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氣溫回升的消息在枯草之下。

陸笙在自己不小心踢開的草堆裏看到了青青的草色,第一念是覺得分外欣喜,第二念則是趕緊蓋上,怕凍壞。

水道盛夏可通船這件事還是像做夢,陸笙帶着楊珞雲跟豐娘出去走了一圈,覺得一切依舊如常,根本沒有太多變化,但轉念一想,估計也是看不到。

草色尚在棕色腐草之下,更何況永平縣裏的情況呢?

回去的時候崔息已經在家,他穿着綠袍官服在尚且蕭瑟的滿是枯敗意象的庭院裏打轉。當陸笙越過雕了蘭草照壁,他立刻大步迎了上來,面上帶着喜色。

豐娘輕輕拉一拉楊珞雲的袖子,兩個人默契地退下。

“阿樂,不知昨日所求何事?”崔息面色誠懇地問她。

“求雲塵為我寫幾個字,我那木屋建成至今還沒有名字。”

陸笙想給它起個名字,有了名字能念出來,聲音落在天地之間便好像賦予了木屋以歸屬,而木屋又是陸笙此時的家,念出它的名字,就是重複“家”的感覺。

崔息欣然允諾,又問她有沒有吃午食。

“吃了,豐娘、珞雲和我一起吃的,今天吃的是奶湯莫猜魚、羊肉飯和菌菇煎鴨脯,那奶湯簡直胡來,湯根本不夠白,想來是煎魚的時候油沒放夠,火也不大。嗯,菌菇味道也一般,鴨脯有股子不新鮮的異味……”

陸笙掰着手指頭細數這頓飯的不是,數得差不多時才意識到崔息問她有沒有吃是什麽意思。

“雲塵……沒在公廨吃飯?”

崔息點點頭,雖腹內饑餓,但面上還是維持着平淡神色,只是這份平淡裏陸笙竟然看出了一點子期待。

是期待自己的菜還是期待和自己一起吃飯呢?

陸笙有些疑惑,不過這疑惑立刻消了,因為崔息說“去你屋裏說,外面冷小心着涼。差人買碗馄饨在你那吃,可否?”

原來只是自己的錯覺,崔息只是餓,陸笙便說“來吧。”

反正那牌匾的字還是要他寫的,陸笙心裏已經打定了注意,她要崔息為她寫草,最好讓人一瞧見就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是個夏日臺風似得性子。

崔息聽了全然同意,但于心底他卻不覺得陸笙有她自己講得那麽“瘋”,她是個克己的人,有時候克己太過,叫人心疼。根子上克制,面上逍遙罷了。

兩個人一起來到木屋裏,今天屋裏有了新變化,床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高桌和兩條長板凳,桌子足有兩米長,能堆下許多的書卷,甚至可以偷偷去躺一躺。

本來陸笙是想畫太師椅叫人做的,可永平縣哪有這樣的工藝?只好退而求其次。

倒是楊珞雲看了陸笙的圖與詳細的描述說自己或許自己可以出一套精确的數字,等何時娘子去州府就可以定做。

崔息問她:“以後還要改些什麽?”

“找木匠來做隔斷,或者托雲塵畫大屏,一筆一頓飯,如何?”陸笙知道他潤筆費不便宜,提出個狡黠的以飯換畫的法子。

“阿樂之事自當盡心竭力,不知今日要寫哪些字?屋子的名起好了麽?”

陸笙聽他問起名字倒有些不好意思,名字當然起好了,起了三個大字:退休居。

“退休居?”

“不好?”

“不,甚好。有一位司空先生曾言退休便是養生方[1],急流勇退與韬光養晦都是難以達到的中止。”崔息說得很鄭重,一點也不像在瞎說。

陸笙聽自己歪打正着有點啞然。

果然啊,退于山林與進取朝堂,是千年來士大夫的難題與共鳴話題,崔息此時也是在這個時刻吧,又或許更複雜一點。

但自己想得特別簡單,就是“退休”,就是“不幹了”!

陸笙正頭腦風暴,秦厭又從門後面冒出來,像初夏陣雨後的菌菇似得。

今天他手裏拿着一封帶着泥封的信件,兩塊木板夾着,大概是什麽重要事。

“我退避一下?”

“別別別,笙姐姐,這是給你的。”秦厭立刻擺手。

“給我?”陸笙驚訝,自己這小镖師還能有這待遇,這明顯是官方使用的郵遞方式,怎麽會是給自己的。

“那我……”崔息也準備說剛才陸笙的那句話,不過很快被陸笙打斷說“不必”。

陸笙拿着信件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實在想不出誰會給自己寄這樣的信,她将封泥成兩半,兩塊板拿開,發現裏面是一封信和一張飛錢。

“阮清淮佩了魚袋,有驿站為其傳信不奇怪,又不知夫人要如何處置?”崔息看到信上名字,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茶水,語氣有些冷淡。

陸笙發現他又重拾起了“夫人”這個詞,哦,秦厭在呢。

“留着呗,這錢不拿白不拿,到時候走投無路還算個後路。”陸笙對阮清淮的心思也摸不準,甚至這信她都不想看,不過這錢來都來了,不收難道扔?

秦厭還是杵在那裏,陸笙問:“怎麽了?遇上什麽事兒了嗎?”

“也沒有。”秦厭兩只手張開緊握了幾次。

崔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今天怎麽回事,事情禀報完了也不離開。

看到公子趕人的眼神,秦厭眼睛往上瞟,假裝沒看到。

陸笙逼他一手:“那我去問阿木淩咯。”

“我說,我說!阿木淩說她和她阿娘要去州府當織工,我怕山路不好走,想送她們一程。”秦厭兩手交疊成拳握在胸前。

這事阿木淩已經跟陸笙說過,她們在這裏并沒有土地也不會耕作,但這裏織工又沒有吃飯的位子只好去州府。

陸笙把自己走镖接過布料的店都一一默寫給她們,希望這對母女好運,她也對阿木淩許諾,明年一定會讓她們留在永平縣,即便她們失去了大山的庇護,還是有親友的,每年土人的盛大節日也都會再次團聚。

崔息沒有多問,點頭允下,這對土人母女離開的原因他稍加猜測便有了答案,這件事也是永平縣目前的結症。

秦厭看到公子允下,人歡快地要開花,大聲說了謝便飛快跑出去。

豐娘帶着阿靈将放在食盒裏的馄饨拿給崔息,豐娘勸他:“阿郎,吃這些頂什麽飽,你瞧你,最近都瘦了,小娘子們可都喜歡結實有力的郎君!”

“豐娘,讓他先吃吧,公務繁忙還沒吃呢。”

“還是娘子會疼人。”豐娘滿意地離開,阿靈走在沈管事後面偷笑。

陸笙支着下巴看崔息吃馄饨,熱氣騰騰裏他捏着勺子,一口半個,細細咀嚼。

她喜歡看崔息微微低頭的模樣,他的眼睛看不到自己,自己卻能肆意打量他。

第五個馄饨吃完,崔息忽然把頭擡起來,陸笙眼睛急匆匆避開。

“我最近真的瘦了?”他竟然在計較這個問題。

“永平縣政務勞累,雲塵是瘦了些。”陸笙很認真地回答。

崔息不說話,繼續吃,吃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喝一口茶。

陸笙以為他要繼續話題,卻被他問:“何時寫字?”

“那就現在,但是我這沒墨了,之前做事已經用盡。”

陸笙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櫃子一拍手暗道不好,之前花了太多筆墨做炸石這件事,用完還沒補。

崔息請陸笙一道去書房,寫完立刻帶陸笙把刻匾一事迅速交付。

回到書房,他輕聲問:“阿樂,能否與你商量一件事?”

“你我夫妻之間有什麽好隐瞞的?”看崔息“夫人”用得那麽順,陸笙也學起來。

崔息兩手背在身後,身體微微側過來,在陸笙的耳邊說:“能不能與你睡一間房?”

他有失眠的毛病,但是和陸笙一起睡就能多休息些時間。現在對永平縣也有了些了解,各項事務可以慢慢推進,再睡不着反而有殆于職。

“啊?”陸笙不願意,她好不容易擁有的私人空間她才不想被打破。

崔息自知理虧,先前還說“分房而睡”,于是他沉吟片刻後問:“七日一回可否?你我夫妻卻不同房,豐娘疑心。”

陸笙聽了他的解釋覺得有道理,七天一次也不是很頻繁。

“那屋子剩下的陳設……”

“自然由我付清。”

陸笙順暢了,到時候自己睡閣樓,他睡樓下,不但解決了同床尴尬,還拉到了贊助,完美!

看她這樣開心,崔息也歡喜。

“雲塵會彈七弦琴麽?”陸笙想到豐娘跟她說過關于崔息的本事,說他會的很多,在一衆貴族子弟中也是一騎絕塵。尤其是七弦琴,多少人為他的《流水》傾倒。

崔息笑得有些自得,陸笙第一次見他這樣的笑,依稀可見從前疏狂,老皇帝叫他去當探花,在衆人面前跑一跑也變得可以理解。

“那請你為我奏一曲。”

“夫人想聽什麽曲子?”

“那便奏一首《流水》。”

崔息從牆上将自己的琴取下,為陸笙調琴,青色檀煙模糊了他的面孔。樂聲潺潺,指法之下是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永恒山水。

陸笙不懂曲子,但某些片刻裏,他太像自己在少女時想象出來的某種人。

偷偷擦一擦眼淚,像一個孤獨漂泊的旅客恍若與故鄉的從前再相逢,明明蜃樓一般,也明知是假還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她擦淚的時候又疑惑,難道自己還沒有融入這裏嗎?她還是那個不合時宜冒出來的人間鬼。

崔息沒有停止演奏,但他為陸笙神情而驚訝,明明虛離地望着自己卻紅了眼睛,她淚水如流水。

心內震蕩,以至于一首《流水》他居然彈錯了兩處。

這時秦厭正往阿木淩那趕,他租了一輛寬闊牢固的大馬車,足夠裝得下她們母女的所有東西,只是趕車時候他總覺得有人在盯着他。

這種直覺不會有錯,秦厭一只手駕車,一只手垂着,身體微微往後靠擺出松弛的模樣。

若是有人這時候不懷好意靠近,他的刀會開出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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