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哥哥
第三十九章,哥哥
初雪後的天地靜谧,日頭溫吞吞地曬着,一夜過後,房檐上結了晶瑩剔透的冰棱,偶然掠過的雀鳥或許是累了,落在不遠處細長的枝桠上,那骨骼輕盈,枝桠只輕輕地顫了顫。
在臨近溪水的一處籬笆圍成的院落裏,
一位客人不請自來,只見他着一身赤色織金暗紋華服,披玄青色狐貍皮毛大氅,金冠束發,額間是一條黑色點翠瑪瑙抹額,腳穿墨色厚底小朝靴,自上而下的首飾繁複精致異常。
那裝束華貴,容貌更是姝麗無雙,這位一看就不是出生尋常人家的公子為這漱石枕流的村落添了一抹再鮮豔不過的色彩。
只見他在另一位坐在椅子上的白衣公子面前蹲下身來,雙手搭在對方的膝上,仰視着對方的雙目,那淺藍色的眼眸認真而執着,語調溫柔而堅定,他說:“賀卿,我心悅你。”
那難以啓齒的、不可言說的心意要說出口其實也沒那般困難,自賀卿出征後上千個日夜,他似乎許久未曾用過這樣的語調同旁人說話了,猶記得從前“我心悅你”這句話說了數次,那是帶有目的性的虛與委蛇到後來難以辨明的真假摻雜了數不清的利益,從沒有一次像如今這樣坦然而熱烈,他就這樣看着賀卿,目光不避不讓。
天地在這一刻陷入了寂靜,賀卿垂着眼睑薄唇微動到底沒能開口,氣息交錯間,白青岫忍不住去握對方的手,那指節的涼意蔓延到了心口去令人發顫:“賀卿,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我沒有騙你。”
賀卿的目光有所松動,他面容清癯有幾分病色,移向白青岫的眼神蒼白,聲音有些幹涸,似乎久未開口:“陛下不是身患重病?
怎麽到此處來了?”
白青岫微怔,垂下眼睑不再去看賀卿,那眼底有幾分受傷。
原來眼前這人是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的,對方卻沒有選擇回京而是繼續他現在的生活,他是放下了那權勢富貴,還是放下了自己?
在來尋他之前白青岫已經為對方找好了借口,他在小山村裏,地處偏僻,想必消息也不靈通,并不知曉皇帝病重的事情,可他知曉了,也不願意回來看一眼嗎?
自那日“病倒”後,林丞相監國,他問:“即便賀卿沒死,可若是他不願回來,陛下又當如何?
陛下是當朝天子,萬人之上,可賀卿也有傲骨……”
是啊,賀卿所有的低頭都是因為情之一字,可若他不喜歡自己了,那皇帝的這個身份又能奈何他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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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下再多的聖旨也不能将人留在身邊。
白青岫抿唇,那解釋是沒有底氣的蒼白:“可我放不下你,我們之間的事還沒有個結果。
可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明明在分開之前,我們也很好的,至少不是現在這樣……
那日過後,白青岫難得做了個與賀卿有關的夢,也是旖旎的夢,或許是從前經歷過的場景,那夢境是接近現實的清晰。
白青岫以旁觀者的視角經歷夢境,場景是陌生又熟悉的暗室,各色的器具被齊整的擺滿了整間暗室,大到刑架,小到麻繩、鞭子……
而“自己”被束縛在特制的床榻上,那其實是另一種刑架……
而賀卿衣冠齊整,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在這樣的場景下失态的只有“自己”一人,而他作為上位者——永遠冷靜自持。
床上的“自己”被磋磨得動了情,那聲音和場景勾得白青岫心跳加劇,賀卿語調平靜地開口用寥寥幾個字安撫即将崩潰的“自己”,而“自己”的視覺被剝奪是看不見對方的。
白青岫旁觀着賀卿朝“自己”的面頰伸出手去在即将觸及的那一剎那,他停頓了一瞬深深地凝望着“自己”,最終選擇了收手……
白青岫過往極為厭惡這樣的情\事,可這并非是為了折辱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是,白青岫又怎麽會不清楚王公貴族是如何養娈、寵的,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
因為喜歡所以想這樣對待,就像自己在侵、占賀卿的時候也總會情不自禁一樣,其實自己也被取\悅到了不是麽?
那一切的反應都那樣的真實……
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除卻偶爾的失控外,大部分時候都是賀卿收斂自身的淩虐欲在取\悅着自己。
其實他喜歡更兇狠的情\事,可到底舍不得。
畢竟他是……
即便他不是,喜歡玩這些的人也不少,更何況他是太監呢?失去了占有愛人的能力,便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一遍遍地給心愛之人打上烙印和标記。
地面上鋪着柔軟的地毯,所有的繩子都是特殊處理過的,不會像尋常的繩子那樣磨人,束縛四肢與脖頸的金屬器具裏面總鑲嵌着一層厚實的動物皮毛……
或許一開始那是痛苦的,後來被調\\教出來了,倒也從中得到了不少的趣味,若非心虛,又怎麽會那般不願意去回憶和承認?
将自己的一切交由對方掌控,或許還會有難得的心安和平靜。
東方既白,白青岫從夢境中抽離了出來,他已然起了反應,伸出手去撫慰,可終究是不得趣,于是乎也就這樣随它漸漸低了頭。
到底是皇帝病重,那段時日發生了許多事。
林詢來告訴白青岫賀卿或許在在洛城的一個村子裏,但也只敢斷定七八分,到底在不在也要等去了才清楚。
既然已經有消息了,白青岫又怎麽坐得住?他的語調堅決:“我去尋他。”
林詢言語間有幾分嗤笑,他反問道:“皇帝離京不是小事,更何況這是你綢缪了十餘年得來的位置,當真舍得冒這樣大的風險嗎?”
這數月來,還有比賀卿還活着更好的消息嗎?白青岫輕笑:“不舍得。
當今聖上病重,林相監國。
以半年為期,半年後,賀卿回來,我便回來;賀卿不回來,我也回來。”
白青岫輕撚眉心,長久不得安寝的身體早已疲倦不已,或許今夜可以睡一個好覺了:“林詢,賀卿和江山,我會選江山。”
言語微頓,随後又補充道:“但賀卿和我,我永遠選賀卿。”
他是放不下這個皇位嗎?
放不下,他伏小做低忍辱負重數年換來的位置又怎麽舍得讓給旁人?
放不下,他握有的不僅是生殺予奪的權勢,坐到了這個位置上方知責任之重,這萬裏江山不是他一個人的,一代代人用鮮血和性命去守下來的。
而他的那些個兄弟其實并不适合這位置,自己這一代人中并無可治世之君,而培養新的能承擔這天下責任的繼位者至少還需要二十年,即便是過繼一個年紀稍長的也需要十餘年,這十餘年裏他的位置是不能動的,一旦動搖影響的是江山社稷。
即便再累,他也必須要坐在這位置上。
而這半年的時間,是白青岫用了極端的方式騰出來的,若是賀卿願意回來,那麽自己便同對方在一起,便護着對方又哪管流言蜚語、後人評說,可若賀卿不願意回來,那自己也要回來了。
皇帝離京不是小事,時日一長,免不了有人會生出異心,而這天下若因此動蕩那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若賀卿不回來,那便只能等功成身退了再去找對方,告訴對方:我心悅你。
若有緣,那他與他便相伴餘生,此生不再相欺相負,若無緣……
白青岫言語認真,他托付林詢:“這半年便勞煩林相了。”
林詢乂手一拜:“臣定當盡心竭力。”
那之後,白青岫又在京中耽擱了一月,為的是剪除太後的勢力以及被太後母族煽動預備奪位的王爺、白青岫的“至親兄弟”。
單謀逆一條罪名便足矣判處死刑,白青岫又豈會心慈手軟,他急欲離京,那殘忍手段相較以往更甚,至于世人對他如何評價,便與他無關了。
此次離京,白青岫只帶了江引辰月二人,山高路遠,即便是快馬加鞭、星夜兼程,也需半月光景。
等到了洛城,便下了今歲的第一場冬雪,那漫天的絨白覆蓋,白青岫不得已宿在鎮上的客棧中,只住了一日,他也來不及等雪融化,簡單地拾掇了一下将馬匹留在客棧中便往林詢說的那個村莊飛奔而來。
那茅草屋破落,賀卿形容瘦削,褪下了錦衣華服,只着一身粗糙又有些單薄的衣衫。
白青岫遠遠地望見了他,竟有些近鄉情怯的心裏,幾乎是自然而然地紅了眼眶。
而在白青岫看見賀卿的同時,賀卿也發現了白青岫,那望向白青岫的目光仿佛是本能,所有的防備與警惕都在瞧見來人的時候卸下。
白青岫半跪在賀卿的面前問他:“既然還活着,為什麽不回來呢?”
賀卿仿佛喪失了生機,有幾分枯木的腐朽,他扯出一抹笑來,擡起那只長滿了厚繭的手撫摸上了白青岫的面頰:“我已經為您做的夠多了,殿下。”
他看向白青岫的目光依舊溫柔,卻又遍布着哀傷:“我已經沒用了。”
那手掌粗糙,有幾分冰涼,白青岫卻是那樣的眷戀,一時間不知所言,那胸口的鈍痛無以複加:“是我辜負了你。
可是賀卿,不管你有沒有用,我需要你,我喜歡你這件事不會改變。”
賀卿顯然不信,白青岫又急于解釋,他說:“賀卿,我心悅你。
賀卿,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我沒有騙你。”
白青岫站起身彎腰抱住了對方,他将腦袋枕在賀卿的肩頭,那是一個極為依賴地姿勢,他苦笑道:“賀卿,我或許是個昏君。”
“您是說您不愛江山愛美人是麽?”賀卿聽及此番言語,并未覺得有多高興,殿下不遠千裏為自己而來,殿下今日說過的話是從前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難道不應該高興嗎?可他同樣氣惱,氣惱白青岫對黎民百姓的不負責,為了一己的私情離京,若是出了意外,将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賀卿想回抱殿下,可最後還是推開了對方,他站起身,一只腳踩在了雪地上,另一只腳卻使不上力,那潔白的雪上留下了一深一淺的兩行腳印。
明明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此時那一瘸一拐的模樣看得令人心酸,白青岫急忙欲要去攙扶對方,卻被推開了,賀卿也同樣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白青岫,或許又沒有看他,那目光不知飄忽到了哪裏,言語平靜道:“白青岫,我真的很累了。
我做過許多的惡事,也對你不起。
即便征戰數年,也算不得什麽救國的英雄,我懶得回去繼續那無休無止的争鬥算計。
白青岫,你也看見了,如今的我是徹底的殘廢了。
這樣的我,你喜歡我哪裏呢?
你這樣的人,竟然會喜歡上一個欺辱過你的太監麽?
這難道不可笑嗎?
離了我,你可以娶妻生子,你可以做一位治世明君,無所诟病。”
可是在我身邊,你會承受許多的流言蜚語,承受許多莫須有的壓力。
猝不及防的舉動,白青岫被推地後退了幾步,将将穩住了身形不敢再上前去,只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不得不承認的是,賀卿變了,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賀卿:脆弱、渺小、自卑……
可這也是賀卿,畢竟對方是人,又不是故事裏的神明。
自從自己認識他以後,他仿佛永遠都是那般雲淡風輕、成竹在胸的模樣,即便是淪為階下囚的時候亦是如此,他永遠在給庇護,他永遠可以掌控一切。
仿佛只要有他在那麽一切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有什麽呢?
自己有白晴眉、有賀卿,可他的身後有的只是萬丈深淵,他站在崖邊,不能後退一步。
一直以來都是自己理所當然,因為賀卿表現出來的無堅不摧,所以就忽略了對方的脆弱。
可是人都會有弱點的、也會有缺點,即便是賀卿也會膽小、也會不自信。
白青岫心中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他想将對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他想保護對方、他想将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對方的面前……
“不可笑,也不需要你有用,喜歡就是喜歡。”白青岫想通了這一點後徑直走到了賀卿的面前将其攬入懷中,賀卿已經庇佑他足夠久了,從今往後,他也想保護他啊。
賀卿的身量本就比白青岫矮上稍許,如今更是瘦削,他被徹底的攬入白青岫的懷中,擋去了所有的風雪。
白青岫在賀卿的耳畔低語,那放軟了的語調好似撒嬌:“督主,哥哥,我不要什麽妻子,我只想要您。”
那溫熱的氣息噴撒在耳廓,泛着微微的癢意,賀卿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若我不同你回去呢?
你要綁我回京麽?”
“不,我要留下來。
還是說,督主要趕我走?”白青岫的聲音裏有些委屈的意味在裏面,仿佛賀卿忍心趕他走的話,他就要發表長篇大論來控訴對方了。
“您是皇帝,自然相在哪就在哪。”賀卿言語微頓,繼而又道,“只怕陛下在寒舍也停留不了多久吧?”
賀卿一語道破白青岫的意圖,他總是這樣洞悉人心。
白青岫不由得失笑,你看他脆弱不已的模樣,可賀卿還是那個賀卿,或許他從前很忌憚這樣的賀卿,可如今他卻恨不得賀卿恢複如初,談笑間便可以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賀卿:“哥哥,有沒有人說過你太過聰明了?”
賀卿微愣,神思飄忽,太過聰明嗎?
或許是有的,幼年時有一個游僧來到家中化緣,曾給他批命,說是命途多舛、慧極必傷。
說要帶他去出家,可紅塵熱鬧,賀卿又怎麽甘于寂寥?
白青岫瞧着賀卿的模樣酸澀不已,他的确停留不了多久,所以無論賀卿願不願意回去,他都得趁着這段時日将對方的身體養好。
白青岫幹脆彎腰,一只手繞過對方的膝彎将人打橫抱起。
賀卿被這突兀的舉動吓了一跳,本能地去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在回過神來的時候掙紮着欲要下來卻被白青岫制止了。
“賀卿只是腿腳不方便而已,即便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也不會是廢人。”白青岫以退為進,“我想照顧賀卿,也不行嗎?”
賀卿向來吃軟不吃硬,妥協是意料之中的事,完全不像是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這幅模樣的賀卿讓人看了有些想欺負對方的沖動,只是再怎麽想也是不成的。
那腿傷大概是在戰場上留下的,自己不清楚那幾年的賀卿到底經歷了什麽、遇見了什麽,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若是以往他必定字字珠玑、寸土不讓,更別提讓自己這樣抱他,即便是拿皇帝的身份壓他也要看他願不願意。
何況如今抛卻了君臣的身份呢?
白青岫倒希望對方能像從前那樣鋒利,他将賀卿抱回到了茅草屋內,放在了那張狹窄又破舊的木床上。
屋內沒有炭盆、更沒有地龍,雖然擋風但依舊冰冷,床上被褥厚重又帶着些潮氣,白青岫将裘衣脫了下來給賀卿蓋上,再将人塞進了被褥裏又撚了撚被角,他坐在床邊,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斟酌半晌說出的話竟像是調情:“其實我可以給你暖床的。”
賀卿有些不堪重負,他愣愣的看着白青岫并未言語。
白青岫有些懊惱,他自知失言,沉默了片刻又從心中挖出一句話來:“賀卿,那道矯诏不是我下的。”
賀卿移開了目光,啞聲道:“我知道。”
他早就清楚那道聖旨不是殿下的手筆了。
白青岫欲要辯駁,言語卻總顯蒼白,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那紙矯诏是引線,卻不是他們走到今日這般境地的根本緣由:“賀卿,當年你離開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對彼此的心意都已經足夠明白了。
但你似乎從未真正的相信我喜歡你這件事。”
“也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更何況自古以來,皇帝的真心總是不可信的。”白青岫言語自嘲,他幹脆側躺在了賀卿的身邊,深深地看着他的面龐道,“可是賀卿,經年前的那個少年,你應該信的不是麽?”
賀卿有些震驚,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反問:“你記起來了?”
白青岫心中苦悶,他又哪裏記起來了什麽?只是故意說的模糊套對方的話罷了。早已忘卻的事情又豈會這般容易記起,縱使不願忘記,縱使千方百計地想要回憶起來,也是十分困難的事。
他瞧着賀卿的模樣,既有些心虛卻又不舍得否認,他幹脆一只手搭在了賀卿的身上,将自己的身子往對方處挪了挪,腦袋埋入對方的頸側蹭了蹭,那聲音好奇撒嬌:“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