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鹹魚

鹹魚

微涼茶水沾濕檀稚的衣袂,眼睑下一刻小紅痣輕顫了下。

“現在離皇宮還有一段路,你若能乖乖地把毒解了,我發發慈悲送你離開。”

月光倒映在少女潋滟的眸底,朱唇輕啓道:“這是砷中毒的症狀……”

“解毒。”

文祯明強忍着身體內一股亂竄的劇痛,手一提,将她拉起。

檀稚蹑手蹑腳地縮回角落裏,不敢再惹他,

文祯明性子原本就乖張,加上毒發情緒仿佛随時裂開的冰川,墜落就是萬劫不複。

加上接下來她将要告訴他一件聽了肯定會不悅的消息,檀稚縮得更加緊湊。

“我不會。”

檀稚耷拉着腦袋,聲音極其輕的一聲,輕到連車輪碾過碎石子的聲響都能将其蓋住。

文祯明半斂狹長的眉眼,刀磨鞘而出,刀身反照着寒光,“哦?”

檀稚知道砷中毒基本是丹藥吃多了,日月累積而成的,但施醫日探到文祯明的脈象非常紊亂。

并非簡單的砷中毒。

方士制丹不救人,數術講究的是陰陽五行,行氣吐納和祠竈煉金。

醫術是青衣族長堆給她的書裏雜糅的,她順帶一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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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煉丹之術結合,搗鼓一些養氣補血的藥剛好足夠。

檀稚心擰在一起:“文公公,我不會。”

文祯明指尖游走在沾滿猩紅的劍上,寒光閃爍間,劍刃上折射出一道陰鸷的目光。

那道目光直勾勾盯着她,“解毒不會,那你會什麽?”

治病不會,解毒不會,你個廢柴留着有何用?

一股聲音在腦海裏回蕩激起一片漣漪。

他的指尖仿佛就是她五斤半下的脖子,被按在劍刃之上來回磨蹭。

檀稚倏然打了一寒顫,思緒在腦海裏飛速翻找着各種方子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除去長生金丹外,人參固本丸,保元益壽丹,調經養血丹,還有言能治不孕不育之症的丹,等各種丹藥……

但這些好似眼前這位東廠大人都不需要。

檀稚沉吟中目光飄到那生得冷寂陰柔的一張臉。

今晚文祯明出現在青樓,在街上時她不過是說了一句他花錢找姑娘,他便渾身不悅……

聽說太監都十分介懷自己并非完人,死後入藏若是沒了那根寶貝,就算是埋在土裏了也會死不瞑目。

文祯明原是被受刑流放的囚犯,卻因為一個吊詭之極的謠言而成了太監。

應該只會有過之無不及。

檀稚杏眼一眨。

續而蹑手蹑腳地湊近,非常狗腿子地捶着他胳膊,“文大人,小女子有一妙方可解您之急。”

文祯明眉梢一擡,刀刃扭轉清冷月光反映到少女的眸底:“何方?”

檀稚從青綠廣袖裏擡手擋住刺目的光,男子此刻的神情隐于光後,看得不真實。

她淺淺一聲試探道,“龍根複生丹...您看可以嗎?”

一雙漆黑的眼眸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無形的壓迫感讓她不禁聲尾下沉,愈來愈細聲。

陰影裏文祯明嘴角帶着一絲笑意。

“我聽聞在樓蘭裏有一種禁術,能使自己斷頭後依然不死,不知聖巫女可會?”

濃雲蔽月,文祯明一張平靜的臉在此刻讓人不禁心一沉。

檀稚下意識地擡手摸着自己脖子搖頭,“不會……”

突然窗紗微拂,寒風偷襲,檀稚身體蜷縮打了一寒顫,鼻尖紅紅的。

文祯明微斂眉眼收回視線,“趙寧,找件禦寒的衣服。”

刀入鞘。

檀稚雙手環抱着胳膊,有些意外地擡眸望着身披着狐裘的男子,良心終于發現了?

沒過多久,趙寧便遞來一件白狐鶴氅,同事還有一空白信封,在文祯明耳邊沉語幾聲。

文祯明颔首,擡擡食指輕敲書案。

趙寧退了下去。

文祯明食指繼續短促而有序地敲着書案。

檀稚披着縮成一團取暖,嗓音難得板正許多,“大人體內大概率有好幾股毒素集聚,它們原本相斥相互制衡……”

說話間檀稚餘光中瞥見那只敲擊着書案的指尖停滞在半空,她的聲音稍稍一頓。

“太複雜了所以……我不會解。”

“不會便去查找古典殘籍,總有記載的。”

文祯明那握成拳的手擡起,朝少女勾勾指。

檀稚非常不情願地挪近了些許,下一刻臉頰被修長的手指掐住。

兩頰的軟肉被撚起,不痛但不會好看到哪去。

加上面對眼前這張生得好看的臉更是有些自餒,檀稚想要別開臉。

文祯明稍加力迫使她對上自己的眼睛。

“皇宮不是青園,沒我,入宮第二日你便會輕然死在井裏、湖裏或者自缢在梁上,等到你臭氣熏天了,才會被發現,殓屍,所以……”

聲音戛然停住,他手繼續一擡,檀稚挺直背擡起下巴,正坐着。

文祯明才繼續道:“收起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

檀稚乖巧地點頭如搗蒜,“好的,文大人。”

“還有。朱孝南給的那顆半成品丹藥,我要你複制一顆出來,然後獨自完成它,給我。”

檀稚聽着覺腦袋一脹。

從那張薄唇蹦出來的每個字仿佛變成一棵稻草,重壓在她身上。

檀稚淺淺別開臉,做着嘴形心裏罵道:我又不是你們東廠的人,怎麽使喚得那麽順手。

文祯明身體一頓,兩指掰過少女的臉:“聖巫女腦袋是跟魚同用一類腦袋,記事只記七秒?”

“記住了,文大人。”

一雙圓圓的杏眼下朱唇微微張了張乖巧道。

檀稚整一個人團在狐裘下,心念道:一邊要給文祯明找解毒之法,還要鑽研那顆丹,甚至還要給陛下煉丹。

還沒開始檀稚就已經仿佛被妖怪吸幹了精元,蔫蔫的。

文祯明喉嚨裏一陣鐵鏽腥味湧上來,五指将她臉一撇。

檀稚揉了揉臉頰的軟肉,擡眸瞧見文祯明越來越青白的一張臉。

骨骼分明的手背青筋浮起,指尖微曲似在強忍着劇痛。

在這時一抹鮮紅從他嘴角溢出。

“趙寧,去白石山莊!”文祯明手背抹掉嘴角的血絲,嗓音低沉宛如墜入深淵。

檀稚身體怔住幾秒。

*

月光高過樹梢頭,餘晖淺勾勒山體輪廓。

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僻靜。

山崖之上的山莊此刻只有他們,幾聲鳥鳴在空谷裏回響襯得尤為幽靜瘆人。

山上之後他越來越虛弱,毒已經壓制不住沖到他全身的經脈中。

文祯明虛弱道:“盡你所能,先把毒壓下去。”

黑紅黏膩的血液滲出他指縫,臉色慘白,眸底帶着血絲。

檀稚瞳孔微顫,望着一面牆的藥材,思緒急迫飛轉。

“現在只能以毒攻毒,但不知你的身體是否熬得住……”

使毒素之間相互制衡,只是她不知其他毒素分別是什麽,直接用藥會使毒素此消彼長。

檀稚只能見招拆招,對症下藥使他體內毒素恢複到制衡的狀态,這一過程會非常痛苦。

“聽你的。”

文祯明擡手扯開了狐裘板帶,身姿虛弱地躺在榻上,漆黑眼眸倒映着在藥材櫃前忙碌的身影。

少女的身影逐漸渙散,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頓感的劇痛傳至他全身……

“這娘兒們長得不錯!”

“呸,他媽,這麽是個帶把的?”

謾罵,重拳毆打,鮮血從鐵欄上滴落,在狹小四方囚車內仿佛無休止地上演着。

沒人注意到馬車微斂窗紗透出一雙清瑩眼眸。

他麻木地承受着他人心底的醜陋,還有少女眸底盛着的欣賞。

“媽的,不給點反應,死了沒啊?”

“沒點意思!”

他們的手腳從他身上離開。

只是少女依舊看着他,甚至掀開窗紗肆無忌憚地看着。

他厭惡她的目光。

五指陡然用力,指甲嵌進掌心皮肉裏,全然不顧鮮血已經從皮膚裏滲出。

“滾!”一雙陰森布滿血絲眼眸死死盯在少女的臉上。

少女如他所想般瞳孔一顫,龜縮回窗紗後。

他嗤笑一聲,消瘦肩背靠在鐵欄上。

目光所及之處,一節淨白的腳腕刺入他視線內。

少女撩起裙擺,腳腕上一片青葉狀的暗紋依稀可見,随即被裙擺斂回。

少女站在那裏,他們相距甚近卻泾渭分明,雲泥之別。

她為雲,他污如黑泥。

“叔,他犯了什麽?”少女軟糯嗓音問着身後的男子。

“殺人……”他沉聲搶道,擡起手來鉗住鐵欄,五指驀然發力,猩紅順着鐵欄滑落。

“他們喉嚨在我手心裏一點點縮緊,直至窒息。”

描述的畫面對于六歲的少女來說可能太過血腥,然後少女哭了,他心底冒出的邪惡也滿足了。

她哭着撲到男子腿邊,男子哄着她回到馬車裏。

他望着馬車激起一片黃土。

窗邊依舊冒出一顆黑乎乎的腦袋。

她在瞪着自己,一雙倔強不忿的眼眸。

少女眸底的神光幻化成一片黑暗虛無将他吞沒,無數張人臉從虛無中隐現又褪去。

“文大人?文公公!”軟糯聲音宛如隔着遠山飄來。

他想要擡手去觸碰那股聲音,手腳卻被一雙雙青紫的殘肢纏住無法動彈。

“文祯明!”檀稚扶起男子身軀靠在懷裏,藥灌進去,從嘴角流出來。

她用了很多的藥,文祯明剛開始還有無意識的肢體反應,後來痛得昏厥過去後再沒睜眼。

趙寧拔刀架在她脖子上,“文大人死了,你也一起陪葬!”

檀稚欲哭無淚,怎麽啥壞事都讓她給碰上,人人都要她陪葬。

“你……嘴喂他。”趙寧自覺這個要求很無禮,他有些羞愧低下頭。

“什麽?幹不了。”檀稚像避瘟神一般推開那具身體。

男子腦袋直接磕在木榻上發出響亮一聲悶響,冷峻的臉上眉心輕皺。

“你?!無論什麽方法,必須讓文大人把藥喝下去。”趙寧道。

檀稚覺脖子生涼,利刃湊近一分,“無論什麽方法?”

趙寧點點頭。

少女抿了下嘴唇,喉尖一滾,擡手掐住男子的臉頰,掰開他的下颚。

一碗滾燙的藥直倒進去,倏然間男子肩頸繃直,青筋血管暴起。

咳——

求生的本能,身體蜷縮着痙攣,中藥滑過他的下巴,沿着繃直脖頸最後流入衣襟裏。

藥咳出一半灌一半,但人醒來。

檀稚手腕傳來一陣劇痛,痛感仿佛深入骨髓,驚慌地撞入一雙戾氣橫生的眼裏。

這與文祯明平日冷寂姿态截然不同。

她害怕地不敢動彈,示弱道:“痛,文大人。”

文祯明視線凝在少女臉上,五官與記憶中少女稚幼的五官重疊。

她們同樣明淨的眸底盈着不一樣的情緒,發白的指尖松開了手腕。

體內那股暗湧的不适已經消失,只有後腦像是被重物擊打過般隐隐脹痛。

文祯明收回目光,修長的眼睫擋住了眼睛神光,情緒完全斂在眸底。

“明日一早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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