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向日葵

向日葵

高四報道前一個晚上,我又給龍加扔了一架紙飛機,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沒收到,因為他媽拿着那個紙飛機站在我家門口,我媽開門的時候兩人撞到了一起。

從村裏到縣城有點距離,我們必須麻利點,所以我媽在督促我洗漱的同時,讓我爸把飯弄好,再回過頭對他媽說:“幹嗎杵我家門口,你兒子呢,叫他來。”

“他去鎮上了,這幾天比較忙。”

“那你來找誰?”

“薛禮。”

我刷完牙擦了臉,走到她面前,我爸給我遞了一個馍,又問她要不要,她搖搖頭。我爸又讓我挪一下,他得鼓搗一下他那輛破二手摩托車。

我媽在院子裏喊:“快點,別遲到了!”

我爸應了聲好,我問龍加媽:“阿姨,您找我?”

他媽拿出一個紙飛機,皺巴巴的,“昨晚他睡得早,沒看見,我路過的時候正好撿着了,就是掉水裏了,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怕很重要,就烘幹了,今早想拿給他,發現他已經出門了,想着來跟你說一聲,如果有重要意義,他沒來得及答複,你別怪他。”

我咀嚼饅頭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這其實是一件很小的事,我沒指望得到回複,只要飄進他家院子,我就當龍加收到了。

可是在我麻木的動作下,有個人替龍加視若珍寶。我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媽為了維護這段不被世人接受的感情,半夜裏,靠着爐火,小心翼翼地烘幹這細小的信號。

夏天啊,這麽熱。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忍了好久,才讓心情平靜,撕了一大塊饅頭遞給她,“阿姨,吃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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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四生活的開始,就意味着我跟龍加見面的機會越少,但我目前并沒有時間談戀愛。

高四有一場數學競賽,小毛和委員一起出發,我給他倆一人準備了一根黃瓜和兩個西紅柿,我說祝你們考一百分。

委員有些緊張,黃瓜夾在胳膊肘,一手握一個西紅柿,“滿分多少,是一百嗎?”

小毛則拿着兩種蔬菜研究了半天,“操,黃瓜和西紅柿不能一起吃!”

最後他選擇了兩個西紅柿,委員選擇了那根黃瓜,他倆邊啃邊跟我揮手,我讓他倆考完就回來,還得做生意呢。

我們靠着那只鴿子賺了不少錢,小毛的學費有了着落,我們的生活水平也漸漸提高,可是比賽出結果的那天,鴿子被人掐死了。

就扔在操場的正中央,很多同學去圍觀,最後被高一的一個值日生拿着畚箕拖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跟小毛說沒錢賺了,小毛說:“我被保送了。”

我立馬跳起來,“真的?”

“可是沒錢賺了。”他支着下巴,“一個人沒錢的時候怎麽都能活,但一旦有了點錢,就想要更多的錢。”

“別喪啊,你現在不是還有些積蓄嗎?”

“沒了,投了。”

“什麽沒了,投他媽哪裏了?”

“股票。”

“你缺心眼你玩股票?”

他的下巴朝前面擡了一下,委員正好轉過頭,“是我叫他投的,我舅舅買股票賺了好多錢。”

“那你買了嗎?”

“小毛買跟我買一個意思,那些錢沒說準是誰的,我們三個賺的,可以給小毛,也可以給我,你不是也要了嗎?”

“我什麽時候要了?”

“你做手術那次。”

操。

這邏輯。

我感覺我和小毛都被她玩了。

我讓小毛別急,學費我給他攢。

說話容易,做事難,我落下的課多,盡管暑假補了一部分,開學後我仍然要加倍努力才能不負這麽多人的期望,所以我在用功讀書之餘,并沒有多大心力幫小毛攢學費。

我把目光放在了龍加給我開的卡上。

轉賬記錄零零散散,我能通過這些微小的數字,看出龍加在背地裏是怎樣的艱辛。

我立即放棄,這筆錢是不能動的。

沒幾天,我又把目光放在了自行車上。我通過比賽得來的自行車,是學校斥巨資買的,款式新穎,性能絕佳,在縣城很拉風,我當時推着它走出去的時候,惹來了不少紅眼。

一周前還有人問我賣不賣,是隔壁學校的校霸,家裏有錢,想弄輛車追女生,出的錢是原價的三倍,這筆錢可以讓小毛順利地度過大學第一學期。

只不過,我不知道怎麽跟龍加說。

我正惆悵的時候,小毛曠了兩節課,我在廁所裏找到他,他眼睛紅紅的,顯然哭過了。

“別哭,我說過會給你弄來的。”

“別費力氣了,我決定放棄。”

“胡說什麽,保送是誰都能做到的嗎,你知不知道你比我們少走了多少彎路!”

“沒用!聽說今年各高校招生很激烈,那邊的學校要我們交意向金,學費的一半,不少錢,他們就用這種方法留住人,可是下周要簽字,我從哪弄來這麽多錢!”

我心一橫,“你別管!”

晚上我回到家,順走了我爸藏了半年的酒,翻牆頭到龍加卧室,在他鎖門的前一秒擠進去。

把酒往桌上一撂,我自顧自地喝起來,不喝醉我沒法跟他開口,哪有送完人東西又要回來的道理。

白酒,火辣辣的,一杯下肚,我嗓子發麻,胃裏也像被火燒似的。

龍加把我手裏的酒奪走,“怎麽了?”

酒不夠烈,我喝得不夠多,滿腹的話吐不出來,把酒瓶一抄,又折回去。

出了門,我看見院子裏的那輛自行車,在月光的照耀下,車輪條閃閃發光,座椅煥然如新,就連車鈴铛都自動被美化成風一吹就響的晴天風鈴。

龍加這麽愛護它,我覺得我真不是人。

我又咕咚咕咚喝了兩口酒,發現翻不過去了。龍加把我手裏的酒拿下來,把我扛到床上,白酒的勁兒立馬上來了,我渾身難受,在床上滾了好幾個圈,迷糊地哼了幾句。

龍加趴在我耳邊,聽了一會兒,直起身來,“好。”

我當時肺腑像被撕裂了一般,我借着酒勁兒,把這話說得如此恬不知恥,可他一秒都沒猶豫。

他怎麽這麽好。

“龍加。”我強撐着醉意跟他說話,“這事兒難辦,我舍不得用你賺的錢幫他,也覺得用我爸媽賺的錢幫他不劃算,因為這些都是實打實的錢,而那輛自行車可以翻倍。”我說,“三倍。”

“我懂。”

我趴在他腿邊哭了,“是我沒用,我一個暑假才賺了三百塊。”

“你很厲害,買的藥很有效,我咳得少了。”

“對不起,那是你的自行車。”

“你送我自行車的初衷是什麽?”

“讓你看夏天。”

“我們看了嗎?”

“看了。”

“那它就發揮了作用,現在它有更大的使命要去完成,不是很好嗎?”

“可是小毛跟你并不熟。”

“他幫你,跟我就熟。”

我哭出了聲,我覺得自己好沒出息,不能賺錢不說,還總是掉眼淚。

他拿熱毛巾擦我的臉,順着我的眉眼往下親,繞過嘴。我當時醉了,又難過又欣慰,沒去想他為什麽咳得少了還不親我,只迷迷糊糊的,一會兒想等以後賺了錢,我要給龍加買輛車,一會兒想,小毛終于可以上大學了。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醒來發現龍加已經出去了,我從窗戶往外看,那輛自行車不見了,我心裏空落落的。

這時我媽順着牆頭喊我:“薛禮,你要死啦!今天上學,你還敢睡懶覺!給我滾起來!”

聽聲音,她明顯是對着牆這邊喊的,惹得我爸也對牆喊:“那個,別忘了把酒帶回來——”

我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往桌子上一看,龍加給我定了六點的鬧鐘,只是我睡得太死了,沒聽見。

急匆匆跑出去後,發現門口有兩個菜包子,還是熱的,我拿起來沖裏屋說了聲謝謝就往家跑。

中午吃飯的時候,龍加把車騎到我學校,問我要賣給誰。我看了下車子,鏈條加固了,輪胎換了新的,原來他一個早上都在忙這個。

我看了眼時間,離上課還有兩個小時,奪過車,“上來。”

“去哪兒?”

“送夏天。”

我載着龍加,逆着他第一次騎行的路,一直穿到村口的馬路牙子上。

車轍把土地扒得縱橫交錯,白楊樹高高聳立,樹冠聯結在一起,毒辣的太陽毫無用武之地,我們的影子在那條路上晃蕩了十六遍。

我累了,躺在地上,身上的汗蹭蹭地冒出來,腦子裏走馬觀花地放映着這個夏天的所有,蟬、冰棍兒、浸在水裏的西瓜、開啤酒時迸出來的沫兒......

我的回憶,我的不甘,在這個夏末徹底燃燒。

燒完,我心裏舒坦了。

我說:“過夏天就要有始有終。”

他說:“我愛你也是。”

.

我把賣自行車的錢給了小毛,小毛拿着錢跑進了廁所,出來時眼睛又紅了,他說:“我給你磕頭吧,我只給我奶奶磕過。”

“你別給我磕頭,你叫我一聲爺爺。”

這要求好像比讓他磕頭難多了,他說:“不行,我奶奶不喜歡你這樣的。”

我追着他打了一頓,打完他沒那麽別扭了,我把我媽早上罵我的話原封不動地送給他,他撓頭,“你再罵狠一點,不然我心裏難受。”

“小毛,你別難受,當時我手受傷,你二話不說把毛奶奶的棺材本給我了,我當時在想,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好,可前幾天收廢品的大爺耳朵聾了,村裏好幾戶人家給他籌錢買助聽器,你一分沒出,我才知道你只是對我好。”

他擡頭看我。

“你對我好,我對你也好,這才是朋友,對不對?”說完我往後退了一步,“還是說你對我好是想占有我?”

這話把他剩下的別扭全驅散了,“我有這想法我立刻馬上去吃屎!”

最後,他屎沒吃,我倆湊出一塊錢買了兩根冰棍兒,這冰棍兒五毛一根,就是水加糖,我們邊舔邊說:“賣貴了,這黑心老板。”

此時黑心老板在我倆身後喊:“五毛一根你倆還講價,講到四毛,給我一塊,我沒兩毛找你們,給你們一根棒棒糖!一塊錢買兩根冰棍兒一根棒棒糖,去哪找!要點臉!”

後來,我把那根糖送給了龍加,他沒立即吃,把糖塞口袋,“我明天要去趟城裏。”

我頓了一下,腦海裏一閃而過祁知的臉,雖然只有幾秒,但這股不舒服的勁兒讓我刻意忽略了原因,只說:“好,路上當心。”

很久之後,我回想起那個晚上,都會忍不住自責起來,如果我開口詢問,是不是會知道一些蛛絲馬跡,是不是就能把龍加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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