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鹹魚
鹹魚
檀稚提着食盒慢步跟在何聖瑛的身後。
天光通過頭頂的鐵窗照射下來,落在他的背上,時明時暗。
“我該叫你聖巫女還是檀姑娘呢?”何聖瑛的聲音突然從前面響起。
檀稚一愣,緩聲道:“何大人可以喚我檀稚。”
何聖瑛突然停住腳步,轉身:“聖巫女,我替陛下帶一句話……”
檀稚望着眼前身穿朱紅色飛魚服的男子,腰間挎着一把繡春刀,錦衣衛鎮撫的令牌垂在玉帶上。
她道:“何大人一向是這般兩面派的人嗎?”
何聖瑛定眼看着這位相貌恬靜的少女,半晌後,收回視線搖頭,嘴角帶着一抹自嘲,“檀姑娘的七竅玲珑心讓何某欽佩。”
他看輕了眼前的少女,他把她當成是周轉在男女之情中的閨閣女子。
兩人來到一間大牢前,何聖瑛解開了門闩,“別聊太久。”
周楠依望着從陰影裏走出來的少女。
臉上表情一僵,“你來做什麽?姓沈的應該把東西都跟你說了吧……”
檀稚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把食盒裏的東西拿出來。
牢房內瞬間充斥着飯香。
“族長對我有養育之恩,你也算是我的阿姊,無論如何都應該來看看你。”檀稚神情沒有多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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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依看不得她一副淡然若世外的模樣。
她這副模樣讓周楠依覺得自己內心很醜陋,“我把你的東西都搶了,讓你替我困在青園裏十年。”
檀稚拿起一雙筷子放在米飯上,沉默着。
周楠依自嘲一笑,眼眸蒙上一層水霧,直着背端坐下來,拿起那雙筷子。
“我是不想當只會煉丹的傀儡,你知道上一任聖巫女是怎麽死的嗎。”
“不知道,我被帶到青園時,聖巫女就不在了。”檀稚回憶着當到青園時的情景。
整個青園上下都很忙,忙着給大堂修繕,給大大小小的院子修繕。
只有周明語能抽空出來,給她堆了一大座山般的古籍。
“青園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所有人都在逃命,包括聖巫女……”周楠依嘴裏含了一口白米飯,讓嗓子裏的哽咽聲聽起來沒那麽明顯。
“然後呢?”檀稚從未聽說過青園起火的事。
“她想要活,可他們說聖巫女不得離開青園,他們就把她推回火場裏,鎖在煉丹房裏,那場大火燒了一整晚,火焰裏全是她的尖叫吶喊,天亮了火滅了,可耳邊依舊能聽到她的吶喊。”一滴眼淚滑過周楠依的臉頰,滴在那碗米飯裏。
檀稚垂在袖袍下的手不禁握緊。
怪不得青園裏的人從未與她提及過上一任聖巫女的事。
估計他們也羞于提及,在吃人的強權下,他們只能吃人。
煉制長生金丹的聖巫女必須皎淨不染塵世之人。
聖巫女出了青園視為不淨,若因此金丹無法煉成,他們誰也擔不起。
“死後她的骨灰還要被帶回皇陵,被一方匣子困住,你說多可笑。”周楠依眼淚滴落下來,嘲笑道。
她常年在外尋醫求道,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不願待着青園裏。
因為只要在青園裏,她便能夠看見有一個人替着她待在院裏,對着滿地的書籍哪兒也去不了。
檀稚替她做了聖巫女,她內疚自責。
當她發現檀稚平平淡淡地接受了做聖巫女的事實,她開始羨慕檀稚,自己視之如厲鬼般的東西,檀稚能夠平靜面對。
當她知道了檀稚逃出聖巫女的束縛,妒忌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檀稚望着昔日如天上皎月的女子,如今雙手沾染鮮血。
她眼眶微微發燙,“可是,阿姊你殺了一個無辜的人,沈大娘她沒做錯什麽。”
周楠依猛地用手背抹掉眼淚,眼神沉下去,“他們沒錯……嗎?他們買賣孩童,你們不過是他們在這個世道活下來的一個手段。”
檀稚細眉輕輕一擰,“什麽意思?”
“你比歷屆的聖巫女都要幸運,遇到一個不信長生之道的天子,還撞上了能夠帶你離開青園的人。”周楠依自言自語道。
檀稚神情一頓,發現其中的詭異,“你既然知道朱孝南不信長生之道,那為何還要殺沈母掩蓋聖巫女人選的事?”
一個不信長生,不信天選的天子,誰來當這聖巫女對他而言,無區別。
周楠依身形一僵捂着嘴,連忙擦着眼淚躲開她的視線。
“你們是不是瞞了什麽?”檀稚追問道。
“檀姑娘!聊得差不多了吧。”此刻何聖瑛身體半倚靠在鐵門上,一串鑰匙環在他食指上甩着。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位穿着黑袍,蓋得嚴嚴實實的人,從身形上看應該是一名男子。
檀稚看着黑袍男子,慢慢退出了大牢。
黑袍男子輕微側了下頭,他的兜帽壓得很低,只露出一截下颌。
“檀姑娘,這邊請。”何聖瑛領着她離開。
在他們離開一段路後,大牢裏一個聲音響徹整個監獄。
啪——
随即傳來微弱的抽噎聲。
檀稚被吓到,停住了腳步,想要折返回去,卻被何聖瑛攔住,“走吧。”
“他是誰?”檀稚看着何聖瑛問。
“嗯……”何聖瑛挑起眉思考着,“若是你在文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我告訴你。”
檀稚盯着他半晌後徑直離開。
*
石橋下飄過幾盞水燈,檀稚沿着水流望去,兩岸邊有幾名老媪與婦女相依偎在一起,小聲抽噎着。
“老板來一籠小籠包。”檀稚道。
年過半百的老板打開蒸籠,給她裝着,輕搖搖頭:“南邊又打仗咯。”
檀稚:“南原嗎?”
“可不是嘛,祝将軍帶着三萬兵馬就沖去敵軍營地,生死未蔔呀。”老板嘆道。
檀稚臉色一沉,祝野很久沒有給她寫信了,“是祝之欽将軍嗎?”
老板道:“那可不知,那樣前線傳的,我們老百姓就這樣聽着。”
“……”
檀稚別了老板回到望江園。
文祯明身形挺拔地站在花棚下,正細心地給紫藤花澆水。
檀稚咬了一口小籠包,香味瞬間在望江園內彌漫開,“原來這些天都是你在為它們澆水。”
他掀起眼眸看她,陽光柔和了他深邃的五官,烏黑的瞳孔在陽光下顯得如同琥珀一般通透。
“若還有別人給它們澆水,你應該害怕。”他口吻淡淡的。
檀稚癱坐在花棚下木椅上,甩着雙腳惬意地吃着她熱騰騰的小籠包。
“文大人,你可知祝野在南原情況如何了?”
在這時一道黑影傾覆過來,她先是聞到他衣袂上談談的紫藤花香,右手突然感覺一重。
檀稚望着被他咬了一口的小籠包,“你幹嘛吃我的?”
他舌尖舔了下唇角,饒有興致地看着少女護食的模樣,“為什麽不能吃。”
檀稚細眉蹙起,牙關咬緊,“你要這裏有,為什麽要吃我的。”
文祯明望着少女放下那塊被他咬過的包子,挑了一個新的,還用手護住生怕他再來咬一口。
他黑眸一沉,“你吃過不讓我吃,那我吃過你吃不?”
“不吃,就不能一人一個嗎?”檀稚小口吃着,臉頰看起來鼓鼓的。
文祯明臉上愠色漸濃,薄唇抿成繃直成一條直線。
接下來的一幕驚得檀稚嘴裏的一口小籠包無法下咽。
他将剩下的小籠包快速地咬一口,挑起眉梢,“我都吃過了,你別吃。”
“你幹嘛?”檀稚坐直身板,卻被對方俯身下來一把按回去。
嬌小的身形嵌在木椅上,拿着小籠包的那只手被五指扣住,被迫地往男子的嘴唇上靠近。
文祯明潮濕晦澀的目光凝在她的臉上,張嘴咬了一口她手裏的包子。
薄唇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輕輕地抿住她的指尖。
檀稚頭皮倏然發了麻,想要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扣住。
此刻她就像從枝桠凋落的花瓣,一陣微風都能将她吹得不知去向。
随即指尖傳來一陣溫熱柔軟的濕意,他……!
耳根剎那間似抹上一層胭脂般緋紅,這一抹紅從耳根蔓延到臉頰上。
檀稚此刻只想離開這兒,她掙紮着。
可對方一點都沒打算就這樣放過她,指尖下的濕潤越來越明顯。
他眼底的厚重成絲成縷地将她纏住,讓她忘卻了呼吸,将她一點點拉入泥濘裏。
上半身被他寬廣的肩鎖在木椅裏,檀稚承受不住地緊閉上眼,擡起腳往上一頂。
耳邊響起一聲暗哼,呼在她耳廓上的氣息漸變得灼熱。
他松開了她。
檀稚猛地睜開眼,正撞入一雙情緒晦暗難明的眼眸裏。
心跳漏了半拍,鮮血仿佛在回流着。
她的膝蓋不小心撞到所有進過淨身房的人都避而不談的位置。
瞬間,她仿佛覺得背後有數根針紮着,坐立不安。
“對不起……”嗓音顫抖着。
文祯明打量着她臉上的表情,掌心發酸,指尖微不可察地發抖。
她推開他,逃了。
花棚下立着一人,久久沒有離去。
石桌上落滿了殘敗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蓋住了它原來的模樣。
文祯明攤靠在木椅上,後頸枕着椅背,手脫力般垂下來,視線渙散在灰蒙蒙低垂的雲層。
少女本能躲閃的目光在他的腦海裏一遍遍映着。
少頃之後,在幽靜中傳來一聲譏笑,“不介意?”
檀稚躲回房間裏,背靠着木門。
腦海裏不斷回閃着剛才他那晦暗的眼神——他生氣了。
檀稚聽聞一些已去勢之公公,只因他人無意中提及他們的寶貝,便被倒挂在樹上一天一夜,最後頭腦充血而亡。
剛才她不小心碰到他的逆鱗。
他那樣自傲不凡的人,自尊心定是比其他的人都要強。
人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不知該怎麽辦,她雙手捂着臉,思緒亂成一團。
要不現在去再跟他認真道歉一次?
對不起,我不該碰到你那裏的,下次一定會注意點的。
不行!場面太詭異了,檀稚想想都覺得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