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 虎精救人有母兒(2)
肆拾· 寺門前金剛厮打 虎精救人有母兒(2)
顏喜悅就是虎口下的孩兒,桃花塢裏好些人都知道,但在她漸漸有知識以後,武宋拜托他們不要再提及,她怕她知道自己是個被爹爹抛棄的孩兒會止不住傷心,傷心也罷,只怕最後會自我責備,覺着自己是累贅,無法在養父母跟前敞開心扉。
許萬全的話還沒說完,武宋心下惴悄然,說聲抱歉,抱起顏喜悅就往家裏走。黃毛丫頭記着小魚幹,翹起蓬松的尾巴緊跟在後。
可遲了一步,顏喜悅還是聽到了許萬全的話,到了家中,她一派天真扯着武宋的袖子問道:“阿娘,爹爹從虎口裏奪下的孩兒是誰呀?”
“嗯……沒有誰。”武宋神色有異,回一句後佯裝忙碌,也不知道忙什麽好,就在慌亂無主時,眼角看到腳邊的一抹黃影,是黃毛丫頭,她恍惚一下,趕緊去糧房裏拿小魚幹和貓食。
得虧今日遇到了黃毛丫頭,不然她要在顏喜悅面前失态。
家裏的貓聞到陌生的氣味,毛發豎起,将黃毛丫頭圍起來問話。
一問它是誰,二為什麽來這裏,問完便知它是好是惡,是好貓,它們轉身離開,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睡覺了。
得不到答案,顏喜悅的好奇心只增不減,悄悄移步去門首,卻發現門首無人在,不知是不是嫌這兒吵鬧,不是個說話的地方,所以另擇娴靜之地交談去了,她從沒聽說過爹爹從虎口奪孩兒的事情,這麽威風的事情,怎麽沒有人與她說一說呢?
門首沒有人在,她嘟囔了一句,想着還是回去寫順朱兒好了,嘟囔完忽然看到有小郎從一棵樹後面探出腦袋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定睛一看,是前幾日在南市給她送冰糖葫蘆的小郎,今兒他的手裏也拿着一串冰糖葫蘆,穿着活淨的衣裳,連襪兒都是一層不染的,站在光下從頭到腳格外鮮亮,四目相對後他嘴角咧開,跑了過來。
顏喜悅雙手扒着門,警惕地看着他,他和那日一樣,跑過來後欲冰糖葫蘆塞到她的手裏:“今天的冰糖葫蘆更甜一些,給你吃。”
“你為什麽又給我送冰糖葫蘆?你、你到底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呀。”顏喜悅沒有接,嘴裏問着話,身子往門後歪去,只留半邊臉向他,看樣子膽子十分怯。
小郎見問,臉上霞光片片,支支吾吾地回:“因為你、你好可愛啊,臉蛋小小的,白白的,像只肥啾,我阿娘說,遇到可愛的茶茶就要給她買冰糖葫蘆吃,吃了甜東西的茶茶會更可愛。”說着不管顏喜悅要不要冰糖葫蘆,硬塞過去後就跑開。
他剛一跑走,武宋手裏拿着裝了半滿的食盆從糧房裏出來,喂完黃毛丫頭,只字不提剛才的事兒,肚子裏的早膳還沒克化完,開口便問顏喜悅午膳吃什麽:“喜悅,午膳想吃什麽?”
問完,她看到了顏喜悅手裏的冰糖葫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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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阿娘發問,顏喜悅開口先答:“阿娘,是幾天前的那個小郎送的,剛剛才走……可我不認識他。”
“同一個小郎送的?”武宋站到門首四下望一望,沒有看到小郎的身影,略覺遺憾。
“是啊,是一個個子高高的小郎。”顏喜悅眨眨眼回道。
連着兩次送冰糖葫蘆,也不安了什麽心。怕冰糖葫蘆裏加了不好的藥物,武宋正想讓顏喜悅不要吃,可一轉過身,看到小姑娘對着手裏的冰糖葫蘆吞咽唾沫,還忍不住吐出舌尖舔了一口,被發現後驚慌失措,嘴巴抿成一條線,眼神飄忽不定,一臉心虛的,有些可愛,于是到嘴邊的一句“不要吃”,便就變成了這般:“吃吧,下次遇見他,要先告訴阿娘,喜悅午膳想吃什麽?”
“阿娘,午膳吃什麽都行。”顏喜悅回完,張張嘴,欲言又止,又想多問武宋一句那個孩兒是誰,不過武宋早已進到廚房裏忙活了。
聽着廚房裏的動靜,幫不上忙的她不好去叨擾人,吃完冰糖葫蘆以後默默回了房,寫起桌上的順朱兒。
寫着寫着意緒無聊,轉而神思昏昏,于是爬到榻裏伏枕即眠。
武宋心裏想着顏喜悅的身世,切菜時分了注意力,刀子一個偏離,往手指落下,血珠從皮肉下滋冒出來,傷口有些深了,血流不住,一眨眼,手指染上了豔紅之色。
有幾滴血落在了嫩綠的菜葉上,菜葉不吸血,混合着葉上的水珠流到砧板上去,拖出一道似煙霞的痕跡。顏九儒回來看到這一幕,眼皮連不連地跳,一個箭步沖到武宋身邊:“娘子怎麽這麽不小心。”
“回來了?這麽快。”武宋以為許萬全也來了,一道視線從顏九儒的肩頭越過,但他身後無人在。
“嗯,他沒有誠心,所以沒什麽好談的了。”顏九儒拿出一張手帕擦拭武宋創口上的鮮血,不涼不酸地說起許萬全的事兒,“我說了,若能救出他的孫兒,就必須答應我三個母兒,一是當着桃花塢所有人的面和喜悅道歉,二是把地契給我,三呢我是要許少爺不得再出現在桃花塢。前兩個都答應了,但第三個他沒有答應。”
言次間血擦幹淨了,他牽着武宋回寝房裏抹收口止血的藥。
藥入創口才覺疼,還有點麻麻的,肌骨堅凝的不由武宋倒抽一口氣,手臂有往後縮之意,顏九儒摁着她的手腕不容她抽手:“娘子忍忍,待會兒就不疼了。”
他一邊抹藥,一邊吹涼氣,疼痛被涼氣帶走了大半,如此尚可忍受,武宋打掃一番喉嚨,回的是他剛剛說的話:“你這是在趕人,他怎麽能答應,答應了哪裏還有面子……”
“面子重要還孫兒的命重要?他既肯跪下來求我,又何來要面子一說。其實錯不在許老爺身上,我不想刁蹬他,可老虎又沒把許少爺咬死,他一日在這兒,我們一日都不得安寧。娘子,之後我要去大都,我們活計艱,此時不加防護,等我離開,我心裏可怕可怕你和喜悅會受委屈,那時候的我在千裏之外,什麽都做不了,甚至不知道你們過的好不好,所以我只能狠下心來,你別覺得我無情……見死不救。”
說到這裏,顏九儒頭顱低垂,眼內蒙了一層霧氣似的,有些許淚光可見。方才許萬全在聽完第三個母兒後憤憤甩袖說了句“汝無情”,而他淡笑行一禮,回句“某矣身染疾,不能勝此任”後潇灑如常,轉身離開。外人怎麽評他,他都當作一陣秋風,只他不知武宋會怎麽看自己了。
她會不會也和許萬全一樣覺得他無情?若是和許萬全一樣的想法,會不會帶着孩兒離他而去?
說出後半截話的時候顏九儒的辭色看似尋常平靜,可胸口處的四兩紅肉和點燃的鞭炮似地燃着,渾身血液也悄悄地凝住。
武宋見不得顏九儒形神頓失的模樣,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拍他後背:“你怎麽總在我跟前做小伏低的,我很可怕嗎?我不是聖人,會愛人當然也會恨人,許少爺對我們做了這麽多事,他如今再慘我也不覺得可憐,至于那個小郎,也是罪有因得,對他動恻隐之心只不過是因為他庚齒還小,死在虎口下有些殘忍,但我更舍不得夫君冒風險去救人,夫君從前能從虎口中救出喜悅,但誰敢十二分肯定這次也能夠安然歸來?夫君願意去,我倒會猶豫。”
顏九儒心裏所有的擔憂在武宋最後一個字落地後轉瞬而散。
二人罄吐其情,絮語至午膳時。
午膳吃過,鵝婆婆又來說許家的事,說許萬全招呼了一群堅強有力,有勇有謀的人士進山救孫子,可那只老虎蹤跡詭異,在樹林間,明明兩耳裏能聞孩兒之泣音,卻苦尋不到一抹影兒,恰好的風又緊,雪又大,無奈下廢然而返了……
武宋但笑不言,鵝婆婆不嫌嘴累,事情說完又加一句:“兔毛大伯有鈔也救不得孫兒啊,不似武娘子的夫君,當年一窮二白,憑着一雙好腿好手,就從虎窩兒裏把茶茶救出來,是當代的活武松了,那時候大夥兒看着一只金絲虎叼着茶茶四處跑,都以為茶茶要命虧于虎口之下了,好采好采……”
話說到一半,鵝婆婆看到武宋嘴邊凝着一抹淺笑,暗叫糟糕,她說這些并不是在拐彎抹角勸顏九儒去幫忙,他們一家三口活計雖艱,但顏喜悅乖巧,武宋勤勞,顏九儒有才氣,老虎無眼,萬一好歹顏九儒在救人時死了,到時候勸說的人都将變成罪人了……
話頭頓一下,她為自己辯白一通:“诶,我知你與許家做兩事家,我只是随口一說,武娘子別在意。”
“鵝婆婆多慮了。”武宋心裏根本沒有在意這些話,鵝婆婆走後,她搖搖頭,趕緊把許小郎被虎叼走的事抛到腦後去,要不然她想太多了,善心會不由發動,而後轉動主意,張嘴就勸顏九儒放下仇恨前去相救。他現在身子不好,都開始吃蔬果了,去救人怎能敵兇猛的老虎呢。
許丞宴是顏九儒咬的第一個人,人血的味道進入口內後腥味實濃,也或許是許久沒吃過血糊糊的肉了,成精後他和尋常人一樣吃熟透的肉,昨晚咬人後他食欲頓減,說不上不舒服,就是精神有些頹廢,喉裏總有物在蠕動似的,作弄出一陣惡心感,于是不思食肉,反覺青菜甜瓜美味潤喉,今日的午膳時只吃了一根甜瓜,到了晚膳,吃三個柿子便飽腹。
從來不主動食蔬果的人卻将蔬果當飯吃,武宋覺得顏九儒病得不輕,三問他要不要上醫館:“你沒事吧?”
“可能是腸胃不小心傷着了,沒事,睡一覺就好了。”顏九儒氣絲絲回道,前幾日裝病,是怕武宋心腸軟下勸他去救人,病了的話她應當會愛自己多一些吧,她來懇求,自己定然不會拒絕,但在許家人未答應三個母兒以前,救了就是前功盡棄,好在她沒有讓他去救人。
晚上顏九儒帶着不敢一個人睡覺的顏喜悅早早睡下,武宋做完事情也趕緊熄燈上榻休息,被窩暖和,她躺上一會兒很快也睡了。
武宋睡下後沒多久,一日未沾腥葷的顏九儒被餓醒,怎麽說也是一只老虎,饑餓感很快打敗惡心感,他偷摸下榻,摸黑去廚房尋吃的,腦子裏思想去廚房,腳尖卻向糧房的方向,揭開食缸蓋,好大一股食物之香鑽入鼻腔,吃一口如醍醐,可謂是神清氣爽。
沒忍住食欲,他半個身子鑽入食缸一大口一大口納着嘴去吃,吃一口悔一下,可是貓食實在鮮美,吃了就停不下來。往前都是一粒一粒拘謹着吃,不曾有今日這般這樣肆無忌憚一大口去吃。一大口去吃,鮮美的味道在舌尖停留不消,美得讓人不禁流淚。
“嗚嗚嗚嗚,明日要怎麽和娘子解釋……”
話雖如此,他的嘴卻不曾停下。
許是顏九儒吃貓食吃得忘乎所以然,鬧出了動靜,将熟睡中的武宋吵醒了。
武宋睜開眼發現榻上少了一個人,又聽見外頭有奇怪的聲響,似風聲,又似吞咽聲,她忐忑不安地點燃油燈去探一探情頭。
聲響似乎是從糧房裏傳出來的,她步履貼地無聲,提心吊膽走到門邊,側耳一聽,裏頭果真有聲響,聲粗氣喘如雷吼,不知裏頭是人還是物,她本想偷摸回去,找顏九儒一同過來,可後退時腿腳發軟,不妨頭踩到了跟在後頭的貓兒,腳踝往外一扭,身子失重,整個人便往後跌倒了去。
人跌倒,手裏提着的油燈也“啪啦”摔碎。
脆亮的碎響打破了寂靜的夜晚,與此同時,糧房裏的聲響消失了。
武宋驚魂未定,這時候走也走不得了,她站起身,拿起戤在牆邊的木棍往後退了好幾步,隔着數尺之距,戰欽欽一片心腸怕,聲音顫抖,問話房內的人物:“哪裏來的骨脹玩意兒!我、我可不會輕饒素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