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聞厭在剛處理完山海樓裏的異議, 坐上樓主之位時其實沒想過要把和正道的關系弄得那麽僵。

畢竟有人教過他,在沒有絕對的實力讓所有人都俯首稱臣的時候,适當的妥協還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和仙門各派徹底撕破臉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沒有他在廣雲宗放的那一把火,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正道的關系應該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這一切的轉折都從趙無為提出要拿賀峋的屍骨去平人界的動蕩開始。

先不論聞厭聽到後會不會發瘋,在場的其他修士聽到後第一反應是趙無為瘋了。

人界動亂自古有之, 除了降妖除魔、誅除奸邪,遇上難以解決的災禍時便會開壇祭祀。有些大能死後會留下自己的骸骨,上面承載着其餘下的畢生法力, 祭祀時用其溝通天地,能庇佑一方水土安寧。

但也意味着就此煙消雲散,再無複生的可能。

若非自願,對別人提出這種要求無異于要挖別人家的祖墳,沒點深仇大恨都不至于到這種程度。

果然,那位聞小魔君的神情一聽完就變了。

不過其他人又不太拿得準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畢竟這位才剛剛弑完師, 屍骨拉過來或許還是熱乎的, 以仇人永世無法超生來換得和廣雲宗冰釋前嫌,在自身勢力未穩時不用擔心對方可能的為難,也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然而某種說不上來的直覺讓衆人覺得事實或許正好相反。

此前的洽談還算順利,聞厭仍舊維持着那放松的坐姿,笑了一下, 語調沒有明顯起伏:“趙宗主, 我可能沒聽清楚, 剛才你說了什麽?”

趙無為便又重複了一遍, 笑呵呵地道:“聞樓主,我知道你本性良善, 無意與仙門産生争端,只是賀峋那魔頭殘暴不仁,你過去只能聽命于他。現在人死如燈滅,不如就借此重新開始,如何?只要你一心向善,仙門和魔域也能重歸于好。”

“好一個人死如燈滅。”聞厭點了點頭,“趙宗主說得有理,本座聽着也有些心動了。”

見人接了話,趙無為便露出了個意料之中的笑容:“聞樓主如此明事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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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聞厭突然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還沒等趙無為反應過來,聞厭緊接着就起身一腳把它踹飛,目标明确地直接砸向趙無為。

“你做什麽?!”趙無為狼狽閃躲,口中怒道。

聞厭冷冷一笑,用那種氣死人不償命的語調重複道:“做什麽?本座只是覺得你這盞燈太礙眼,想要滅一滅罷了。”

衆人嘩然。

這可是廣雲宗的宗主,聞厭自己在魔域都還沒完全站穩腳跟,竟敢挑釁對方至此。

然而衆人很快就發現,他們對這位新上任的聞樓主還是了解得太少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時候,聞厭一甩手中的煙杆,黑紅色的火焰瞬間在廣雲宗正殿的四角燃起。

殿外候着的廣雲宗弟子被沖天而起的火光吓了一跳,連忙湧進殿內救火。

然而這是灌注了修為的魔焰,越想要把它撲滅反而還越燒得猛烈。

聞厭立于一片烈焰中,玄色的袍角沾着火光和血色,看着趙無為,唇角勾勒出一個冰冷的笑容:“本座都想好了,既然趙宗主如此心系大道,現在就幫你把你的屍骨燒成灰,直接拿去開壇祭祀,豈不更加方便?”

說這話時,聞厭的聲調仍舊沒什麽起伏,不像是在說要把人活生生地挫骨揚灰,反而像在讨論等會兒要與人在何處共赴午宴。

這股勁兒對與賀峋接觸過的人來說都不陌生,是讓人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瘋狂與扭曲,特別是眼前人那雙映着火光的漆黑眼眸,幾乎和他那剛死不久的師尊一模一樣。

趙無為的五官都被氣得扭曲了。

衆人發誓,見到素來穩重平和的趙宗主快要氣得跳腳,簡直和目睹廣雲宗傳承千年的大殿被人放火一樣驚悚。

他們本應是上前幫趙無為的,但對方今日似乎也很不對勁。

在坐的都是各派中資歷深厚的長老一輩,聞厭的年紀放在一衆修士當中實在年輕得過分,所以哪怕是魔修,大多數人也會自持身份不願太過于為難一個小輩。

除了趙無為,素日待人平和的廣雲宗宗主今日格外咄咄逼人,前面都在強自忍耐着,接近和談的尾聲時終于忍不住了,像是和人有着極深的仇怨,控制不住要報複回去。

然後接下來一切都亂了套,廣雲宗和山海樓的人扭打在了一處,其他門派則試圖勸兩方停手。

“停手?可以啊。”聞厭一抹頰邊濺上的血漬,擡手架住趙無為的長劍,“廣雲宗先對人不敬,只要給先師賠禮道歉,本座願意停手。”

滔天的魔息還橫貫于廣雲宗的大殿之上,聞厭的神情依舊冷得徹骨,但當他說出這句話時,衆人倏然覺得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或許是這張臉太有迷惑性了,衆人在那瞬覺得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似乎有些強撐着的難過,讓人聯想起自己座下在外受了欺負的小徒弟。

“趙宗主,以和為貴,就各退一步吧。”有人勸道。

趙無為不可能罔顧其他人的聲音,他看着聞厭,眼神有些不引人注意的陰沉,最後權衡再三,收了劍。

其他門派的修士便沒有再摻和到接下來的事情中,山海樓和廣雲宗的人也陸續退至殿外,只剩下兩方首領。

聞厭到底年紀尚輕,在激烈的交手中內力有些支撐不住,大殿中火勢逐漸弱了下來,只餘下刺鼻的煙火味。

聞厭似乎從怒火中冷靜了下來,問趙無為道:“本座以前可是和趙宗主有什麽仇怨?”

當只剩他們兩人時,趙無為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就再也遮掩不住,甚至在面對把仙門屠了大半的賀峋時都沒有這般強烈。

不過他嘴上還是道:“何須私仇?除魔衛道本就是我輩職責。”

“不對。”聞厭抽出了腰間的軟劍,甩了甩,不緊不慢地向趙無為走去,“你的神情不對,你像是很高興終于見到了我有一天也要和人陰陽永隔,以至于迫不及待要斬斷我的所有可能,為什麽呢?”

趙無為看着那逐漸逼近的鋒利劍刃,嗤笑一聲,不答反問道:“聞樓主還想動手?”

“你的內力已經支撐不住了,賀峋沒有教過你什麽叫量力而行嗎?”趙無為像是已經完全抛開了在衆人面前的假面,看着聞厭的時候有種要把人大卸八塊的痛恨,“現在可沒有人能夠護着你了,聞樓主不夾着尾巴做人,還如此由着自己性子……”

“轟——!!!”

本已經沉寂下去的火光騰的一聲重新升起,反撲後的烈焰氣勢更加兇猛,轉瞬之間就已經席卷了整座大殿,懸挂于高堂之上的匾額在接二連三的摧殘下晃了晃,哐啷一聲掉下來,砸起一片飛塵。

然而這時所有人都已經離開殿內,沒有誰來得及去阻止聞厭突如其來的發難。

聞厭一劍劈開了腳邊的牌匾,臉色如覆霜雪:“你算什麽東西?也敢這樣對我說話。”

等到廣雲宗和山海樓的人反應過來,同時折身往回沖時,看到的就是聞厭把劍架在趙無為脖子上的一幕。

兩方人馬同時愣住,然後山海樓一衆魔修沸騰般躁動起來,本來還有些隐隐不服聞厭的,在此刻對這位聞小樓主的崇敬之情幾乎要沖破天際。

趙無為臉上有些挂不住,幸好此時其他門派的修士已經離開,否則廣雲宗第一仙門的位置可能就要當場易主。

趙無為的面皮隐隐抽動,被頸間的劍刃逼着,僵硬地後仰着脖子,壓低了聲音怒道:“至于嗎?不過是為了逞一時之快,就算透支內力也無所謂?”

趙無為的目光落在聞厭唇邊溢出的血跡上,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本來就有內傷吧,弄這一出對你自己有什麽好處?”

“因為我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聞厭哼笑一聲,“我看趙宗主似乎不願履行約定,便只好自己動手了。”

“我怎麽可能給一個魔頭賠禮道歉?”正殿中的溫度随着火勢越來越灼熱,趙無為已經滿臉是汗,他眯着眼,看了聞厭一會兒,笑了,“你在後悔,你到現在都接受不了賀峋死了。”

趙無為低低地笑了起來:“但是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複生,終于,你也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

聞厭在那瞬似乎聽不進去任何聲音了,他只能看到趙無為那張令人厭惡的臉在扭動,嘴唇一張一合,讓他無比煩躁,大腦捕捉到關鍵詞後條件反射地有些混亂。

賀峋……他的師尊,死了。

他怎麽會接受不了呢?

明明是他親眼看着長劍捅進對方胸口,又是親自跑去崖下撈回的屍身。

他只是覺得有些不習慣罷了。

他不應該不習慣的。

人死後應該怎麽做來着?他只是現在還沒摸索出要怎麽面對已經死去的師尊罷了。

“他正好是一年前的今日死的。”趙無為聽見聞厭突然道。

“這是祭日嗎?祭日是不是要上墳?”對方轉頭看向他,眨了眨眼,但眼神一直沒聚焦,像是在平靜地問他,又像是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語。

饒是趙無為再恨聞厭,此時也被對方這幅神态短暫地震懾住了。

良久,聞厭輕輕地“啊”了一聲,彎了下眼睛,眼神有了落點:“上墳麽,總要燒些祭品。”

他抽回自己的軟劍,擦了擦,重新繞回自己腰間,把趙無為扔在原地,跨過肆虐的火光向門外走去。

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經過之處,黑紅色的火焰從他的腳下蔓延開來,給本就熱烈的火勢又加了一把火。

“本座看你們這大殿勉強還能入眼,就燒這個吧。”

“聞厭!”趙無為痛斥他的聲音晚了一步才從身後傳來。

廣雲宗一衆弟子也才在這時幡然醒悟,沖進去救他們宗主。

但愣是沒有一個敢近聞厭的身。

聞厭站在廣雲宗的殿門前,身後巍峨屹立的建築在黑紅的火光中一點點倒塌。

他面無表情地立在階上,內傷被他強行透支法力牽動,唇邊的血跡越湧越多。

他低頭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跡,思緒漫無邊際地飄着,想起有回山海樓的長老說賀峋實在太縱着他了,想翻臉就翻臉,行事毫無顧忌,來日必生事端。

當然,對方說的時候措辭很委婉,但賀峋當場就有些不悅了,後來也完全沒跟他提起過這番話。

兜兜輾轉,那長老的話最後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誰又在背後多嘴?”這是他去問對方時賀峋說的第一句話。

然後下巴被人輕輕擡了起來,賀峋一手固定着人腦袋,拿手帕擦了擦徒弟臉頰上沾着的血跡。

賀峋笑道:“本座的徒弟,自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是有一點……”

聞厭不由自主地随對方的話屏住了呼吸。

賀峋把帕子塞進徒弟手中,無奈又縱容地道:“下次血記得自己擦。”

“……”

聞厭翻遍了自己全身,也沒有找到可以用來擦臉的東西,無奈之下,只能又拿指腹抹了抹唇邊的血跡。

由賀峋做了無數遍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時就做不好了,刺眼的紅反而被越抹越多。

“樓主……”一衆山海樓弟子見他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本準備回去的腳步也遲疑地停了下來。

聞厭的神經倏然被“樓主”二字觸動了。

他發現自己其實也還沒習慣這個稱呼的指向變成了自己,不适應之餘,又有些隐隐的恐慌,好像當屬于對方的東西一點點被遺忘,另外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在某天回來了。

或許是難言懷念,又或許是勃勃野心,反正說不上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最終讓聞厭此刻以是非閣閣主的身份坐在趙無為的婚宴上。

大殿後來被重新整修了一遍,已經看不出火燒的痕跡,但若有心觀察,還能看到頭頂牌匾上那道被自己劈出來的微小裂痕。

聞厭壓下因為想起那人再度激蕩起的心緒,看向位于殿門旁的趙無為。

對方正向他那從殿外走來的道侶伸出手。

而聞厭也終于明白了當初對方為何會恨他至死。

紅蓋頭掩住了所有神情,喜袍下的身影柔美窈窕,順從地被趙無為牽着向前。

如果按照對方的理解,他确實和這個人的死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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