝栖真一字一句說得響亮,她本就無錯,真不知這幫長輩是昏聩了,還是窩居已久失了野心。
“謝栖真,明明有更好的震懾之法,你為何如此乖張?真是失了中正平和之道。”三伯自诩是個讀書人。
“三伯,你既有更好的法子,不如你說出來聽聽?”
“你!”
“恐怕是沒有吧?!”謝栖真不放過他。
謝莘咳嗽一聲,所有人立刻噤聲。
大家各懷野心,但都表現恭順。
“謝家丫頭,你行事乖張不合禮法遲早是要吃虧的,老頭子我年紀大了,早已失了進取之心,下次這事就不必再叫我了。”
衆人愕然,謝老爺子這是不打算追究謝栖真的錯麽?
謝栖真立刻行下大禮說:“栖真願受責罰,為謝家謀取是真,不合禮法也是真,憑老爺子懲處。”
“呵。”
謝莘忽然笑一聲,睜開快要被皺紋掩埋的眼睛看着謝林這大女兒,他忽然問謝林:“你那野種呢?”
衆人眼神齊齊落在他身上,謝栖真也看着自己的父親。
謝林的臉赤白交加,最後如實回禀:“已斷了關系,不知在何處。”
“嗯,做得不錯。你家有這頑劣兒已足夠了。好,年老體衰支持不住。來,頑劣兒,扶我一把。”
“是!”謝栖真心中大喜,自己賭對了。
如今的永平縣已經有了變勢,不再是從前,求變才是唯一解法,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該壓縣令一頭。她聽聞謝家曾經早對銅礦以後有過規劃,只可惜水道堵下,一切法子都化作雲煙。
謝栖真扶着謝老爺子,心裏默默感謝靈琅,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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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息急匆匆趕回家的時候陸笙正在退休居裏試她新制的生鐵挂鈎,這挂鈎可以烤雞和吊鴨,也是陸笙畫了不太精确的圖紙然後楊珞雲落實的。
“雲塵?怎麽這麽慌張?”
陸笙把買來的雞轉一個面,再拿板子将爐口封上,轉過來的那一面已經有了金黃的顏色,加上飄散在空氣裏的香味,陸笙有點等不及吃這個試驗品。
“阿樂,你……”崔息以為她還不知道自己家被燒毀的事。
陸笙極在乎家,崔息知道的,這樣子只能說明她不知道,可桌子上又擺着一把滿是灰燼的長刀。
“哦,你是想說謝家人把我家燒了這件事吧?”陸笙左右調整了一下蓋子,邊調邊問。
“是,阿樂準備如何處置?”崔息已經決定,如果陸笙再不追究,他就要替她追究。去年他握手一起度過的熊襲案已經賦予了些操作的眉目。
“那當然要打回去,聖人都以直報怨,我難不成還要伸另一邊臉給人家打?”
“之前那謝栖真割了你的弓弦,阿樂那時為何不以直報怨?”
陸笙頭歪一歪,似在回想,片刻後她答:“她割弓弦的目的是破壞公家炸石,是想一家獨大,可能只是正好選了我。
崔息一時不知怎麽說,她萬事都分得太清楚,将自己也摘出了明明事關自己安危的事情裏。
“可是她燒了你的家。”
“是,她燒我家的屋子就是欺軟怕硬,若她真敢,有本事燒了這縣令府邸,所以這就是私仇。這種事我們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規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陸笙看到崔息比自己還生氣就問他:“儒家弟子說‘家’,敢問雲臣,何為家?茅屋一間是家麽?有名義上的雙親便是家麽?”
崔息沉默,若在以前他又确切的答案,可現在,他只能沉默。
一切禮法在心裏如過火焰,其中一些東西化作了煙。
“對不起。”
陸笙沒有想到崔息會對自己這樣說。
“我把你也變作了身不由己的人。”
如果不是選擇她成婚,就不會有這樣的事,甚至如果有這樣的事,她不必顧着自己的名聲。
“雲塵……”陸笙很難在這個時候說他把自己看得太重這句話。
因為自己也一樣,把自己看得太重,太過極致後便會陷入道德泥沼,以為自己長于他人,以為自己可擔更多責任,可明明只是血肉之軀,是普通人,既沒有恒久的生命,也沒有解開所有疑惑的智慧。
說什麽身不由己,無所憑借生存天地只是莊生所構想期待的至臻境界,人生天地大多都是身如浮萍。
“阮清淮跟我說阿樂不喜人幹涉,我……我到底該為你做點什麽……”
崔息想到阮清淮對自己的冷笑,笑他永遠也不會懂陸笙真正要的是什麽東西,陸笙的人生裏甚至可以不需要自己。
陸笙将崔息的手緊握,崔息擡頭看到她笑得意氣風發。
她問:“大人,謝家已成虎狼之勢,我有驅虎逐狼之計,大人可願一聽?”
崔息被她捉手來到桌前是二人對坐,開始講永平縣。
陸笙說:“想治謝家獨大,一手遮天,目無法紀這件事得從根本上治。”
她将永平縣比作一塊餅。
若餅只有手掌這麽大,那謝家已分其中小半,那有什麽辦法可以将謝家的勢力削弱呢?
一是将餅變大,這也暗含發展之理。
二是将外邊的商人吸引過來,有競争自然就不會一家獨大。
現在永平已無礦可挖,若要将餅變大就需要有什麽新東西可以賣出去,同時也得有足夠的糧食讓別地的人住進來。
崔息聽陸笙這麽說,簡直要拍桌,這與他想得簡直一模一樣。
“永平縣位置特殊,曾經有南邊的貨靠這運輸,可惜路不便,太窄。”崔息看過文書,裏面有這樣的記載。
陸笙當然知道這件事,可惜上任縣令不肯修路,不然老莊的镖局怎麽可能只有這麽點大,養不起人,很多次都是臨時雇人。
“還是得家家有儲糧才好。”崔息皺着眉提到關鍵處。
永平縣“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一直有,但這是在縣城周圍,縣城以外是寡得很均。
有錢財的已經搬走,無心無力的才留了下來,以至于有些村內還是吃得野生稻子,南邊的土人村落就更不知是何種情況。
“我對田事略懂一二,今年讓我先試上一試,再取一二村落試驗。至于如何将餅做大一些,或可推廣絲織、制藥、釀酒等,如今南北的商路還沒真正暢通,但謝家必有門路,我們也應早做準備。”
崔息點頭,又在沉思良久後忽然問了一句有些異想天開的話。
“夫人,将縣城往東挪三十裏如何?”
陸笙沒有回答,這事雖好,但八字都寫不出一撇,甚至墨水都不知道從哪來。
這是何等大的工程啊,尤其是對于永平縣這樣的窮地方來說。
陸笙想得認真,鼻尖卻嗅到一股焦糊味。
壞了,雞糊了!
陸笙急匆匆去救,但烤雞一面焦黑,但換個思路,這雞還能吃一大半,不錯了!
崔息在此跟着沾了些光,只是吃完陸笙覺得有些困倦,下水和射箭這番折騰以後她總容易疲累,或許應當喚張遠清大夫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