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熟花生
早熟花生
不一會兒外面就響起了鄰居的詢問,她問我媽我是不是帶老婆孩子一起來的,怎麽結了婚也不告訴大家。
我聽不見我媽的回答,只能聽見玉米“嘭嘭”往堆裏砸的聲音。
傅嘉吉說:“應該關。”
“為什麽要關?”
他彈了彈手指,我問他還疼嗎,他說:“應該關。”
我拿起桌上的紙巾,蹲下給他擦皮鞋。
“不需要關,我去說。”
我媽給我們準備了兩間房,原本的安排是傅虞跟她睡,我爸在外面看糧,我跟傅嘉吉一人一間,但我進去的時候她問我:“怎麽睡?”
“傅虞不喜歡跟別人一張床,讓她自己一個房間,我爸年紀大了,在外面受罪不合适,你要是嫌他打呼嚕,就讓他睡另一間房,外面的糧食我跟傅嘉吉去看。”
我媽把給傅虞鋪好的被子掀開,“随你。”
“媽。”
“最近忙,什麽都別說。”
我說好,給她關上了門。
農村的夏夜蚊蟲多,我在傅嘉吉的腿邊圍了兩盤蚊香,他打噴嚏,咳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有人會對蚊香過敏,又把蚊香挪開,給他噴了花露水。
他摸我頭發,我看得出他想抱我,可手指在我發間停留了一會兒後,滑了下去,“你坐那條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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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怎麽給你拍蚊子?”
“虞闊。”
“你來我家之前不是這樣的。”
“在那個地方,承受方是我。”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這裏不一樣。”
“一樣。”我拿着打火機給他點。
他沒吸。
我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朝我轉,在火苗再次照亮我們的臉時,我說:“一樣。”
煙霧冒了起來,他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夾,沒吸幾口,煙灰長了就彈一彈,地上全是銀色的煙絲。
一根煙燃完後,他朝我走,手扣住我的腰,臉埋在我的頸項裏,我說一身汗,他說好聞。
我準備親他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噴嚏,傅嘉吉往後退了幾步,我爸剛好打開門,讓我們進去休息,他說他來看。
我又往他身後看,一扇小窗被關上,那個噴嚏是傅虞打的。
傅嘉吉說看上瘾了,進去反而睡不着,我爸點燃他的老煙槍,砸吧了幾下,“哄人呢,這是個苦差事,哪有看上瘾的。”
他又看向我,“叫你朋友進去睡,咱爺倆看。”
我說行。
傅嘉吉進去後我給他發消息,讓他看看傅虞是不是感冒了,沒幾分鐘他回我:【沒有。】
我讓他早點睡,字還沒打完,我爸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說了四個字:“人多眼雜。”
我說:“要是我真帶着老婆孩子回來,就不雜。”
他聽出我這話裏的反抗,嘆了口氣,把他的老煙槍往地上磕了磕,黃色的煙灰撒在銀色的煙絲旁。
“但是男婚女嫁是根深蒂固的,所以有些東西,還得遮一遮。”他用煙槍的頭,把煙灰遮在煙絲上,不一會兒,傅嘉吉抽的那根煙已經看不出痕跡了。
我把外面的床鋪好,讓他去睡,又把那兩盤蚊香點燃,放在他床頭,我問他嗆不嗆,他說他不過敏。
夜深的時候,我收到傅嘉吉的消息,他問我這麽看着累不累,我說你睡覺,他繼續給我講故事。
講了他歷任老師,最久的一個是我,最短的是上一個,姓宣,我問他:【不是還想跟人談,怎麽就做了兩個月。】
【他身上有命案。】
【殺人?】
他更正:【奸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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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件事,我們聊了很久,第一聲雞鳴的時候,我打了個哈欠,讓他趕緊睡。
第二聲雞鳴,我爸起來了,問我睡了沒有,我說睡了,他打開床頭的吊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看你眼底青的,來我這兒躺一會兒。”
我躺下後,他起來了,與此同時,村子裏好像活了起來,燈光一點點泛亮,外面陸陸續續有聲響,木桶與地面發出摩擦,鐵鍁揚起糧食又猛地落下,沒人看糧的家庭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攆院子裏的麻雀,沸沸揚揚,敲敲打打,傅嘉吉說他睡不着。
傅虞的小窗戶也被打開,我沖她招手,又讓傅嘉吉出來。屋裏面響起我媽刷牙的聲音,她刷牙會幹嘔,這個習慣從我記事起一直延續到現在。
我叫住我爸,“我給了你們很多錢,可以歇一歇的。”
“莊稼人閑不住,一年兩收,也能賺錢,付出多少拿多少,心裏踏實,要是猛地閑着,就憋出病了,我跟你媽沒別的本事,只會種莊稼。”
家家戶戶的煙囪裏冒出了煙,我媽刷完牙後讓我爸去生火,我睡不着,把吊燈開亮些,坐下掰玉米。
傅嘉吉跟傅虞相繼走出來,他戴了副手套,我拽住他的手,傅虞走過來把我們的雙手擋住,鄰居在下一秒就推門而入,問我媽家裏有沒有香油。
傅嘉吉把手縮回去,坐在離我三十公分處的地方,把玉米一粒一粒扣下來。
我媽回答有,我聽見鄰居欣喜的聲音,緊接着是我媽的大叫,我爸的慌張,還有鄰居的幾聲“哎喲”。
我連忙扔下玉米往屋裏跑,我媽的手被熱油燙傷,我爸往她的手上倒涼水,那個鄰居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我讓她讓一下,她才木讷地挪了下身子。
傷得嚴重,水泡鼓得很大,我準備帶她去醫院,鄰居問我媽香油到底在哪。
我媽伸出沒受傷的那只手,指了指竈臺,我把她拉了出去。
到了醫院,醫生說傷勢嚴重,包紮好之後不能再幹重活。我媽聽着沒回應,我爸走到她面前,“沒事,我幹得了。”
“醫生說你那腰再幹下去要癱瘓,你別逞能,大不了就扔。”
我說我來幹。
他們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說我沒經驗,硬幹莊稼要死在我手裏。
我讓他們在旁邊指導,他們閑不住,指導着指導着把活兒又攬在自己身上。過完那個夏天,我媽右手發炎,我爸半癱在床上,我把他們接到城裏,傅嘉吉回了原來的家。
傅虞跟着他,我就全心全意照顧兩個老人。他們不适應城裏的生活,總是蹲在門口朝四處張望,有時樓上樓下都會跑過來看,熱心腸的還塞給我幾個精神醫院的地址。
我謝絕了,說他們只是單純地想坐門口聊天。
傷勢漸漸好點的時候,他們說要回家,我讓他們把這個年過完,吃年夜飯那晚,他們走丢了。
起因是我怕他們覺得悶,帶他們去附近公園溜一圈,做晚飯的時候他們提出要自己出去走走,我讓他們別走遠,沿着我領他們走的路就行。
他們說知道了,可飯菜涼了還不見他們的人影。
我給我媽撥電話,撥到我手裏快沒電,她才接。我問他們在哪兒,她說不知道,我又讓她描述一下周圍的環境,她說周圍很黑,看不見。
“看一下導航。”
“什麽是導航?”
我才發覺,帶他們來大城市生活,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
我勉強從我媽口中得知她附近有棵歪脖子樹,就出門去找,傅嘉吉給我發消息,他問我今晚能不能一起吃飯,又問我明天要不要帶我爸媽去超市逛逛,我沒時間回,他最後給我發一條新年快樂。
找到我爸媽的時候已經十點了,他們從一開始走的路就是錯的,他們想找那個公園,但越走越遠,半路我媽手機還丢了,老年機,沒人撿,他們折回來的時候手機還原模原樣地躺在地上,她撿起來正好接到我那通電話。
回到家,家裏的菜被人熱過了,還有大包小包的營養品,我打開鞋櫃,看見傅嘉吉的那雙拖鞋,由正着放變成斜着放。
他總是喜歡把拖鞋往櫃子裏随手一扔。
我爸媽坐在飯桌前,很拘謹,好像今天給我惹了很大的麻煩,我讓他們吃飯,別想太多,我現在最大的感觸是把你們找回來了。
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媽說:“還是回去,我跟你爸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想遛彎兒都找不到地方。”
我爸也說:“大城市不适合咱們,花樣太多,傍晚的時候我倆走得口渴,想買瓶水,可是他們不收現金,需要什麽碼,我們弄不懂,就挺到現在,還是回去吧,我跟你媽只會種地,不會別的。”
我會什麽。
我突然反問。
在傅嘉吉家工作的這些年,我把自己的專業知識忘得差不多,薪水高活兒還輕,人倒活得越來越不舒坦了。
我越發理解他們的處境,我說行。
第二天我去傅嘉吉家,他在後院給傅虞開了一片小型高爾夫球場,此刻他正坐在壁爐旁,看傅虞跟同學比賽。
我走過去問他是村裏好還是城裏好,他說都好,我說我想回去幫爸媽種田。
他沉默了幾秒,“可是總有人要帶傅虞念書。”
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他頭低着,“現在的年輕人是應該學學種田,不然等老一輩的走了,沒人掌握這項技術,但傅虞七歲了,進的是市區最好的學校,雙語教學,還有鋼琴芭蕾馬術的興趣班,這些,你那裏沒一個學校能給她。”
“嗯。”
良久的沉默,我們心裏都有了答案,他為了小的,我為了老的。
我帶着爸媽回去的那天,他跟傅虞來送,我媽好像一瞬間失憶了,摸着傅虞的臉說:“有孩子好啊,回去也得讓虞闊生一個,他都三十多了。”
我看見傅嘉吉的笑僵硬在臉上。
傅虞則撇過頭,避開我媽的觸碰。
我當着他們的面,抱了一下傅嘉吉,傅虞趁機把我們的手放在一起,就幾秒,他那個僵硬的笑容終于化開了。
春種秋收,夏撒冬留,我跟他們說回去看看莊稼能不能留得住,忙完就回來,傅虞說放假了會過來,仔細算了一下,我們分別的時間并不長。
但我沒想到,回家第一件事,我媽就給我安排了相親。