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鹹魚

鹹魚

周遭非常安靜。

庭院裏躲懶的小貓從睡夢驚醒,懶懶伸了下懶腰,抖落身上雪花,眨眨琥珀色的瞳孔望着僵持在原地的男女。

文祯明說這話時與祝野懷揣的赤誠不同。

他神色很沉凝,這種沉凝中帶着某種檀稚無法意會的厚重感。

仿佛在邀約共同赴死的同伴。

過了許久檀稚才慢吞吞地道:“不行,我要替陛下煉長生金丹呢。”

文祯明攥着隔壁的手一使力,少女如牽線風筝一般聽話地晃動。

兩人距離迅速拉近。

檀稚擡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嗅到飄散在空中濃不可蓋的不爽。

惜命地輕輕補充一句,“煉出來了我定跟你走。”

眼前那張如璋清隽的臉沒有檀稚預料中的憤然、

文祯明挑眉一笑放開手,奮袖離開。

檀稚跟着他一路來到煉丹房。

陽光透過頭頂天窗飄進來,傾落在中央一頂人高的四足青銅煉丹爐。

幾代聖巫女的畢生心血,讓爐火近百年依舊堪堪燃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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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高牆放滿煉丹所用的瓶瓶罐罐,只是陶罐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灰。

文祯明屏退了東廠其他人,偌大的煉丹房內只伫立的一男一女。

“開始吧。”

他雙手抱胸輕擡下巴,可見脖頸延伸至下巴清晰的下颚線。

檀稚圓滾滾的瞳孔一轉,身體似有些意外地愣住。

眼神偷偷上挑瞄了一眼文祯明,看來術業有專攻。

東廠的人是一點不了解每月進貢給宮裏的丹要怎麽煉。

少女忽然挺直了背,小貓似的輕咳清清嗓子,朱唇微張了張,面紗随着鼻尖呼吸輕伏。

“敢耍花樣把你頭擰下來。”

文祯明平靜地望着少女做完一系列的動作,在她張嘴時打斷道。

檀稚忽覺脖頸略微生疼,唇抿成一條直線。

思索半晌後故意般重咳一聲,“煉丹所需取無根之水作為藥引。”

“無根之水?”文祯明問道。

“無根之水乃自天上來者,未落地的水珠。”檀稚一時語塞,眼波扭轉頓了頓才道。

文祯明嘴角慢慢淡下去,在袅袅煙霧中眯起狹長的眼。

少女的小個性盡數收進眼底,幽幽道:“這個簡單。”

随即他如同拎小貓般,擡手拎着少女的披風往外走。

一出門候在門旁已久的趙寧見狀頓時雙手一拱,輕喚:“文大人。”

“取個大碗來。”

檀稚比文祯明矮一截,步伐自然有些跟不上他。

踉踉跄跄穿過長廊,有幾次險些臺階扳倒,腳腕一拐一拐地來到後院。

文祯明視線從她的腳腕移開,将足斤重的大碗扔到她的懷裏,“接!”

少女鼻尖紅紅的,不知是被凍的或是怎麽樣。

雙手抱着大碗揣在懷裏,眸底倒映出結在樹桠上的冰晶。

檀稚不去看他,硬邦邦地将碗舉起來去接融化滴下來的水。

這裏滴完換一枝繼續接。

剛開始檀稚大碗拿得穩穩的,随着碗中盛的水漸有了幾分滿,少女的手開始在半空顫抖。

手腕的酸澀漸漸蔓延上來,胳膊肩膀開始酸痛。

檀稚執拗地咬咬牙,似下定決心要與蒼生為敵般決絕。

半秒後,“不行了我,撐不下去了。”

大碗倏然間垂直下落。

在這時一只手正巧擡起接住。

檀稚順勢在席地而坐,纖細的雙手環抱膝蓋,将腦袋耷拉在膝上,整個人都似蔫了,悶聲嘀咕道:“誰家的碗,這麽重。”

“你院裏拿的。”

文祯明垂眸往碗裏一望。

胸膛此刻翻湧着邪氣,他竭力想要将這股感覺壓下去,另一只垂直在狐裘裏的手,指尖發了麻。

碗裏盛的水才剛剛沒過碗底,拿來喂貓都不夠,別提煉丹。

他抑制住想要摔碗的沖動,鞋尖往少女身上輕一頂,“起來。”

文祯明的話似附加了某種咒術。

檀稚看起來更加蔫了吧唧的,整顆腦袋枕在膝蓋上,雙手插在腿彎處緊緊抱着。

“太累,動不了了。”嗓音輕軟無力,宛如一株缺水枯萎的小草。

“聖巫女是覺得我對你太好了嗎,起來,不要試圖惹我生氣。”

文祯明居高臨下地俯視,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迫在眼前,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壓迫感。

“今天你将我拎來拎去的,腳腕撞到了,現在手也酸了,動不了一點。”

那股委屈不滿在心底瘋狂地滋長。

檀稚臉轉了個向,像是在對惡勢力做微弱的抵抗,聲音裏軟中帶着幾分倔強。

文祯明望着少女的後腦勺不再說話。

兩人一站一立,周圍安靜極了。

遠處,小魚從冰縫間悄然探出頭來冒個小水泡,忽然間宛如珍珠落入玉盤的清脆響聲在頭頂響起。

那顆久久不動的腦袋聞聲而起,猶豫地轉過頭。

文祯明整一張臉隐沒在陰影之中,柔化成不明顯輪廓。

天光從他端着碗的指縫中漏下來,照得人看不清男子的神情。

檀稚雙手抱腿的手輕微一怔,剎那間有些惶恐。

那雙起落間決定人生死的手現在捧着她家大碗在盛所謂的無根水。

……

“這棵樹冰快融沒了,換一棵。”少女試探般擡手指了指庭院深處更高的樹。

文祯明臉色微微一變,卻依舊聽話地往另外一棵樹挪了幾步。

檀稚心底暗喜地望着那抹鴉黑的身影上下忙着。

她神色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漸漸地困意襲上心頭,彌漫整個胸腔。

遠處的男子臉色變得宛如晨霧中的曠遠高山,難以捉摸。

“趙寧,我們要不要去幫幫文大人?”東廠的兄弟忍不住問道。

“這顆丹對文大人很重要,是你我不能指染的,好好休息吧,難得歇一歇。”

趙寧将佩刀環抱在胸前,身姿懶散地背靠在庭院拱門上。

“……”東廠的兄弟。

天際染上一抹火紅的霞光。

一道陰郁的黑影籠罩下來,微斂小憩的少女驚厥乍醒,下意識地揉了揉眼尾。

“裝,裝滿了?”

文祯明鼻尖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暗哼,朝着坐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來。

檀稚望着伸在半空白皙修長的手,整個人仿佛抽離了現實,陷入雜亂無章的思緒裏。

少頃後她才緩緩擡手去拉那只伸着已久的手。

握刀練劍而成的繭是粗糙的,而掌心卻是很細膩溫暖的。

他似乎也是沒壞透底……

文祯明将少女拉起後馬上便松開手,嚴厲地俯下身來,指着煉丹爐的方向。

視線凝在少女臉上平靜道:“拿着,滾去把丹煉了。”

在這一秒空氣頓然僵持住,安靜地能夠聽見彼此氣息的起伏。

檀稚柳眉微擰起,扇了扇眼睫,雙手捧着盛滿無根水的大碗。

她要收回剛剛那句話。

少女輕縮着脖子點點頭,抱着大碗小步小步挪到煉丹房。

打開那幾樣久違的瓶瓶罐罐,近乎是肌肉記憶般各取五金八石三黃些許,與文祯明接來的無根水混合。

檀稚低垂着眼眸,凝視着黏糊在指縫間的碎石。

緩過神來才發現這是古典術書裏記載的長生金丹所需材料。

眸底不由自主地漸起水色。

這條方子在朱孝南剛登記的幾年如同夢魇般纏在她身上。

檀稚按照方子煉制過無數顆長生不老丹,沒一顆敢進貢給宮裏那位吃。

她深知這些東西吃了會死人,皇室貴族卻對此樂此不疲。

文祯明傾垂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少女一聲不吭地蹲在爐竈旁,執起一根竹竿撩着木炭,時而扇動小竹扇。

不知過了多久,他态度不易察覺地軟了下來,“需要多久煉成?”

檀稚望着丹爐裏搖曳的火舌,忘神般喃喃道:“七七四十九天……”

因為煉制長生不老丹所需七七四十九天。

沉默中無聲的怒火仿佛漲潮般席卷天地。

文祯明指尖在觸碰到她披風的前一刻頓住,揚袖一掃。

大碗瞬間碎裂成無數個碎片,碎片倒映着一張骨相優越的臉。

文祯明盯着失魂般的少女。

雙眸宛如深海之下黑不見底的海峽,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緩和。

“四十九,信不信把你扔進去一起煉成舍利子。”

話音剛落,蜷縮在火爐旁的少女雙手捂着眼,雙肩以肉眼可視的起伏顫抖着。

哭了。

文祯明眸底的晦澀陰暗悄然散去,眉角輕輕一擡。

繞到少女的身側,俯下身欲要扶少女起來。

指尖在碰到少女纖細手腕的一剎那。

她一個側身躲開起身,披風掃過他的掌心。

檀稚眼睫沾了幾顆淚珠,眼尾處淺淺泛着紅,手背在面紗內粗暴地擦過臉上的淚痕。

身體徑直撞開了凝滞在原地的男子。

文祯明盯着那抹帶淚離開的身影,額角青筋覺一陣律動。

側目一瞥在堪堪燃燒的煉丹爐,“趙寧,進來看着火。”

跟随在文祯明身邊多年的趙寧,一秒察覺到男子眼底的殺意。

弱弱提醒道:“文大人,她是聖巫女。”

文祯明斜眼看了趙寧一眼。

狐裘微揚起,帶動一陣細風,燒得火紅的木炭頓時噼啪幾聲響。

檀稚摘掉了礙事的面紗,指骨擦拭着眼眸不斷湧出濕潤的液體。

她立在蓄水的池缸旁,潺潺的水面反映着少女紅唇白齒的臉。

方才離太近,炭火彈到下眼睑了,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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