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日葵

向日葵

報告單上的指标都不對,醫生建議我做手術,我說拉幾把倒,我吃藥。

後半夜,我們三個坐在醫院的長廊上,我問小毛還剩多少錢,他讓我別管。

“是不是超了?”

“沒有,抽個血能花幾個錢?再說錢你不是都看到了。”

坐得久,我感覺頭暈,靠在小毛肩膀上的時候,好像看見幾個護士把我架走,她們把我放在一張床上,給我量體溫,檢查我的左手,還翻我的眼睛。

我意識模糊,再次醒來已經在手術臺上,我開始罵小毛,學着我媽那些臺詞,把他兒子孫子都罵了進去。

醫生讓我消停會,不然給我打全麻,我用右手捶了一下床,“操,他哪來的錢啊!”

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很成功,我被強制留院觀察四十八小時,小毛已經回家了,我問委員,錢到底從哪來的。

她說:“毛奶奶的棺材本兒。”

我們三個誰也沒想到,事态會演變成這樣,明明前幾個小時我們還在為籌到了小毛的學費而欣喜着。

我給龍加回了電話,他秒接,但我們都沒說話,實在太安靜了,我就說:“話費也不便宜。”

那頭傳來“呲呲”的聲音,我半坐起來,“你在哪兒?”

“去醫院的路上。”

“你怎麽知道?”

“你在醫院的緊急聯系人上寫了你媽的號碼,但他們出去進菜了,阿姨給我打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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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躺下,“我下次應該直接寫你的。”

通話一直持續到他進來,我挂斷了,他看向我的手,“怎麽搞的?”

“感染了。”

“疼不疼?”

“手術成功。”

他沒多問,聞到他的味道,我才感覺困,拉着他的手睡着了。他趴在我床邊将就了一個晚上。

出院後,我一直在想怎麽把這筆錢還給小毛,但小毛跟我說已經還了,“誰還的?”

“龍加。”

周六,我沒跟他們一起賣鴿糧,跑到鎮上看龍加修車。他拿着扳手躺在車底,我只能看見他的兩條腿和不停揮動着的手臂。

這些錢,是他這樣子一點一點賺出來的。

我的目光掃過他,勾勒出他的模樣,但是看到車牌的時候我站了起來。

原A·LJ107

他的名字,他的生日,但不是他的車。

我怔愣的時候,一個男人從我身旁走過,一手放在口袋裏,一手拿着一個白金色的煙盒。

我知道他是誰了。

這時龍加從車底出來,臉上沾了點機油,發黑,衣服髒得一塌糊塗,那個男人拿紙巾給他擦,他側過頭,看見了我,然後朝我走來,我心底的洞被一點一點填滿。

龍加把手套摘下,擦了下我鼻尖的汗,“你怎麽來了,這裏髒得很。”

我給他擦臉,“不髒。”

我用手擦,手指也沾了機油,那男人把紙巾遞給我,我沒接,龍加頭朝他側了一下,“宣仲。”

我跟他眼神對視,但誰都沒打招呼。

宣仲衣着講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皮鞋比我的眼睛還亮,他朝龍加看,“修好了?”

“好了。”

他掏出一疊錢遞給龍加,龍加接了,我感覺喉嚨被堵住了。

車子開走的時候,龍加砸了下我的背,“挺起來,當初他做我家教的時候,也是這麽收錢的,憑本事吃飯,誰也沒比誰低一頭。”

我要是有龍加十分之一的豁達,也不至于活得這麽累。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洗澡,在村口的河裏,他問我最近學習怎麽樣,我說:“再來一年肯定沒有問題。”

“你那兩個朋友也一起複讀?”

我點頭,“老師說我們今年都沒機會了,明年可以參加市裏的數學比賽,第一名有保送的機會,不過就一個名額。”

“誰更好一點?”

“肯定是小毛,他腦子很靈的。”

“那明年就是他倆競争,你跑你的步。”

“我現在跑得很厲害的,我倆要不要比賽?”

他搖頭,咳了幾聲,我問他是不是咳嗽了,他又搖頭,幾秒後,他點了點頭,“是,咳嗽了,不能親你了。”

我環住他的腰,主動撬開他的嘴,他咬住我的舌頭,又把我推開,“真咳嗽,回家吧。”

龍加的咳嗽越來越嚴重,我給他買了很多咳嗽藥,他總是拆開就往一旁扔,我就攆到鎮上喂他吃。

他說我粘人。

我說我愛你。

他抱了我很久,但無論我怎麽央求,他始終沒親我。

.

距離高考還有100天的時候,學校舉行了一場網球賽,我沒接觸過網球,但獎品是一輛自行車,我想在六月來臨前,讓龍加騎着自行車走進風裏。

我讓他教我。

他曾經拿過全市第一。

那段時間龍加下班很早,一回到家就換衣服,把滿手的污漬洗幹淨,然後站在我身後,手把手教我。

連續36天,我對他身上的香皂味兒已經到了敏感的地步,風一來,我不回頭也知道是他。

有一次他握着我的手,要揮拍的時候我卻沒動,問他:“龍加,你期待夏天嗎?”

“不期待。”他說。

自從他退學之後,他的生活被油漆污漬填滿,沒有了風花雪月的心思,也就沒有了對萬物的期許。

我理解,可我心頭還是被刺了一下,眼睛發疼,我這麽努力,就是想把你送進夏天啊。

繁星、池塘、蟬鳴、陣雨......

夏天是四季最濃烈的标志,我想讓我們的感情在這種熾熱的天氣中開花結果,于是我拉住他:“你說期待。”

他愣了一下,神經終于從教我打球的領域中走出來,“好,我期待。”

“我喜歡。”他補充。

我更加有動力了。

某次打球,我們遇到了雷陣雨,來得太快,幾分鐘前還只是天空閃了幾個悶雷,一轉眼閃電就從頭頂劃過,接着大雨傾盆,我連忙甩開球拍找地方躲,可衣角剛劃過他的手臂人就被他拉了回去。

“下雨了!”

他把我的頭發往後撩,雨點大得都削弱了他的說話聲:“來,跟我對打。”

我們練了這麽久,在這個暴雨傾盆的日子,迎來了第一次成果檢驗。

我體會到了全市第一的水平。

他沒讓我,招招致命,我在雨裏左奔右跳,胳膊揮到發疼,只贏了他兩球,不是靠本事,是我打得斜,而他懶得接。

我們的比賽随着雨停而落幕,暴雨讓樹林邊的小溪漲了二十公分,他到河邊洗剛才被我打到泥巴裏的球,我把他推進了河裏,緊接着也跳了下去。

天慢慢黑了下來,樹梢挂着雨滴,不時地落在小溪裏,水紋淹沒在龍加吻我的動作下,哪兒都親,就是避開了嘴,我側頭去迎合他,就聽見我媽叫我。

她脾氣爆,兩句之後沒聽到我回應,就扯開了嗓子吼:“薛禮!吃飯了!你死了啊!”

聲音在樹林裏回蕩,我咬着龍加的下巴,心裏在應:“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回。”

可惜我媽沒聽到,怒吼的聲音就越來越近,到我倆身旁的時候,龍加已經脫了T恤,在岸邊擰衣服,他頭發是濕的,幾滴水順着發梢流下來,到鎖骨,到胸膛,到腹肌,到褲子裏。

我一路看下去,直到我媽一巴掌把我拍回神。

“好看?”她沒好氣地說,“能當飯吃?”

好看。

能。

可我不能如實回答,只跟我媽說:“不能,我餓死了。”

我爬上岸,身上濕漉漉的,不舒服,把衣擺撩到胸口,龍加走在我身後,給我擰衣服上的水。

我媽走在最前面,手裏還拿着來時準備給我來一頓的小柳枝,柳枝掠過了草,順走了葉片上的雨滴,還帶着春滾雷夏走雨的氣息,我察覺到,夏天快來了。

我說:“我喜歡夏天。”

他說:“我喜歡你。”

.

在龍加的幫助下,我贏得了那輛自行車,黑色的,二八杠,拿到車子後我躲過了小毛的軟磨,以及方聽的硬泡,一路推回了家,所以第一個試騎的是他。

他穿着黑色T恤,五分褲遮住了他膝蓋後側的青筋,腳上是一雙洗得發白的球鞋,沒穿好,半踩着。

陪我練了兩個多月,他沒來得及收拾自己,頭發長了,下巴有黑色的胡渣,手腕戴着一根紅繩,上面挂了我家的鑰匙,轉彎的時候,鑰匙撞在車把上,發出當啷的聲響。

龍加用腳當剎車,停在我面前。

那天風大,總是把他往後撸的頭發吹亂,碎發遮着他的眼睛,他的雙眼清澈而通明,滿身的少年氣快溢了出來。

我想死在他身下,也想給他點根煙。

他拍拍後座,“上來。”

那天,我們騎着自行車在樹林裏野游,我從坐着到站在座椅上,他從握着車把到雙手張開,不遠處是樹林盡頭,車輪刮着野草、卷着殘葉,不停向前沖去。

我讓他再快點,他說腿抽筋了。

“那你握車把啊!”

他的手剛碰到車把就又松開,“算了,你抓好。”

然後我倆一起往左側倒下,他的腿疊在我的腿上,胳膊護着我的腰,我的後背摔在泥巴上,他的腿和胳膊有了烏青。我抓起一把泥巴朝他胸口砸,他低頭,舌尖描繪着我的唇形,氣息帶着青草的清甜,我開始心癢,熱度順着脊骨往上爬,我想把那口青草香吞下去,便仰頭找他的嘴。

可是他卻點到即止,在我舌尖碰到他的前一秒,他側頭,趴在我耳旁,呼吸像一只小蟲,不斷撞擊着我的耳膜。

我深呼吸幾口,抱着他的腰,周圍安靜,蟲子鑽進草裏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是甲殼蟲。”

“是蝴蝶。”

然後他擡起頭,手指慢慢移到我面前,一只白色蝴蝶停在他的指尖。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刻。

入夏之前,撲面而來的梅子味的風,小溪裏撲騰亂跳的魚,爬進我衣領的甲殼蟲,還有龍加那句:“高考快樂。”

我對着蝴蝶許了願,我希望我有錢,龍加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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