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鹹魚
鹹魚
海上的陽光比陸地上要更加刺眼些。
文祯明不适應地半斂眼皮,瞧着在燭臺在陽光下投出的影子,大約已是晌午了……
他側過身想要擁佳人入懷,手臂卻徑直落在沒有餘溫的床榻上,眼前除了皺起的床褥證明此處曾經有人外,沒有更多的痕跡。
目光近乎是下意識地在房間裏尋找少女的包袱。
直到看見她的包袱靜靜放置在圓桌上,雙手撐着的身子才攤回床上。
文祯明手背搭在額前,視線渙散地落在天花板。
房間內響起一聲嗤笑,“這是船上,她能去哪兒。”
此時門外響起一陣喧鬧,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現在更加陰晦了。
檀稚踮起腳尖去看人群的中央,那是她的原本的房間,一抹血腥味從門縫裏擠出來。
也正是這股怪味把人都引過來了,愛看熱鬧的群衆,見義勇為的衛氏兄妹,還有一臉不耐煩的錦衣衛鎮撫何聖瑛。
“別圍着了哈,該幹嘛幹嘛去。”何聖瑛道。
這樣的話驅散不了看熱鬧的人,直到錦衣衛拔出繡春刀,人才真正散去。
衛勤見人散去才打開了房門。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巨大的腐臭味沖天,這股味道把幹淨清爽的海風都熏染得十分惡臭。
一只青紫的手刺入檀稚的眼中。
Advertisement
還沒等檀稚看清那人的死法眼前就一黑,一雙溫熱的大手蓋住她的雙眸。
在黑暗中,她跌入一個滿身清香的懷抱,“文……阿兄。”檀稚改口道。
“別看,都是霁王送上船的雜碎。”文祯明掰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向自己。
檀稚抿了下嘴唇。
想起昨日他離開船頭時說過要去處理點事兒,所以這些人埋伏在她的房間,然後被他殺了?
“一會兒就下船了,不用想太多。”文祯明的指尖劃過她淨白的脖頸,帶起一陣顫栗。
檀稚縮了下脖子,從此處看過去确實能夠隐約看見停靠在京城港口的大貨船。
心底突然升起一陣怯意,“我沒想什麽……”
文祯明眼角一瞥,視線落在檀稚身後一直盯着自己的衛氏兄妹,“跟我走,這裏讓人惡心。”
聲音并不算大的話更好傳進衛勤的耳朵裏。
衛勤額角青筋暴起,手放在刀柄上強忍着想要拔刀揮過去的沖動,“大庭廣衆的惡不惡心!”
衛妍拉住他,“哥別沖動,一會我們還要入宮見陛下呢。”
文祯明走在前面忽然覺得袖袍一緊。
少女指尖拽着他的衣角,放眼望着陽光下翺翔的海鷗問道,“文大人是什麽原因一定要回京呢?”
他嘴角沉滞不動,一言不發。
檀稚看着越來越近的海港,“山巒大海水鄉我都看過了,嗯……草原雪鄉西北的大漠我也想去瞧瞧。”
“有幸我們一定去看。”他微微側過臉看着少女。
*
養心殿內,南鎮撫使展開加急送入宮裏的密報,直接念道:“檀姑娘以文氏三小姐身份以入京,在文氏府邸落……”
身穿赭黃龍袍的少年單手撐着額頭,正在批奏折的筆尖一頓,打斷道:“文氏三小姐?”
“回陛下是的,聖巫女以此身份回京城在文府落腳,海上兩日他們……”南鎮撫使話一頓餘光瞥見後面的字,不敢念下去。
密函念到一半停下,朱孝南擡起眼皮,眼神陰戾地望着他。
“他們舉止親密,共住一間廂房,夜裏廂房內頻頻傳出……傳出嘤嘤抽噎聲。”
南鎮撫使念密報的聲音不敢太大,念完馬上卷起密報呈上,心底捏了一把汗——這他娘的誰寫的密報。
朱孝南氣息沉滞,筆尖的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暈開一大片黝黑的墨跡蓋住原本字跡。
握着毛筆的指尖泛白,筆杆不受力地發出清脆的折斷聲,“他瘋了嗎!”
南鎮撫使舉着密函的手一顫,天子震怒殺人瀉火古往今來常有的事,而此時偌大的養心殿就他們兩個人。
“去文府把那姓文的給我召進來。”朱孝南竭力地壓下胸膛翻湧的郁結之氣,下颌繃直道。
“遵命!”南鎮撫使行動迅速地離開。
他轉身的剎那餘光瞥見挂在門正上方青面獠牙的饕餮吓得一驚。
心裏罵一句,這天子畫工不行審美也咋地,這饕餮并不兇惡恐怖,而是醜得吓人。
“怎麽?鎮撫使對朕的畫有話要說?”朱孝南見他停在那兒,沉聲問道。
“此兇獸甚為兇猛,運筆大膽蕭逸。”他轉身對朱孝南躬身道。
朱孝南眉梢一擡,身形放松地嵌在金絲楠木椅裏,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朕的聖巫女所畫。”
南鎮撫使眯起眉眼,才看見畫上不起眼的落款——檀稚。
“神跡。”他奉承道。
朱孝南不是沒有聽出他谄谀的口吻,但只喃喃自語道:“可她連自己的畫都不記得了。”
*
京城東城區十二街。
一道長滿淩霄花的古牆把街上夜市的繁華喧嚣隔絕在外。
冷清之中幾聲談笑聲誤飄進來,與積滿灰塵的梁雕,壁畫一起困在這時間仿佛凝滞不動的院子裏,久久未能散去。
“你這是多久沒回過了?”檀稚瞥了一眼幹枯見底的泥潭。
“沒有很久,十年前來過一次。”文祯明低聲道。
檀稚狐疑地望着他,就算他皇宮東輯事廠兩點一線也不至于十年不回家的,“這真是你府邸嗎?”
他擡眼望着那塊爬滿蜘蛛網的牌匾,“當然,這也是你的府邸,你想要布置成啥樣都可以。”
“院子那兒劃一塊地給湯圓玩,池子我要種滿蓮花,池子旁……就種一株海棠樹。”檀稚興致勃勃地描繪着自己的設想。
她走到泥潭邊,扶着下巴沉吟道:“正對池子的偏廂……不如把牆打通,這樣在裏面歇息放眼看過去就是一片的蓮花池。”
“你這叫布置?不如拆了重建。”文祯明調侃笑道。
檀稚身形一頓,回眸道:“你不喜歡?”
目光循着他的視線落在那塊牌匾上——鶴隐沉玉。
“這是你阿父的府邸?”她錯愕道。
也就是說在十年前的某一日,這裏上演着滿門抄斬的血腥慘案。
文祯明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揭發文氏一族的罪行。
領着黑騎兵,手中執着誅殺文氏九族的聖旨,闖入文氏府邸。
文氏族人的鮮血噴濺在他那身囚服上,血染紅了池水,連泥土也成了暗紅色。
他握住檀稚微涼的手,嗓音低沉沙啞道:“你別怕,這裏不會有冤魂厲鬼,他們死得不無辜,死了他們也……解脫了。”
“為什麽不去你的府邸。”檀稚輕抿了嘴角。
她并不是害怕住兇宅,而是覺得文祯明不應住在這裏。
每日對着舊物難免會追憶舊人,舊人已逝,如他覺得愧疚也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文祯明突然低頭,悶道:“不去。”
字句精簡,語氣裏還帶着一絲賭氣的意味在。
檀稚彎腰仰視他,追問:“為什麽?不去總有個理由。”
兩束視線在半空中接觸的一剎那,文祯明側身避開,薄唇緊抿了半晌才緩緩張開。
“我府邸是當時升任司禮監掌印,朱孝南給的府邸……我不想你住在裏面,髒。”
文祯明難得在她面前露出少年稚氣的一面,忍不住打趣道,“所以朱孝南他爹賜給文老子的府邸,我就能住了?”
如水的月華下,文祯明掀起眼睫看她,“什麽朱孝南他爹賜的,這是……我文氏祖宅。”
檀稚透過那雙漆黑的眸子,瞧見一片難以言明的情緒。
文氏後人用族人的鮮血灌溉這裏的每一寸土地……
心泛起一陣苦澀,輕翹的眼睫一顫,“我們去別的地方吧,別擾了他們清靜。”
“信我!你能來這裏,他們會很開心的……”文祯明拽住她欲要離開的手,一拽。
少女趔趄地跌入他的懷裏,在她耳畔輕道:“這也将是你留給将來子子嗣嗣的租宅……”
檀稚纖細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掙紮着,“你有事情瞞着我,你這次回京到底是為了什麽!”
“如你現在所見,帶你認祖歸入文氏宗譜。”文祯明下巴抵住她亂動的腦袋,“祖宅都給你了,還能瞞你什麽?”
對于他的話,檀稚一個字都沒信,臉上滿是倔強。
“生氣了?”文祯明側過臉打量着少女,打趣道。
說話間,薄唇輕輕擦過她的鼻梁,引得臉上癢癢的,檀稚錯開臉,“你都打算一直瞞着我,我生氣與否與你何幹?”
文祯明笑着哄道,“無他,此次回京處理些煩人的蒼蠅。”
此時錦衣衛門外道:“文大人,陛下召您入宮相敘。”
“煩人的蒼蠅來了,走了。”文祯明松開了少女,臨走前修長的手指在她臉上掐了一把,“等我回來。”
檀稚捂着臉,似想起什麽對離開的人喊,“今晚我們就睡着?”
“朱孝南找我何事?”文祯明手勾起衣袍上了馬車,口吻冷冷道。
錦衣衛身形一僵,現在還敢這般直呼天子名諱的,怕是只有他一人,“南原前端戰事嚴峻,陛下召您入宮商讨疏散南原難民之事。”
……
文祯明望着昏暗阒無一人的養心殿。
清隽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郁,周身頓時散發着森森戾氣。
與夜色融在一起的男子斷然奮袖離開,衣擺在幽靜中發出一聲震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