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睡意退潮,意識還未完全露出時陸笙聽到一聲雞鳴。
“遲早把你炖湯。”
陸笙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嘀咕一句。
通常她起床有一段賦予期,等待五感被賦予。陸笙會覺得它們如同輕紗一樣緩慢降落在自己身上,包裹自己融入身體。
五感之後思維也被賦予,它逐漸運作,分辨此時空間裏的氣味與自己身處何處。
偶爾夢境洶湧,她的賦予期就會變得很長。
她需要将夢境剔除,有時睜開眼五感仍舊在有條不紊地将夢感排斥出體外,如同五感被賦予時的倒放,夢的主人想去捉它,它卻化作輕紗最後被光融化,只剩下一點幽微的無法言說。
“糟了。”
陸笙猛地睜開眼,“噔噔噔”從樓梯上下去。
她要趕緊去看自己的幼苗,她昨天好像忘記澆水了!
來到樓下,陸笙撕了一條紙然後将紙搓成細細的長條,挨個往小陶杯裏探過去。
還好,還有些水分。
最要緊的事情沒有出錯就好,陸笙打個哈欠慢悠悠地把窗撐開,外面果然天光未出,天是逐漸變淡的藍色。
吹滅蠟燭,折疊好阿木淩的信準備梳洗。
慢悠悠地梳洗完,她又将阿木淩的信拿出來讀了一遍。
她說州府太吵,但給的工錢很高。這裏每天早上沒有鳥鳴,吵架、打罵聲還有吆喝聲很多,跟打雷一樣。現在夜裏也不能多睡,她開始學織布和繡花。在最後寫道:“陸笙,你要保佑我,不然只能給你繡花成豬了。”
信到這裏戛然而止,後面的信似乎被她撕了,前面的幾個字還被什麽暈開了痕跡。
陸笙再一次覺得被攝住,人發愣,心裏有種直覺開始裂土生長。
再看一眼,陸笙忽然沉思,阿木淩的字好像比自己好。
拍一拍臉去掉過度的情感消耗,陸笙把自己收拾了遍。
今天是立春,得支棱一些。
天色明亮的時候阿靈來敲門,今天她頭上系了紅繩,身上穿的是圓領袍,粉色的,嬌俏可愛。
“夫人立春安好,沈管事已經準備妥當啦!”
“嗯好,出發吧。”
陸笙給阿靈塞了一包糖,阿靈遲疑,陸笙說給她阿婆的,小姑娘才道謝收下。
到門口時,陸笙問沈蓮豐:“他走了?”
“未時便出了門,秦厭也跟着去的,他把小毛錘一并接去。怎麽,娘子不知?”
陸笙昨天沒問崔息時間,以為他還是跟往常去衙署的時間一樣,想着還能再見一面。
“娘子莫要太想阿郎,我們這一大家子還需仰仗您呢。”沈蓮豐打趣她。
陸笙擺擺手:“沒有沒有,只是……”
阿靈在沈蓮豐後面,兩個人表情一致,似都在問:只是什麽?
“只是……只是我們今天要去買野菜。快些,莫要趕不上了。”
沈蓮豐和阿靈聽了都笑。
去菜市的路上陸笙帶着她們去了馄饨店,店內的柱子上貼了一張紙。
“本店供應荠菜鮮肉馄饨,現采現包,絕鮮!”
阿靈似乎對馄饨店很感興趣,又一字一句地念附近有字的招牌。
三個人要了三碗荠菜鮮肉餡馄饨,都被絕鮮兩個字打動。
馄饨帶着一片氤氲的熱氣過來,阿靈吹了好幾下開始喝熱湯,沈蓮豐拿瓷勺舀起一個馄饨小口咬。
陸笙則提議不如咱們家也買些馄饨皮子,省了自己去做。
沈蓮豐點頭同意,甚至說可以時不時來買一些,她第一次吃這麽爽滑的皮,皮白若雪,滑如絲綢,店主人的本事很了不起。
三個人就如此,慢慢走,慢慢逛。
買了馄饨皮、各種春日菜蔬和十斤豬五花,豬五花拿着不方便,就加了幾個錢叫人送來。
今年陸笙還在一些菜蔬店見到了莴苣,這蔬菜不太常見,不知是誰家種得,她買了些回去。
也帶回去一株枸杞苗和若幹枸杞嫩芽,這嫩芽陸笙的阿婆每年春天都要拌,據說吃了能明目。
回程時陸笙跟阿靈說起這春日五辛盤,也就是春盤前身。
“前人以為冬日寒冷,立春便要吃些辛辣物來發肝氣,原來這五辛盤真就只五種,可能是卷餅包什麽都好吃,漸漸就不再只是五辛,你喜歡吃什麽就包什麽。”
“那娘子買這麽多豬肉做什麽?豬肉也能包在餅裏頭嗎?”阿靈對做菜很感興趣。
經阿靈這麽提點,她又想到跟豬五花可以塞入白吉馍裏頭,做肉夾馍吃。
現在此處沒有青椒,做出的肉夾馍不會讓老秦人室友震怒。
“能包,菜蔬和肉都能包,若阿靈願意還能試試包桂花糖。”
“真的?”
看着阿靈澄澈的雙眼,陸笙神色認真:“你放一點試試,萬一你喜歡呢?”
“夫人……”
沈蓮豐在旁邊拉一拉陸笙的袖子,陸笙以為她要說自己促狹,但她只是指了指遠處的望春。
望春開花時還沒有葉,纖細的木枝條上張開一朵又一朵的花,白色的花瓣底下一片粉。
“哇,真像一樹的鳥,要飛起來了!”
陸笙附和:“阿靈,我覺得你似有作詩天賦,等字認多了要不要學學寫詩?”
“阿靈學不及那麽多東西,能把做菜和認字做好就足夠了。”
沈蓮豐在旁邊看二人說話,心裏想家裏也可以栽一樹,這樣明年時在家裏就能聽娘子和小婢叽叽喳喳。
或許年紀大了,她開始喜歡這樣的熱鬧。
崔府的廚間許久沒有進去,陸笙發現阿椒不在。
一問阿靈,原來是她相中了人家,要準備嫁人。
“我們要不要出禮?”陸笙輕聲問沈管事。
沈管事說不必,她在府裏半年工都未做滿,還沒到走人情的時候。
若給她走了人情,幾年以後其他人該怎麽走呢?此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也。
陸笙摸摸耳朵點點頭,覺得有些可惜。
“娘子的刀工厲害,今日春盤可要麻煩娘子。”
阿靈聽到沈管事說娘子要動刀,立刻加快了手上洗菜蔬的速度。
蔥、蒜、韭、蓼、芫荽在水波裏輕晃,塵泥褪去,春綠更豔。
陸笙在裏面挽起袖子,拿着那秦厭送的剁肉刀在砧板上切肉。
這刀好用,幾乎費不着什麽力,切面也平整,到時候炖出來肯定好看。
她把大砂鍋墊蔥姜禾稻,蔥要大塊,姜要拍松,蔗糖醬油和黃酒,鍋邊也封上酒液,大火燒開再文火慢炖,剩下的交給時間。
現在吃豬肉雖然逐漸式微,但陸笙卻仍然對其有偏好,濃油赤醬加點睛的甜味,一種除不盡的家鄉味。
不過愛甜這點曾被老莊解讀成家境好,有天府和上京的口味,那些地方的人愛吃甜。
料理完豬肉,阿靈的菜也洗淨,陸笙換了砧板利索地繼續切菜,蔥從中間剖開,然後手指摁壓,鋒刃上下之間,蔥絲便成。
阿靈眼睛瞪大,又覺得危險不敢出聲。
陸笙切完蔥絲,又開始切蘿蔔絲,蘿蔔爽脆,一刀下去仿佛一片月色飄落,但她并不停手,一片片月被她排好,抽絲剝繭似得将它們分解開。
若蘿蔔絲再長些,或許真可以穿針引線。
看娘子做菜很歡喜,阿靈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專注在自己的肉餡上。
剁完肉餡時,她一轉頭,娘子已經在擺春盤,中間是面餅,有兩色,金色的是雞蛋烙的。
立春的菜色被她們倆有條不紊地做出來,到中午時已全部做完,五花肉也悶好了,給阿靈她們分了一份,楊珞雲不知怎麽還沒來。
婢子和仆役謝過她,但有陸笙在大家不敢動筷,一走大夥兒的架勢簡直有點像天狗食月。
不知道春日能說話會不會說:別咬了!
躲在門後偷聽的陸笙嘿嘿一笑,很是自得,做菜的本事沒白練。
回到退休居,豐娘很貼心地叫人把飯菜送來,她自己則拿了一個陶罐,裏面有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
“廚房邊的桃樹修剪,覺得可惜就插了一枝,不知道娘子喜不喜歡?”
桃花枝像一側伸展,仿佛風來,美得渾然天成。
“喜歡!”陸笙兩眼放光。
沈蓮豐将花瓶擺在陸笙的那面全是櫃子的牆上,白底粉苞,實在像畫。
陸笙留她吃飯,府裏會和自己吃飯的人不多,豐娘應該算一個,但陸笙還是怕她會拒絕。
“我正有此意呢。”沈蓮豐笑着說。
陸笙敏銳,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
洗淨手,捏一片金色餅皮,加入五辛,脆韌的口感和辛辣的味道讓她眼睛眯起。
這五辛實在沖得厲害,怪不得前人有發“肝氣”一說。
“夫人,那天你與阿郎塗畫了謝家的門窗,是麽?”
豐娘捏着春餅,上面有一小個缺口,缺口上一圈口脂,色如桃花。
陸笙大腦空白了一瞬,感覺有無數思緒狂奔。
“你們塗畫的東西已經被灑掃的婢子解決了,底下人怕管事責罵,所以謝家人不知道。”豐娘又咬一口把帶着口脂的那圈咬去,眼中帶着笑意,是要她安心。
陸笙舒一口氣,她小心問:“豐娘怎知此事?”
沈蓮豐放下春餅,在一塊新的春餅上用蔥絲搭了一個方框,又拿筷子蘸醬,畫了幾個點,指了其中一點說:“這是你們去的謝府。”
她的另一個點是做買賣的市集,更精确一些就是賣菜蔬、酒水的那條道,剩下一處是賣首飾的地方。
“娘子既然沒問,那便是知道我畫的意思了。其實每戶人家買賣菜蔬的時間是固定的,我們家與謝家相似,有什麽大小事,問一下買菜蔬的仆役可能會知些輪廓,這事娘子熟悉。”
“當然,消息不是每次都對,每次都有,也得澄清辨別。這是捕風捉影,要有心探查,便要用其他手段。”沈蓮豐說得不疾不徐。
“豐娘說這些是何意?”
“是望娘子安心。”
陸笙手攏在一起低眉承認:“塗畫一事是我帶着雲塵做的,一時心氣虛浮。”
“不是要問娘子過錯。”沈蓮豐聲音輕緩溫柔,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謝家行事乖張冒犯阿郎,要我的脾氣怕是要收他家幾條命,娘子哪裏是心氣虛浮,是太憋屈自個,但我知道,您是要做大事的。滅殺幾人簡單,要換一地面貌卻難,忍字頭上一把刀,只願娘子莫受太多的苦。”
陸笙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得豐娘偏心至此。
沈蓮豐又吃一口春餅,下了決心。
她用平淡的語氣說:“您已知阿郎大事,也知我是公主派給阿郎的,不知阿郎是否說過,從前每月我都要向公主說些阿郎的事,雖未懷歹心,但終是隔了一層。我說阿郎仁慈,是因為他知道此事。”
說完長舒一口氣,心事終于落地。
陸笙坐在桌子那一側,默然而對。
沈蓮豐知道這事太突然,陸笙多半會語塞,所以她話題一轉說:“有一事,望娘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