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向日葵
向日葵
沒多久,保送的名額就落在了委員的頭上,我跟小毛才知道她家境這麽優渥,在沒見識到錢權能改變人生軌跡之前,我倆都以為她只是個跟我們一起賣鴿糧的小姑娘。
但好在,她沒把這事兒供出去,我就可以全身心地擔憂龍加。一個星期後,我終于見到了他,他瘦了一些,胡子有些長,我伸手摸,他側過頭,說去洗澡。
我在他家門口蹲了一個小時,等不及了,去找他,發現他已經在床上躺着了。
我躺在他身邊,“你洗好了怎麽不叫我。”
“累了。”
“我就陪着你,什麽話也不說。”
“明天,我帶你去動物園。”
“都多大了?”
“你去過嗎?”
我沒去過,我沒做過的事情太多,龍加說外面有很多好東西,但那時他讓我努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帶刺似的反問我。
我摟着他的腰,說好。
去動物園那天下了雨,我問他,下雨了動物園還會不會有人,他說在市區,無論下不下雨都會有人。
龍加開始了。
他開始跟我掰扯清楚了。
我什麽也沒說,扣緊他的手,挨個挨個逛,到了最後一站,雨停了,我把傘收起來,指着水裏說:“你看這些鴨子游得多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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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鴨子,是鴛鴦。”
一股熱氣從我脖根湧了上來,我嘴硬,“跟鴨子一樣。”
“但是這裏養着的不會是能端得上餐桌的。”
“為什麽?”
“因為這裏是珍禽館,不是家禽館。”
僅僅一個動物園,就讓我明白了我們的差距有多大,而且還是在他修車一年,而我苦讀數月之後。
我說不想看了,想回家,出了動物園的大門,他指了指對面的公交車站,“問問師傅地鐵站在哪兒下,坐1號線去車站,票給你買好了,八點的。”
“你不回?”
他搖頭。
我去抱他,他往後退了一步,我拉住他的口袋,一個硬質的尖抵住了我,我掏出來,是一個白金色的煙盒。
不知道他抽的是祁知的,還是宣仲的。
我塞了回去,沒跟他打招呼,就往公交站走。
等我轉過頭,他已經不見了。
我就沒說,其實昨晚我看見了他脖子上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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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學校魂不守舍地過了兩周,小毛的錢已經還給我了,他讓我去把那輛自行車贖回來,我說無所謂了。
委員自從确定保送後,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過即使她在這兒,我跟小毛也會繞着她走。
我跟龍加沒聯系過,他爸媽把豬都賣了,這家人消失的速度跟夏天的陣雨有的一拼。
而我上次對于陣雨的記憶,還停留在龍加跟我的網球對打。
真沒出息。
第三周的時候,我認真聽課,并把之前落下的內容補了回來。那張卡上沒再多一分錢,我挑個心情好的日子,給龍加打電話,讓他給我卡號,我把錢轉過去。
他說算了,給老李吧。
我照做,老李用龍加給的錢,去做了一個人工耳蝸,繼續幹收廢品的活兒。
第四周的時候,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沒死就滾回來。
那天我回得很晚,到鎮上已經十點,我爸騎電動車來接我,跟我說我家來了新鄰居,我沒興趣,讓他別說了,他讓我聽聽看,“是栾奕,她爸媽離婚了,她媽帶着她回來住,老房子之前被水淹了,正好龍加他們走了,就把地租給了她倆。”
這提不起我絲毫的興趣,我爸拍我腿,“現在把人家當空氣了,當初背着我跟你媽偷摸地跟人家談,還半夜給人家寫情書,那不是你?”
“爸,你別說了。”
栾奕入住之後,第一件事就打算把院子裏的向日葵全砍了,她說對這玩意兒過敏,叫我去幫忙。
我拿起鐮刀揮,一刀下去好幾棵倒地,她說:“你刀法真準。”
我說:“不是,這我種的。”
“那你給誰種的啊?”
“誰租給你的我就給誰種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沒關系,不是也砍了嗎。”
把家收拾好後,她成天跟着我,她也念高四,在我隔壁學校,每天下晚自習都要等我,後來我躲着她走,她就在我家門口等我一起上學。
以特長生的身份參加高考确實容易很多,但那僅針對于文化課,跑步的時候我一點不能懈怠,教練說我很用心,我說我怕考不上。
我憋着這股氣到六月,考試那兩天我極度注意飲食,我媽說我矯情,考個試而已沒那麽緊張的。我說這是高考,她說高考怎麽了,國家又沒規定考不上就不能念,念到高十又怎麽了。
我說你真豁達,她說沒龍加豁達。
那時我已經考完,覺得自己發揮得不錯,可聽完這話我又煩躁起來,“你提他幹什麽。”
“人家起名字就是給提的,我提一句怎麽了。”
我爸說:“瞎惱,人家都跟祁知訂婚了,你這連名字還不能提。”
“那我也訂啊,我跟栾奕。”
“放你媽的屁!”我媽踹我,“你說跟誰訂就跟誰訂啊,那麽大的臉,人家要你嗎你就跟人訂婚!”
我承認,這個消息讓我心頭大亂,脾氣也跟着大得很,沖我媽吼:“你總是這樣,嘴裏吐出來的沒一句好話,我這麽敏感都是被你罵出來的,為什麽總是貶低我!為什麽不能說愛我!有這麽難嗎!為什麽不能讓我在呵護裏長大!給我愛我才有能力去愛人!你懂不懂!”
吼完,我坐門口吹了一晚上的風。
第二天吃飯,我媽不在,我也沒問她去哪兒了,我爸給我遞饅頭的時候又遞給了我一封信,“你媽寫的,我沒看,你吃完自己看吧。”
我拿着兩個饅頭和那封信,把自己反鎖在房間。
我媽沒念過幾年書,字體很難看,我勉強念完了。
【廢物!又哭!失個戀怎麽了,國家哪條标準規定人不能失戀了?不舒服就發洩出來,憋在心裏算什麽回事兒,實在不行,我跟你爸沖到城裏把龍加罵一頓。但罵歸罵,龍加不壞,如果你倆以後真沒結果,找男朋友按龍加的标準來。】
最後一行被塗塗抹抹,又修修改改,最後拿黑筆劃了斜杠,但我還是能看出那三個字。
【我愛你。】
我就着眼淚把那兩個饅頭吃完,把那封信壓在書裏,出去問我爸我媽呢,他說下田了。
我拿個盆,放點菜和饅頭,去找她。
她在種黃瓜,頭上頂着一個破毛巾,我到她身旁,她直起腰,汗順着她的鼻梁滑下來。
“幹嘛,找死啊,一大早跟丢了魂似的,到處跑什......”
我抱着她,抱得很緊,“媽,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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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志願那天,栾奕問我報哪所,我說随便,她說不能随便。她指了一個學校,“這兒吧,我倆分數相近,應該都能上得去。”
我說随便。
填表的時候我真填了那所大學,我不知道它好不好,只知道它離龍加很遠。
沒多久,我收到那所學校的通知書,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還有985這種類別。栾奕跟我一起去報名,她問我:“你初中學習很差的,後來怎麽突飛猛進了,什麽法子啊?”
我想告訴她法子就是一個男人,又怕她吓到,就閉了嘴。
她一直問,問到我煩,我才把那個男人具體化,“因為龍加。”
輪到她閉嘴。
因為龍加,我才有了學習的動力,同樣因為龍加,我考完之後不知道該怎麽走,大學幾年過得渾渾噩噩,勉強畢了業,勉強找了份工作,聽說龍加跟祁知結了婚後,我又勉強湊錢随了份禮。
人沒到場,我躺在出租屋裏算着他們的流程,地上全是煙頭和酒瓶,十一點的時候,我估摸着他們要上床了,就起來沖了個澡。出來時,房間被打掃得很幹淨,栾奕坐在床邊,我說你閉上眼,我沒穿衣服。
她說沒關系,我也可以不穿。
我真醉了。
我們做的時候,我叫了一晚上龍加的名字,第二天醒來,我都記得,但她當做沒發生,給我煮面條。
我把床單拉起來,去洗手間接了盆水,開始洗正中間的那團血。我跟她道歉,她說:“別說對不起,我們能做,就能過日子,我嫁給你,給你家生個孩子,留個後。”
我說:“我爸媽不需要孫子。”
“那我們就不生。”
我說對不起。
她把面條煮好就走了。我把床單洗幹淨挂起來,接到女領導的電話,她讓我去改一份文件。我匆匆洗了把臉就趕過去,她的辦公桌上沒有文件,倒是有一排整齊高檔的早餐。
她讓我吃。
“我飽了。”
“那就陪我再吃點,工作任務。”
我說算加班嗎,她點頭。我看着刀叉發愣,她走到我身後,把叉子放我左手,刀具放我右手,帶着我一起切牛排的時候,她的頭發掉在我的臉頰。
我掙開。
她問我想不想要錢,我說我賺的錢夠花。
這話說完沒多久,我爸就得了胃癌,醫生說他總是早上喝冰啤酒,不生病才怪。
我爸說醫生胡扯,第二天仍然吵着要去賣菜,但他用熱茶代替了冰酒。我讓他去治,他說醫生就想賺錢,瞎說的。
我問我們領導,怎麽能賺更多的錢。
她給我回了一條信息。
我看了一眼,跟我媽說我要結婚了。我媽手裏的菜掉了一地,拉着我坐下,問我對方家底,我說不知道,反正很有錢。
她打了我一巴掌,“你不能!”
“我怎麽不能,龍加不是也把自己賣了。”
她指着我,“你要是敢,我現在就讓你爸去死。”
我去找小毛,小毛奶奶去世後,他就在門前開了片菜園,自給自足。我把這事兒跟小毛說了,小毛問我還記不記得高四那年的紅色格子褲,我說記得。
“我奶奶是五保戶,每年可以領很多福利,有一年我拿到了一袋衣服,掏出了一條裙子,我給扔了,村委讓我撿起來再看看,裏面有男士的。我在裏面挑挑揀揀,發現了一個鴨舌帽,一件黑色外套,一條紅色格子褲,一雙加高了八厘米的男士鞋。”他說得慢,但每說一句,就撕一下手裏的草。
最後他把手裏的草往遠處一扔,看向我,“捐贈人是安園。”
委員的名字。
我把要結婚這事兒完全抛在腦後,拉着小毛到縣城,去我們以前買鴿糧的地方,我還沒開口,小毛就拿了幾瓶藥,仔細看成分表。上面寫着這個酸,那個鈉,畢業多年,我早已忘了它們的作用。
老板過來問我們買不買,小毛把藥放下,說不買,然後拉着我過馬路,“我知道了,都是她,全都是她!我數學好,她化學好,她知道怎麽調劑量才能讓你的手百分百感染,而又不會立馬發現。這家店不僅賣各種動物的糧食,還賣各種藥,我剛剛拿的藥裏面就有嗎啡,能止痛,怪不得你那時沒感覺。”
“你是說她買了?”
“她買藥是我無意當中看見的,後來沒當回事兒,但她那時候肯定就拿你在做實驗。”
我後背發麻,我想到了那串鑰匙扣。
“這樣看來,那串鑰匙也是她偷的?”
“不然沒別人,就是龍加被她害慘了。”說完,小毛才回歸到我提的第一個話題上,“你真要結婚?”
“都要結的,龍加也結了。”
“龍加跟誰結的?”
“祁知。”
小毛停住了,“去年,我去市裏給我奶買壽衣,遇見祁知了,她身邊那男的不是龍加。”
“我還随了份子錢。”
“你去現場了嗎?”
“沒有。”
“那你就去問清楚!”
認識這麽多年,小毛第一次這麽激動,他推着我上車,我跟他說我沒祁知的號碼,他讓我打龍加的。
從縣城到市裏,一共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巴,下了車,手機被我攥出了汗。我在車站外面的公交站臺坐了很久,從日落到天黑,九點鐘,我終于撥通那個號碼,接聽的是個男人。
我說:“宣仲。”
“你找龍加?”
“他在嗎?”
“我帶你去找他。”
半個小時後,我坐上了他的車,他仍然像當年那樣,穿着打扮都很時尚。車裏有煙味,我在龍加身上聞到過一回,是白金盒子的那種煙。
開了二十分鐘,漸漸往西偏,我問:“龍加到底住在哪兒?”
“盒子裏。”
我側對着他,“什麽盒子?”
他在路邊停,解開安全帶,示意我往前看,觸及到“西洲陵園”幾個字的時候,我眼前發黑。
我不知道怎麽來到他的墓前的,當下大腦一片混亂,我還停留在他跟祁知結婚的假象裏,埋怨他當年為什麽要攆我走,想起我們去動物園的那天下着雨,我從此以後再也沒吃過鴨子。
“肺癌。”宣仲說,“一開始以為是普通的咳嗽,但有一晚他咳暈過去了,他爸媽把他帶到縣城醫院,那醫院有我熟人,把這事兒告訴了我,我把他接回市裏,動手術的那天,他非要回去,我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原來是聽說你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就因為這個,他爽了醫生的約,然後他就錯過了手術的最佳時期。”
這些話源源不斷地往我耳朵裏鑽,我消化不了,每接收一個字,心就被劃開一道口子。我慢慢蹲下,感覺龍加的臉越來越模糊,我用袖子擦,沒效果,他那張定格了的照片,把我所有感官都封住,我重重吸了一口氣,臉頰開始滾燙起來。
宣仲繼續開口:“他拖着病,在那裏耽誤了很久,有人存心找他麻煩,他有嘴說不清。我讓他到我身邊來,我可以幫他擺脫這一切,他說不用,他在勸他爸媽生二胎。”
“那段時間他變得很混,對誰都不好,祁知氣得嫁給了別人,你氣得遠走他鄉,只有我,他死的時候只有我在。”他也蹲了下來,把一支向日葵拿開,“可是,沒什麽用,他到死都知道給你留個位置。”
我看見那支向日葵下,寫着我的名字。說明只有我,才有資格在死後安葬在他的墓裏。
沒多久,宣仲就走了,臨走前他把龍加的手機給了我,說他要出國,帶着他會颠沛流離,還是跟着我安穩一點。
我抱着手機,趴在龍加的墓前,向日葵的香味一點點傳來,像那年夏天,它們剛在龍加的院子裏冒出頭。他掐住我的喉嚨,跟我說,我要是再不信他,他就把我掐死在床上。
我承受點很低,我需要別人的反複誘哄,但沒想到我唯一一次相信他,他卻騙了我。
他讓我走我就走了。
風很大,陵園裏的墓慢慢變成了一個個黑點,我靠在龍加身旁,一點不怕。
淩晨的時候,領導給我發消息,問我考慮得怎麽樣,我說我要辭職,還是賣菜更适合我。
我又回到了這裏,淩晨幫我媽上菜,白天帶我爸化療,傍晚會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看龍加。
栾奕她媽有時會來我家玩,問我好不容易念出個大學怎麽還蹲在家裏,我問她,等我有錢能不能把你那房子給買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沾過我家。
但我想到我對不起栾奕,就在她的白眼下,一周給她送三次蔬菜。
那幾年互聯網高速發展,我拉着小毛一起做直播,他動作僵硬,表情泛呆,反而吸引了一批搞笑粉。我運用在大學學到的半吊子技術,給蔬菜做真空押運,銷往全國各地。沒多久,我爸的手術費就集齊了,我帶他到市裏最好的醫院治療,他問我多少錢,我說醫生看你長得帥不要錢,他罵我混蛋。
手術成功的那天,我看見我媽哭了,我讓她靠在我肩膀上哭,她哭着哭着又攆我滾。
我來到了西洲陵園,買了幾束向日葵,坐在他旁邊,其實我們都沒怎麽變,只是很可惜,在我們風華正茂的日子裏,沒能好好告個別。
我把他的照片擦了又擦,那天陽光很好,向日葵的香味随風飄,我摸着他的臉。
“龍加,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曬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