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鹹魚

鹹魚

紫藤花開得正盛,連微風拂過也帶着淡淡的花香,引得蝴蝶來此吸取花蜜。

和煦的天光透過花棚的間隙映照在石桌上幾道菜肴,斑駁的光影忽明忽暗。

檀稚昨兒一整日待在房間裏躲着文祯明。

晚上聽見他出去之後,至今仍未歸。

夜深時隔牆的琵琶聲顯得望江園格外的寂寥幽靜。

檀稚第見到石桌上擺放着幾道涼透的菜肴,心情更糟了,“啞巴!”

花裏胡哨的蝴蝶在眼前得意洋洋地晃着,湯圓圍繞在她的腳邊蹭着。

他明明煮了她的晚膳,卻沒來喊她吃飯。

恰巧那段時間她睡着了,沒來得及下他給的臺階。

而文祯明見她不來吃飯繼續生氣跑了,還夜不歸宿。

檀稚從未見過像文祯明這麽擰巴的人,心底泛起一股郁氣,擡手扇走眼前煩人的蝴蝶。

她低頭對湯圓道,“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要不然誠懇點給他道個歉?”

湯圓歪着頭眨了眨似葡萄一樣圓滾滾的眼睛,十分無辜地看着她。

可眼下不知文祯明去哪裏了,想到這檀稚像是洩氣般頹下去。

在這時響起一陣敲門聲,湯圓猛地豎起耳朵,尾巴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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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稚做足了心理準備來到門前,深呼吸一口。

門打開的一瞬間,檀稚的心閃過一陣失落,慢道:“牧飛阿兄,怎麽來了?”

沈牧飛肩上背着包袱,神色着急道:“阿稚,你還是跟我回京城吧。”

檀稚皺起眉頭,“回京?可文大人已經派人找沈大伯了。”

沈牧飛猶豫半晌,“已經過了兩日,阿父他還沒有消息我害怕……”

“你放心好了,文大人既然答應了,便肯定會做好。”檀稚安慰道。

“可江南離京城這麽遠,文大人下令到京城起碼有一晚上的時間間隙,萬一阿父已經被霁王的人抓了?”沈牧飛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眼下文祯明沒有在府裏,檀稚也不知怎麽才能讓他安心下來。

“牧飛阿兄先到裏來坐坐?文大人大概晚些會回來的。”

沈牧飛身形一震,目光在檀稚身上打量,道:“阿稚可要跟我到舊屋裏看看?”

“舊屋?”檀稚問。

“就小時候住的舊屋,饑荒過去了,朝堂撥下來的赈災款和糧食到了大家手裏,生活也漸漸好起來,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搬離了那處埋着森森白骨的地方,我們也不例外。”沈牧飛道。

“不等文大人了?”檀稚狐疑地看着他。

“阿稚說得沒錯,我應該相信文祯明的。”沈牧飛嘴角放松道。

檀稚知道他沒那麽容易放棄,去舊屋不過是想要繼續說服她跟他去京城。

少女口吻認真道:“牧飛阿兄,我不會跟你去回京城的。”

沈牧飛聞聲輕笑起來,“阿稚你不需要這般防備我,我不會強迫你的,只是想帶你回去看看。”

檀稚腦海裏響起周楠依的聲音——“你們不過是他們在這個世道活下來的一個手段。”

此刻仿佛有一團霧障蒙在心裏,她越是想對它置之不理,那層霧障越是厚得伸手不見五指。

周楠依知道什麽?又在瞞着什麽?檀稚讨厭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

“那去看看吧……”她道。

沈牧飛似松了一口,“舊屋離水鄉不遠,沿着大街一路往東走便到,大夥兒都搬走了,現在入村的路已經被風沙埋沒了,房屋大概率是半倒了……”

事實确實如他所說,檀稚望着沾滿野草的小徑,一點也看不出這曾經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小路。

這裏很荒蕪,風沙滾滾刮着野草,瓦片碎在小院裏,枯井裏,就是不在屋頂上。

大部分的屋頂倒塌了,露出裏面一張缺了腿的木桌,少了扶手的木椅,還有沒有炊煙的爐竈。

“我們的屋子在最裏面!剛好今日是五月五,回來就當一起過過節。”沈牧飛跟着父母十歲離開舊屋到水鄉,其間鮮少回來。

一起過節?還有誰嗎……

檀稚沒問只管跟着他繼續往深處走,兩邊的木屋開始逐漸被水泥牆,石磚房代替,房型也保留得相對完整。

她撩起裙裾踏進大門。

院裏正對着主屋,主屋旁一片荒廢的田長滿茂盛的野草。

田裏一棵荔枝樹枝桠繁多,偏枝伸出牆外,枝桠上結出的果實碩大而鮮紅。

檀稚不敢細想,這塊無人耕種的廢田竟長出了這種品相極好的荔枝。

“這棵荔枝樹還是你種的呢,你說你喜歡吃荔枝,就把荔枝的核種在田裏。”沈牧飛望着它道。

“我喜歡吃荔枝……?”

檀稚對他說得完全沒有影響,最重要的是她鮮少吃荔枝,說不上喜歡。

一顆荔枝一把火,三顆荔枝三把火。

祝野有幾次帶荔枝給她吃,吃完總是喉嚨幹澀,上火,嚴重一些更會口腔潰瘍,之後的幾日裏根本沒法好好吃東西。

沈牧飛臉色一僵,“定是你還小,不記得了,你走的時候才那麽點大。”說完在膝蓋處比畫了下。

不過院裏的格局,檀稚依稀還有一些印象,“牧飛阿兄,以前院裏可是還有一臺織布機?”

沈牧飛眸底一亮,連忙走在主屋前雙手比着,“對對對,就在這兒,阿娘在這織布,阿爹在那兒耕種,你就喜歡躲在織布機下望着梭子從一側穿過去,再從另一側拉出。”

說着他的聲音裏隐隐帶着些哽咽。

梭子一出一入如此往複,攤在織布機上的布匹上漸漸有了紋理花紋,這對于三歲的孩童來說宛如天上神跡。

大概也是因此,她才還記得些許。

檀稚瞧見主屋的門上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鎖,“牧飛阿兄可有辦法弄開?”

沈牧飛将盈眶的眼淚憋回去,從懷裏掏出鑰匙,咔嚓一聲鎖開了。

少女一雙好看的黑眸落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被白蟻侵蝕得滿是溝壑的木門咿呀一聲開了,裏面腐朽陳年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

“太久沒有來了,灰塵都有幾寸厚。”沈牧飛揚一揚鼻尖的灰塵。

主屋裏大廳的陳設很簡單務實,一張并不算高的石桌,旁好幾根從樹上砍下來當凳子的木樁。

石桌上放着沾滿灰塵的燭臺和幾只碗,筷子不成對地散在桌面。

一切都像是被定格在某一瞬間,某一場景。

檀稚看着沈牧飛端起瓷碗檢查着碗底,不禁問道:“你在找什麽?”

他沉默着繼續找着,直到找到了某個标記,一臉興奮舉給檀稚看,“這個,以前你的碗。”

檀稚看着碗底刻着的一個沈字出了神,“沒印象響……”

她只覺得此處充滿着無數的哀怨。

連刮進來的風也是陰森森的,全然沒有沈牧飛口中的溫馨和睦之感。

沈牧飛沒有失落,朝她走近半步,慢道:“沒關系,最起碼我還記得,我們一家四口之間的點點,那些溫馨的事我都還記得。”

他自顧自地繼續道:“那時候窮得只有粥水喝,你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我身後,喊着餓,我也餓沒讓給你吃,最後還是阿父把自己的那碗給了你,他們寧願不吃也要給你吃。”

話一頓,他漆黑的眼眸看着檀稚,“阿稚,既然作為天子的聖巫女已死,阿稚以後都留在水鄉的話,不如喚我一聲阿兄?”

“我們那時竟只是窮得喝粥水?”檀稚掀起眼皮看着他,一雙黑眸反映着沈牧飛錯愕的表情。

饑荒只要鬧起來,便是一場漫長黑暗要人命的天災和人禍。

糧食無法産出,大家把自己存的糧食都吃光了,就開始吃附近的動物,漸漸地他們吃草根樹皮。

再漸漸地,無盡的饑餓吞噬人性良知,他們眼裏看見了長着兩只腳的食物。

在這種情況,他們養不起孩童,餓死的沒了,活着的,慢慢地也死了……

“那時候我們既能喝得粥水,那我埋的屍骨是誰的?”檀稚發現其中不對勁之處追問道。

當時是該有多麻木,才會讓一個三歲的孩童來一具屍骨。

沈牧飛臉上血色漸退,嗓音細聽有些顫抖,“阿稚,那時我也才四歲,阿父阿母這樣說,我就這樣給你說……我如何給你解釋?”

檀稚板着臉收回視線,退回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謊言之所以為謊言,因為它不攻自破,剛剛說你記得,現在卻說是沈大娘告訴你的,今天來這兒,應該不是你臨時決定的吧。”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沈牧飛低着頭,将包袱裏準備的東西擺出來,兩壺烈酒,幾條白花花的豬肉。

他将東西放在荔枝樹下,在沉默中将酒全倒在荔枝樹根處。

“來勸你一同回京是真的,猜到你不會答應,所以才想着帶你來舊屋,再賭一次你會不會心軟,而且你也應該來拜拜他們。”沈牧飛說着遞來另外一壺烈酒。

檀稚沒有去接那壺酒,而是神色凝重地重新審視眼前的少年,“不管什麽,沈公子回去吧。”

現在繼續追問下去,沈牧飛也不會告訴她任何有用東西,甚至還會得到假的答案。

沈牧飛望着眼前油鹽不進的少女,愣神半晌低笑着,“行。”

不知何時大門處迎面走來兩人,他們張望完周遭後,最後定眼在沈牧飛身上,“你還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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