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日葵
向日葵
那個夏夜,我光着膀子從他房間出來,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從外面的桶裏拿出兩瓶啤酒,這個是我爸用井水冰的,他早上要是狀态不好,會吹一瓶。
我沒他那個酒量,一口一口地喝,到了他們上菜的點,我跟了過去,幫我媽推車,我媽讓我滾,我繼續推,她拍我胳膊,“滾回去,不是還要上課。”
“不上了。”
“放什麽屁呢,我跟你爸起早貪黑養着你,你說不上就不上?”
“我成績墊底。”
“今年墊底,不一定年年都墊底!”
“知道了,我送你們到菜場就回。”
四點鐘,菜場已經很熱鬧了,賣菜的跟賣魚的扯上了,賣蝦的跟賣餅的隔空對話起來,我幫我爸媽把菜擺好,那個老太太來了,到我家攤前,直撇嘴。
“你這兒子白生了。”她看着我媽,“跟男人,跟男人啊!”
我脊柱瞬間冰涼。
我爸媽動作也停頓了。
很多人看過來,問老太太什麽意思,老太太把事兒說了出來,還添油加醋了一番,幾個要到我家菜攤上買菜的人連忙往後退,臉上的表情看得我渾身發麻。
聚在我家攤前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讨伐我,話說得很難聽,我左右找可以逃出去的地方,我媽拉住我,拿出一捆菜朝他們扔,“要你們多嘴,你們這群人誰家沒點壓箱底兒的事,老三,你女兒現在為什麽不能生,年輕時候亂搞啊,三十多歲了,試管都懷不上,你還有臉指着我們罵?葉明旺家的,你男人一年到頭不沾家,說好聽點是為了你們娘幾個打拼,說難聽點他外面的孩子都養了幾窩,你有空捯饬別人家的事兒,沒空去管管他?還有那個炯輝,你兒子那張臉跟你弟弟一模一樣,但凡你有點心眼兒也該知道是誰的種。看什麽看!我哪一個說錯了!都滾開,別在我攤前晃,晦氣!”
他們朝我家攤前吐唾沫,說以後再也不來我家買菜了,我媽叫住他們,吼:“不是你們不來買,是老娘不賣給你們了!”
方圓十裏,論吵架沒人能比得過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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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家提前收攤,我們一家三口吃上了久違的熱騰騰的早飯。我爸媽吃飽了的時候,讓我動筷子,我跟他們說對不起。
我爸點了根煙,難得煽情,“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我跟你媽這輩子就這點本事,供不起你過更好的生活,要是認真講起來,還是我們對不起你。”
我說爸,你別這樣說。
我媽拿起筷子朝我倆的頭各打了一下,“有病啊,娘們唧唧的,一口一個對不起,不知道的以為你倆開批.鬥大會呢。”
“媽,”我叫,“以後怎麽辦?”
“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你媽我這輩子就沒怕過誰的口水,沒怵過誰的眼神,這村裏見不得光的人多的是,他們要是再敢吆喝,我把他們祖宗八代的事兒都一樁一樁抖露出來。”
我拿着筷子在碗邊滑,我媽又說:“但是我家沒有,我家的人都行得端坐得正,就算太陽掉在了家門口,你也得給我踏出去!”
我好像明白了,龍加為什麽要種向日葵。
我說媽,我知道了。
這件事漸漸傳到了學校,班主任找我跟龍加談話,先叫的我,龍加讓我在座位上待一會兒,他跟老師聊。
我靠在窗邊,等得心急火燎,期間不時有人朝我看,我幹脆往外走,龍加正好回班,我倆在前門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扣了扣我的掌心。
他讓我別怕。
我戰戰兢兢地往走廊盡頭走,可班主任只跟我簡單聊了幾句,她讓我好好學習,別被輿論打擾,其它的她會解決。
我還沒搞明白是怎麽回事,龍加就被退學了。
我逃了下午的課去找他,他手機關機,家裏沒人,我在他家門口等了十分鐘,祁知來了。我問她龍加在哪兒,她沒回答,我拉住她,她猛地甩開,“薛禮,你能不能放過他?”
“他在哪兒?”
“他快被你弄死了!”
“他到底怎麽了!”
“你知道你班主任她老公看上的是誰嗎?”祁知朝我走,一臉要吃了我的表情,“她老公叫宣仲,是一名英語老師,在市裏一所高中教書,龍加的英語是他給補的,初三畢業的時候,他借機脫龍加的衣服,他把龍加逼到床上的前一晚,龍加正考慮跟我在一起。”
我聽得渾身出汗,祁知眼裏有了淚,“這條路是他給帶偏的,要不是當時我闖了進去,龍加不知道會被他弄成什麽樣,可是他沒告狀,你懂嗎,他沒告狀!”
我懂。
我聽說班主任她老公跟他養在市裏的那個小男友兩情相悅。
我往河邊走,我覺得我媽騙人,她說夏天十二點到兩點的陽光最毒,可現在快日落了,我仍然能感覺皮膚被曬得起了火。
好巧,龍加在。
他又在抽這些劣質的煙,我往後退,他看見了我,沖我招手,我就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問:“這些煙會不會加速肺部疾病?”
他讓我低頭。
鼻子抵着我的下巴,往上擡,刺眼的陽光使我閉上了眼,他的鼻尖劃過我的嘴唇,我往後縮,他掐住我的喉嚨,比上次更用力,“我怎麽跟你說的。”
“你說讓我聽你的。”
“那你聽了嗎?”
“我也沒聽別人的。”
“你聽了,你一猶豫就會往後縮。”他咬我嘴唇,“我剛剛能感覺出來。”
“宣仲是誰?”我終于問出了口。
“我初中的英語家教。”
“他喜歡你。”
“嗯。”
“你呢?”
他用煙點地上的草,葉子被燒得發黑,“我讓我爸把他辭了。”
“我問的不是結果。”
“沒有過程。”
“那你跟班主任說了什麽?”
“我說我就是她老公的手機屏保。”
這件事曾淪為課間的隐秘話題。高一剛開學那會兒,班主任心情特別不好,動辄打罵罰寫,弄得大家對高中失去了興趣。
可能學校找她談了話,她對我們溫柔了兩天,又恢複了原狀。我們每天都處在“被抓到小辮子”的恐慌當中,有一天小毛給我們帶來一個消息,他說班主任老公喜歡男的,他手機屏保就是那男的背影,看着像初中生,大家還說他老牛吃嫩草。
沒多久,小毛又說,班主任正到處找那個男生,找到了肯定要扒他一層皮。
龍加是班主任找了三年的人,這三年她不聲不響,沒跟老公離婚,但一股氣全悶在這兒了,得知他身份的時候,什麽事兒在她那裏都掀不了波浪,她得先把自己這麽多年的氣給撒出來,龍加的孽已經超乎了我們的那個吻。
所以我自然被摘了出去。
而龍加為了幫我洗罪,把自己給賣了。
我按着他的手背,那根煙順着草根埋沒在泥土裏,滅了,我說:“龍加,祁知能救你。”
他說:“你他媽別放屁。”
“我認真的。”
他把滅了的煙頭拿出來,“我媽說你撒在我家院子裏的向日葵她很喜歡,我爸說我媽開心她就開心,我們适應了這裏的生活,搬不回去了你懂嗎?”
我倆一直坐到晚上,胳膊和腿被蚊子咬得發麻,我狠狠撓了幾下站起來,“龍加,我以後只聽你的。”
從那天開始,他媽學習如何搗豬食,他爸放下身段請教當地資深的養豬專業戶,都說同行相輕,但不知道他爸用了什麽手段,讓那些人真把看家本事交給他了。我爸說得對,他爸适合公關,幹一些動腦筋的事兒。
我爸又說,他們終于定下心來了。
原來這一年的虧本只是因為他們不甘心,不是因為他們沒本事。
龍加沒書念了之後,就在鎮上給人修車,每天回來一身油污,他媽給他洗衣服洗得手破皮,我就把他衣服拿到我家來,我手掌心的傷還沒好,沾了水就出血,泡沫腌得骨頭都發疼。他知道了之後,每晚都洗好衣服再睡覺。
有一天我翻過牆頭,去找他睡覺,告訴他我要複讀,他根本沒聽我在講什麽,他拉着我的手,問我疼不疼。
我把手縮回來,主動親他,不知道今晚摻雜着什麽情緒,越吻越激烈,最後他把我壓在床上,跟我說:“好好讀,連我那份一起讀。”
我用行動回應他,他說看我這反應,就知道我一定能考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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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以複習為主,我把以前用來填鍋爐的書都翻了出來,少了一本物理和兩本化學,花三十塊錢從小毛那裏買了過來。當時我讓他幫我尋個賣家,他二話不說從我口袋裏掏出三十塊錢,把他那三本書塞我書包裏。
我問他還考不考,他說考不上,這三十塊錢可以給他奶奶買幾個月的挂面吃。
他沒爸媽,跟奶奶過,奶奶中風好多年了,靠低保活着,但學校經常要交雜七雜八的費用,低保只能養活一個,小毛就用另一種方式養活她。
我讓他跟我一起看。
在老師講課的時候,我們經常頭對頭在底下琢磨,遇到不會的,還舔着臉問前面的學習委員,學習委員把老師課堂講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小毛道了謝之後又小聲跟我說她很笨。
“哪裏笨?”
“這道題明明有更簡單的方法,她卻只會啃老師的。”
“怎麽做更簡單?”
他随便撕了張紙,在上面寫寫畫畫,有幾根輔助線和一大堆數字,我說我看不懂,他說:“我知道你看不懂,所以寫得詳細些,這都是演算公式,只要你把公式記熟了,不用演算,直接拿來用就好了,你先記,熟了之後我再給你套一遍。”
我花了一個課間,把這道題需要的公式背熟,他又撕一張紙,把簡化過的解法寫出來,我琢磨了兩分鐘,說看懂了。他讓我講給學習委員聽,我問他:“你不嫌人家笨了?”
“人家也沒嫌棄我們。”
說完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覺,我拍了拍學習委員的肩膀,把解法講給她聽,她很驚喜,連連跟我們道謝,我把小毛叫起來,我倆挺着背回謝。
漸漸地,我們三個形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小組,學習委員負責傳遞課堂知識,小毛負責優化過程,我負責難點鞏固,一段時間後,我們的成績都有所提升。
有了底氣,就能吹牛逼,委員說她想考北大,我說我要考清華,小毛仍然趴着睡覺,來一句:“我不打算考。”
“為什麽?”委員問。
“沒錢上。”他把頭轉到另一邊,“我奶奶也沒人照顧。”
放學後,我跟委員商量,怎麽能把小毛的事情解決。她打起了操場那只鴿子的主意,“這鴿子都成了香饽饽了,周六日都有人過來看,我們可以支個攤啊,賣鴿子的食物,一塊錢一包,市場不限。”
“學校不能同意吧。”
“偷摸的啊,我們把攤子支在文具店旁邊,你從你家帶點不要的剩菜來,擺在上面裝裝樣子,下面我們就放鴿糧。”
“保安室那邊怎麽辦?”
“你見哪個保安真的上過崗?還不是坐在裏面喝茶吃瓜子,不然能放這些人進去玩兒嗎?”她說,“我觀察好久了,每周末都是一個姓謝的保安值日,他家沒錢,被其他保安欺負,只能領到周末的班,周末誰不想在家陪孩子啊,到時候你在外面賣東西,我跟保安頂個班,裏應外合,總能賺到錢。”
沒幾天我們就實施了,沒想到人真挺多,但鴿子只有那一只,吃飽了它就不要了,操場上就有很多浪費的食物,我說有錢人真不知道過日子,委員讓我拿塑料袋來,她把操場上掉了的食物全撿了起來。
她說:“我們知道啊。”
糧食循環利用後,我們的成本大大減少,兩周就賺了三百塊。後來,我帶了些幹淨的蔬菜過來,有些人臨走時就順便買了點回去,雙管齊下,那只鴿子越來越胖了,我們的口袋也越來越鼓。
小胖拿着那些錢哭了半天,然後拉着我的左手,“薛禮,你的手怎麽還沒好。”
“沒事的,醫生說是夏天,不能包紮,別感染就行。”
他擡頭看我,“你喂過鴿子沒?”
“喂過啊,鴿子的胃被撐大了,一天不吃就餓,周一到周五我跟委員就輪流去喂。”
“哪只手?”
“兩只。”
他的臉色變了一下,“你知不知道這只鴿子以前得過瘟的。”
“得過瘟的都死了。”
“得過瘟的都被拉去隔離了,死了的埋掉,活着的送回來。”
我說:“那這只鴿子的命還真大。”
“薛禮!”小毛拉着我,“去醫院。”
醫生把我罵了一頓,說手爛成這樣不知道來醫院,再晚幾天要截肢了。我這時候才感覺到怕,問醫生嚴不嚴重,醫生說得等抽血化驗後才知道結果。
醫生給我一張單子讓我去付錢,看着那串數字,我腳步頓住了。小毛把單子搶過去,把兜裏的錢全掏出來,我拉住他,他掙開,“錢沒了再掙,你那個活我也能做。”
付完錢,醫生給我的手消毒,把腐爛的肉切掉,期間,龍加打電話過來,我的手機放在左邊的口袋,拿不到,小毛要幫我拿。
“算了。”我阻止他,“我晚點給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